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28405900000021

第21章 见思惑(4)

坐在右侧,她小心地熟悉了一下车况。为了掩饰糟糕的心情,她顺手打开了收音机,一个富有磁性的嗓音在讲南怀瑾的《南禅七日》:回转来讲我们修行静坐,你坐在那里,不要给见……见惑容易去,所以见惑什么时候断呢?见道就断,几时见道呢,知道了,格老子不听这一套,就见道了,思惑就难去了,入胎的时候,前生就带来的,思想里头那个成份,很牢固在里头的,这五个难办了,修道才能断,怎么叫修道才能断呢。你把两条腿盘起来,天天在磨,检查自己心里头这一点,贪、瞋、痴、慢、疑。贪名贪利这是欲界的贪,贪字太多了,譬如抽烟、喝茶,我有了这个瘾,放不掉解脱不开,被贪字困住,等于有些同学,老师呀,我名利都不要。你要什么,要清高也是贪。细起来就那么细。这个心理状态,所以贪、瞋、痴、慢、疑,譬如有些人走路,动作,喜欢这样,喜欢那样,身体上从娘胎来,前生带来的种性,他就有这个习气,这个习气怎么样能够解脱,贪非常难,抓得很牢……

饭店隐藏在林木葱茏处,夜晚,能听到山里的虫鸣声。如果不是这样一种复杂的关系,这样的夜色和情境称得上美好。餐厅就在曲径通幽的尽头,玻璃门厅进人,脚下是水景,三三两两的红色金鱼在青荇间游来游去。服务员领着他们走到曲廊尽头一间花格窗下,从窗户里望出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粉红色的合欢花在微弱的灯光下像一把把小小的羽扇。

两个人点了五个菜,一瓶红酒。灯光不明不暗,恰到好处,温柔地落在头顶、肩膀、鼻尖上。艾娜竟然想起了鸿门宴。她提醒自己不能喝酒,该醉的应该是他,她应该欢笑,应该做出面见情人的欢乐样子。于是,她端起了笑脸。

“恭喜啊,项目顺利吧?”她吐出一口郁闷之气,露出轻松之色,提高了嗓音,貌似欢快地说,“来,为项目的顺利完成敬你一杯!”

“啊,项目很多呢,手上有五个项目同时进行。其实,我不过是怕见不到你,真的。寂寞的时候,我就对着照片看,没有别的想法。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其实没有那么卑鄙。”

这是真的吗?艾娜低下头,瞬间瞥了庞天啸一眼,她想观察一下他的表情,一个流氓无赖的真情表达,脸部的肌肉、眼神会泄露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是,对方对自己有好感,这是确切无疑的。艾娜相信,但是他何必要把他们的关系处理成这样一种复杂的状态呢?

“你不怕妻子看到吗?这样的照片需要清除干净才好,否则哪天被人看到会传到她耳朵里去的。她不会翻你的手机、电脑吗?我真的是替你考虑。来,喝一杯。”

这最后一个“真的”说出口,连艾娜自己都感到苍自。

庞天啸微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抽动,艾娜这才观察到这个男人流露出的隐藏得极深的浮华之气。原来,这才是他真实的嘴脸。艾娜的心突然被什么牵扯着沉了下去,面对这样一个敌手,她觉得自己真的好难,好难。

“那就离婚,娶你,你愿意么?”

“你真会开玩笑。”

“不开玩笑,我是真心的。如果你愿意,我是有这个打算。我的婚姻不是很好,快要离婚了。”

“哦?你也要离婚?我怎么相信你呢?你用什么证明给我看?”

“我把心挖出来给你?”

如果不是这样一句话,艾娜怕自己都要有点相信了,尽管心底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升腾上来,提醒她,不要再上当啊。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如此俏皮而轻率,艾娜确信这更像庞天啸的本真。

“你的婚姻不是也不好吗?”庞天啸将头往前凑,表情严肃地看着她问。

“好,还好。”艾娜缩回身子,朝椅子上靠了靠。交叉双臂,警觉地看着他。

“你怕我了,呵呵。不用怕,我不是坏人,至少,对你,我不会使坏,你放心,真的放心。”

“那么,如果你是真心的,就把那照片删了。删得干干净净!”

“呵呵,瞧你这牛脾气。这问题的关键是照片吗?是我这个人对不对,我已经答应你不会使坏,你为什么不放心?”

