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是故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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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斑(1)

这人一上了岁数,更年期一到,光景就是不一样。何美兰在镜子前匆匆抹完脸,往手里沾点嫩肤霜,准备擦上额头的时候,眼睛一扫,看到自己左脸颊上有那么深深的一块斑渍。她拿了毛巾擦,擦来擦去都擦不掉,这才确信自己的眼睛花了,看不见脸上长花斑了。

话说人到中年,可是总有操不完的心。眼看着总算将儿子毛毛送进了大学,老公却不省事。何美兰想着就叹出一声气,收拾好盘盏,拎了皮包,出了门。

老公徐怀义住院了。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得了心脏病。这也难怪老徐,厂里一沓子的事情要处理,长年身心疲劳,这病早上身也不意外。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倒下了,就倒得真不在点上。在医院住了两天,看能不能及早出来,这厂子是离不开老徐的啊!

原来,徐怀义的厂就在马路边上,占着六七亩的土地。这年月,到处都在城镇化改造,厂子搬迁是迟早的事。有远见的业主都早早地在边郊置了土地,等拆迁一到,立马就腾挪出地方来,还可以拿捏着分寸跟政府讨价还价,要一点赔偿金。可是,徐怀义倒好,这么多年,也不知脑袋放哪里去了,心思不对路,什么事业都做不好。这徐怀义原先也是向镇里提了土地要求的,镇里的一把手也是拍着胸脯答应了的。徐怀义想,这样板上钉钉的事情,总不会有闪失,就一直等着那块宝地从天下掉下来。可让徐怀义没料着的是,那一把手调走了,这宝地一眨眼的工夫就无影无踪了。眼下,拆迁的步子已经挨到厂子近边了,可叫他往哪里搬呢!这不,一着急,就心脏病突发,给气闷过去了。

何美兰一向是信任老公的,觉得有老徐在,这天就扯在空中永远塌不下来。但是,事到如今,她这个和老公一起白手起家奋斗过来的女人,也不能白白看着一摊子事就这样拾掇不起来。不管怎么说,项目合同该终止的终止,员工该裁去的裁去,设备该转让的转让,留下核心力量,搬回老家先度过艰难岁月再说。这些事情,何美兰做起来快刀斩乱麻,利利落落的,不见得一丝的拖泥带水。只是,这风风火火忙了两个月,自己的脸上长了花斑都不知道,其中的辛苦谁知道,谁来体贴!

医院在城西,司机老马开车要半个小时。其他人员可以裁去,唯有这司机是裁不得的。这是近两年,何美兰才悟出的道理。

徐怀义躺在病房里,上周送进医院的,医生说,这还算见效快。何美兰端着煲好的粥,给徐怀义盛了一碗,徐怀义说不饿。何美兰坐在身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厂子里的事情,还得拣了好的说,不能告诉他一点烦心事,自己粗枝大叶地这么处理,徐怀义已经从办公室那里多少了解了一些。这眼下,自己躺在床上,厂里没个主心骨,怎么行,美兰是自己老婆,一手跟着自己打拼过来的,她当下的处理,省了他的半条命去,现在,他只需要安心养病就成了。这病,说起来也是心病,美兰这么快就把事情料理好了,他这心病也去了一半。

来看徐怀义的人很多,厂里上上下下的管理人员,这些年来仰仗着徐怀义过日子的亲戚朋友,水果、鲜花、营养品在床头柜上不断地放,何美兰拎走了一批又一批,但是,给徐怀义煲粥的毕竟只有自己一个人。老婆的功能毕竟不是谁都能替代的,要不是那天晚上自己发现得早,徐怀义这条命说不定没了呢!

然而,徐怀义对于老婆煲的粥,似乎并不受用,两个人面对面,也说不上几句话,除了厂里事务的安排,几乎就没什么可以再谈下去的。儿子上了大学,在外面,也很少给家里打电话,要谈什么早谈完了。何美兰这才觉得,如果不是这些年有这么个厂撑在那里,她和徐怀义真的就没什么可以聊的了。好在家里家外,由她一个人操持,事情总是源源不断,她也有该受累的。徐怀义这边情况还算稳定住了,她除了煲点粥来,便坐坐就回去。

“你不用来了。这里的饭食很好。厂里的事情要你管理,你也不必两头跑,辛苦得很。”一天,徐怀义躺在床上对她说。

何美兰便真的来得少了。她想,把厂子安顿好,就是对徐怀义的最大照应。

然而,何美兰这次还真打错了算盘,等她有一天突然又拎着一罐粥来医院时,她和姜媛正好撞了个对面。何美兰这才想起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脸熟,一时还真想不起来在哪儿碰到过。但她真真切切就站在徐怀义身边了,医院的饭菜伙食好,原来是这女人煲的汤好。瞧他们那亲近的样子,一个半躺着身子,一个拿着勺柄在边上喂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才是夫妻一对呢!