“我是觉得不放心。这照片会妨碍我靠近你,它就像一个定时炸弹。”

“我愿意在你的炸弹里粉身碎骨。呵呵。吃吧,再不吃,菜就凉了。”

吃完饭,已经八点半。庞天啸晕乎乎地站起来,拉起艾娜就往楼上走。艾娜没喝什么酒,她很清醒。她知道今天晚上庞天啸高兴,是放开身心喝的,她能掂量出庞天啸是打心眼里喜欢和她在一起。但是她的心已经收紧了。今天晚上她是来解决问题的。过了今晚,问题或许会得到解决,而她也会经历一次蜕变,她将走向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愿意生活在被人胁迫的阴影中。

庞天啸打开了电视机,就去洗澡。艾娜从包里取出一支打火机,打旺了,只是看。哗啦啦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庞天啸出来拖她共浴,望着四射的水花和在喷头下紧闭双眼的男人,她的心充满了紧张和忧伤。这是怎么回事呢?呵呵,这是怎么回事呢?这种情绪困扰着她,她再一次觉得精神恍惚,似乎在做梦。她宁愿自己遭遇的是一场梦境。那么,当梦醒来,她将一身轻松。

带着这种恍惚的神情,她的心中一片茫然,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干练坚决的自己,她惊讶于这样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同处于一身。她只是慌不择路地以为,只要制造一场意外,让庞天啸视力受损,再也分辨不清楚究竟哪张照片是她的,就可以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可是,当庞天啸酣睡,他略显沉重的鼻音响起在空渺的房间,艾娜坐起身子,盯着他只是看。她试着打旺了打火机,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一个活生生的喜爱自己的人躺在身边,就因为一张可能危害到自己的照片,多么幼稚而丑陋啊!

庞天啸发现自己被妻子跟踪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何曼珍雇用的律师就坐在他办公室里,他穿着一领黑色职业西服,在雅间一张清代椅子上坐下,慎重地从包里取出离婚协议,几张略带蓝色的纸笺将决定他今后的命运。庞天啸对着这几张薄薄的纸凝神几分钟。离婚这件事,何曼珍已经提过数回,何曼珍不是一个糊涂随便的人,他思忖她为什么反反复复对自己不满意,一个执着于离婚的女人,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不可救药,向着无依无靠的深渊滑去,作为男人,他多少还是怀有怜惜之情的。矛盾冲突远没有发展到分道扬镳的程度,当然,何曼珍并不这样认为。

“你不理解男人,男人混社会容易吗?”他承认在何曼珍面前这样咆哮过数次,总而言之,这段婚姻虽然算不上完满,但他满足于这样的状态。婚姻于他只是应对外围世界的一张脸面,他需要一张干净光润的脸面,而何曼珍就是他的这张脸。

何曼珍和他一样,曾经也是一个充满欲望而刚强的女人。学外语出身的她在教书行业没有维持几年,就专职做传销去了。传销兴旺的那几年,她南下广州,北上北京,到处做宣传,推销产品,发展线人,很快因为好口才而被提拔为中层。何曼珍通过朋友圈子渐渐挨近庞天啸身边的时候,庞天啸还年轻,还整天为讨好各种各样的关系而忧虑,他敏感地发现了这个女人的能于之处,他想她一定会成为他的内当家。她果然就成了一个称职的内当家。这些年,她用庞天啸赚来的钱炒房,成了专业炒房团的小头目,不仅自己炒,还掌握了好多筹集的资金。

至于她为什么要离开庞天啸,而不是选择对庞天啸众多女伴的坚壁清野,只因为她不仅独立,而且太了解庞天啸了。就像当初选择庞天啸是因为能够看到他蓬勃的欲望和野心一样,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能成器吗?坐在庞天啸身边,就像一朵蔷薇花倚伴在猛虎之侧,何曼珍曾经享受这种被猛虎亲嗅的感觉,即使当时庞天啸还为事业的发展一筹莫展。驾驭一只猛虎,这让何曼珍感受到一个挑战者应该享有的成功感觉,这个过程陪伴着刺激和锻炼,让她时时感到紧张和兴奋。

但是,庞天啸所带来的负面能量,这样深深地攫住了她。任何目标的实现,只要有捷径,庞天啸可以不择手段。何曼珍到底是教书出身,曾几何时,睡在庞天啸身边,她开始了暗暗的隐忧。她总担心庞天啸有一天会出事,遭人追杀,或者锒铛入狱,都是她可能面对的生活。从那时起,她开始储存自己的私房钱,慢慢地转移资产。所以,她所面临的难题并不在于庞天啸拈花惹草的天性,而在于庞天啸这个人本身。而每次对于庞天啸的劝诫,庞天啸都会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解释,最后不忘添上一句:“你不理解男人,男人混社会容易吗?”自从庞天啸搬出小屋住到城郊,在院子里布置安全线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柄枪,藏在床底下的抽屉里,何曼珍就陷人了深深的厌倦,担忧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情绪这样强烈地渗透进她的身体,噩梦常常伴随着她,离开庞天啸以求安宁,这样的愿望每天追逐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提出离婚,庞天啸会有怎样的反应,决定权就在庞天啸手里,不离,她是他的妻子,要离,她就是他的敌人,而她清楚他对于敌人一向的态度。所以,即使是离婚的提出,她也是谨慎地思之再三的,并且做了大量前期的铺垫,那就是争取孩子的支持。在这场战争中,她知道自己唯一的依靠和凭据就是孩子。因为,一个男人再狠毒,不可能杀死孩子的母亲。