姜媛看了何美兰一眼,一脸平静。这女人沉着、镇定,继续喂着徐怀义,徐怀义呢,没想到何美兰在这时候出现,有些尴尬的样子,只小声催促着姜媛:“走吧!”姜媛不慌不忙收拾了盘盏,低着头,都没看何美兰第二眼,就从门口出去了。

何美兰立即反应过来,紧跟着出去,站在阳台的走廊处,看着姜媛下了楼梯,一步步地走出医院的大门,上了门口一辆车,这才收回视线,往病房走去。

这是重病监护室,同室还有一位病人,何美兰并没有大吵大闹,这样的事情,何美兰还是能拿捏住分寸的。她沉着一张黑脸,并不立即问徐怀义,这女人究竟是谁,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了。是啊,有什么好问的呢,眼下自己不是看见了吗?一口口地喂着,跟新婚夫妻一样。而自己煲的粥呢,嫌多余的去了!

何美兰将粥往床头柜上一扔,又想了想,人家都已经吃过了,自己何必要白献殷勤呢。于是,又将粥重新拎在手里,出了门去。上了司机老马的车,忍不住一股悲怨气从心里腾腾地冒上来,老马呀老马,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发生的,已经维持多久了,他老马能不明白,都一起帮衬着瞒着自己!哼,趁着节骨眼上,还不把这些不中用的奴才都给裁了!

黑色奥迪A6弯来拐去,在路上要花掉半小时。徐怀义前年将家搬到了城西郊野,一大片湿地上建造起来的一个别墅楼盘。徐怀义置下其中一幢,是三层楼独门独院的别墅。这幢房子花掉家里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财产,何美兰都觉得肉痛。但是,徐怀义说:“我们也打拼到这个年纪了,真的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只当是搞劳一下自己,让夫妻俩下半生生活得有质量一点吧。”

何美兰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三层楼的别墅,一家三口人住起来太过宽敞,装修好后,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何美兰当初嫁给徐怀义的时候,他可什么也没有,何美兰又何曾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奢侈了下半生,何美兰躺在梦里也觉得是香的。

一个晚上,何美兰没怎么睡着。生气归生气,冷静下来细想,何美兰觉得没有什么过不了的槛。办厂子这些年,啥事没摊上过,厂里不是没有女人,可是,何美兰严盯细防着,这一向来都太太平平的。徐怀义也五十出头的人了,没两年就六十了,男人一上了六十,还能折腾出什么劲来?可是,不早不迟,就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何美兰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打开橱柜,拎出一领白底子绿花的旗袍。这旗袍买了两年了,何美兰没穿过两回。徐怀义说,穿起来好看。可是,平素里,何美兰在厂车间里钻进钻出的,穿给谁看。徐怀义的目光也很少落在何美兰身上了,除了平素厂里的事情,家族里面亲戚往来的事情,儿子的事情,他们的话题甚少。

前两年,何美兰还稍稍匀称些,这两年也不知是不是到了这个岁数,渐渐的月经来得不正常,时而两三个月也不见来,是不是要停经了。虽说这是每一个女人都要面临的,但何美兰觉得还是来得早了些。

说起那件旗袍,还是两年前跟徐怀义一起逛商店买的。那是大太阳的下午,她和徐怀义中午从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钻出来,两人都特别开心,因为新接了一个单子,下半年的收人都有着落了。酒店就在大厦的对面,徐怀义就拉着她的手,上了天梯,走进大厦里。他说一辈子也没怎么带她逛街,今儿个下午就弥补弥补吧,也让他献献殷勤。

他俩就在女装楼层一圈一圈地逛。何美兰平素的衣服总是灰不溜秋一身黑灰。徐怀义说,应该穿得鲜亮一些。于是,何美兰就在红红绿绿的花色衣服里找,可是徐怀义说,自色的好,大气,尊贵。夏天穿自色的凉快。何美兰就试了衣服,就拎回来了。徐怀义说再买两件,何美兰说一件穿旧了再买一件新的,买多了也没机会穿啊!徐怀义说,哪里没机会,像今天这样在酒店里招待客人不是机会吗?以后不要穿一身黑灰的了,跟寡妇似的。何美兰听着觉得不吉利,还轻轻地揍了他一拳。那时候的徐怀义是那样的体贴,何美兰根本就没往其他地方想。她是觉得自己掉在金窝里了,整个人发自内心的开心啊!