“我会跟爸爸谈的。”孩子这样骄傲地奉劝妈妈。孩子还小,已经懂得像一个男子汉那样保护母亲,但是,一个孩童如何能理解成人世界的江湖呢?庞天啸依然如故。

何曼珍筹集资金投资房地产,获利丰厚,她可以渐渐摆脱这个男人了。她以开酒店为名,在远离这座城市的景区开发了一个休闲山庄,借此带着孩子远离庞天啸。但是,依然有人为了债务找上门来,夫债妻还的理由堂而皇之。何曼珍对着前来找碴的对象常常觉得毛骨惊然。但是,她却不能跟庞天啸说,那必将把庞天啸推向深渊。她成了帮助庞天啸摆平各种事端的后方。庞天啸自以为冲在前面赚进了不少,并不知道妻子在后方替他输出。而与庞天啸有往来的生意人也渐渐知道他家的这一规律,有事情总会找到山庄去。何曼珍山庄的生意还过得去,但每年的收入总是不太好。

庞天啸渐渐习惯了妻儿不在身边的日子,有无妻子的陪伴,似乎都差不多。但是,对于何曼珍作为一个妻子的表现,庞天啸也越来越感到不满。一天,何曼珍从山庄回来,他们有过激烈的争吵,吵完后,何曼珍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庞天啸对于这样的决定先是感到吃惊,虽然他女伴甚多,但在他的心中,妻子还是第一位的,妻子就是妻子,不可能随便找一个女人替代。但是,随着争吵次数的增多,两人关系的疏离,庞天啸也渐渐接受了两人必然走向离婚的现实。这时,他回头光顾他的女伴,每一个都做了一番仔细推敲,这才发现,能代替何曼珍胜任妻子角色的几乎没有。就在这时,他遇到了艾娜,嗅到了一个作为妻子的女人的气息。他拍下艾娜的照片只是一种习惯,做任何事,他都喜欢留一手。他想,说不定遇到什么麻烦事情可以用到。然后,他打算试探一下这个女人,看看她在一些问题上的处理方式。他对这个女人不能不说有一点自己的想法。而在何曼珍那头,他希望这种名存实亡的表面关系也能够维持下去。就在这时,他发现,何曼珍派人跟踪了他。

律师就坐在庞天啸对面,等着他在协议书上签字。庞天啸举棋不定,手指在桌面上笃笃地敲着,这时,律师就拿出了两张照片,推到他面前:庞天啸手机里储存的艾娜的照片,以及他们在宾馆幽会的照片。律师说,如果庞天啸不同意签字,那么,他们将在法庭上相见,那时,证据将有利于何曼珍,她将拿走大笔财产。

什么叫后院起火,庞天啸感受到了这种滋味。藤树缠绕相依十多年,一旦分离,愣是如庞天啸坚韧无摧的心性也感觉到了些许凄凉和感伤。他知道颓势难挽,已成定局。

“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

“您不能给她安全感。”

“她是这样说的?”

“她也一定跟您说过吧!”

“有什么不安全的呢?有什么问题我庞天啸不能解决?”

“我也不清楚,但您太太很执意要离开您。”

“一定要签?”

“是的。”

庞天啸挥笔签下了字。孩子按照他自己的意见跟随母亲。就像一棵树被劈成了两半,庞天啸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在家里躺了两天后,他拨通了艾娜的电话。

现在,坐在艾娜面前的是一个单身男人了,用钻石王老五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男人用手指笃笃地敲着咖啡厅的桌面,就像在拨弄一支心曲,里面流淌着无奈和哀伤。艾娜被庞天啸感动了,突然之间,她发现了这个男人少有的一丝颓唐,她甚至感到了一丝怜悯。这是一个真诚的男人,说话负责的男人。她后悔自己那天的杂念和举动,感觉到自己在职场身经百炼后被蒙蔽了初心——人的善良为本的真心,变得不再那么容易相信人,相信人的纯真美好。

庞天啸真的离婚了,为了他们的感情而离婚,艾娜真是被震惊到了。庞天啸是这样一个对感情认真而执着的人吗?他现在就坐在自己的对面,等着她表态。她差一点就一口答应了!现在的她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前面的担忧和恐惧一扫而光。庞天啸说得对,关键还在于他这个人。当着她的面,庞天啸再一次将照片清除,他甚至带来了电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电脑,将那张令她恐惧的照片拉进了回收箱,然后,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