何美兰在镜子面前换上了旗袍就出了门,人肥了,一时都扣不上,很紧,何美兰也顾不了那么多。今天,厂里的一批设备运到乡下去,她要到厂里看着设备装好,离开。完了还要交代主管老马在那头怎么安装好,落实好。这些都是紧在面前的大事,容不得她的脑子里再装别的。

何美兰这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厂里,老马已经在那里指挥着了,老马自小跟徐怀义是拜把子兄弟,比徐怀义小两岁,这厂也多亏他张罗着。老马是个本分实在人,平素就“嫂子”前“嫂子”后的,跟何美兰隔着一层客套的距离。

老马看何美兰这一身打扮,不由嘴角抽了一下,顾自笑了,乜斜着看了美兰一眼:“嫂子,你这是要一起走么?穿得这么庄重?”

何美兰经他这么一问,都不知怎么答上来。是啊,早上起来,随手就拎出这件旗袍,也不管不顾地就套上了。还让人家误以为有什么打算呢。

“老徐那个身体,我能走得开呀?”何美兰一手挡住太阳,遮着脸说。

“我说的也是。您这一身哪,穿起来,岁数都减了十岁似的。”老马迎着太阳皱着脸说。

“真的吗?”何美兰将信将疑。

“那还用说。至少我看过去是这样。”

“老马,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你们男人哪,没一个是好的!”

“嫂子怎么这么说呢?”

“不说了。这一路走好呵,到那头还得小心把这些破机器都装好。老徐一出院我就陪他过去,那边的生产你先启动起来,时间毕竟是一天也耽搁不得的!”

“哎,知道,有数。”

等老马腾腾地发动起卡车,将一大车货拉出厂门,何美兰才像棵撑不住的风中草一样,急急地要找个地方倒了去。

她去了办公室。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两把椅子了。她就要立即找这么一个地方理一理思绪,她今天穿着这一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想来,原来是想去见徐怀义的。只是自己平素是煲了粥端过去的,今天要不要煲粥了呢,甚至这样穿着去见他是不是显得愚蠢,她都说不上来。

那女人到底是谁?她是从哪条地缝里钻出来的妖精啊?

是的,眼看着厂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啦,老徐的身体也无大碍了,她倒是担心,徐怀义出院后,自己该怎样对待他。是呀,昨天那个徐怀义和今天的徐怀义已经不是同一个人啦,怎么办呢?

不管怎样,先调查清楚再说。这女人是谁,她从哪里来,他们是怎样认识的,关系如何到这样的地步的,认识多少年了?徐怀义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买了房子了吗?好个徐怀义,居然也背地里养起了二奶!

好,只要有了思路,就不怕。她才不怕呢。她要看看到底是青春厉害还是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人生经验厉害!

这么想着,何美兰就回了家里。她得想好策略。无论如何,第一步,请调查公司先把底摸清楚。这些调查公司自己曾经打过交道,为了接到一个单子,调查竞争对手的背景,这些事情,何美兰觉得不在话下,驾轻就熟。

但是,今天居然用在调查徐怀义上,这真让人不由心酸起来。可是,与其自己到时候被动,不如先下手为强。何美兰挂了个电话给调查公司,打探有什么好的婚姻调查公司,帮忙介绍一下。辗转几个电话,就锁定了鹰探。

带上银行卡,在镜子前拾掇了一下,盘了一个发髻,何美兰就出发了。做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自己开车。

鹰探公司就在一幢居民楼里,不是很好找,何美兰停稳了车,上上下下跑了三趟才终于弄清楚公司门的东南西北。这种公司就是要在这样的去处才好,一般的人找不到,不容易撞见熟人。打开门是一个小套居民房,客厅作为待客间,里面是办公室,再过去就是一个阳台,直通通的。

公司的业务员叫诸葛的坐在里间办公室里,是三十多岁的一小伙。这便是熟人介绍的,说是部队刑侦专业出身的,不知道怎么就自己出来单干了。何美兰进门,这诸葛就走到会客间来,说:“您就是谁谁介绍的吧。”何美兰落座的当儿,心里就想,哎,这年轻人有谱,自己还没开口呢,他这就反应过来了。

“老公照片带来了吧?”

“是的。”何美兰奉上照片。

“对那女人了解多少?”

“只见了一次面,在省人民医院里。这几天她应该还会去。”

“哦,好的。我们派人盯着。先付一半费用吧,一万块。”

何美兰把准备好的钱掏出来,跟掏心一样疼。这是什么年头啊,简直是灾祸不断,一件件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大把地掏出去,可是,还不得不掏!

何美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进了门,换了鞋子、旗袍,她还是走到厨房,先把粥煲上。不管他们现在到哪一步了,好歹现在他还是自己的老公。他现在躺在病床上,那么煲粥就是她的义务,不管他领不领这份夫妻间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