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光阴渐渐消弥,黑夜的影子以无可辩驳的姿态降临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普遍的农家小院里。刘荣的哭声由小变大由弱变强,中间夹杂着刘得寿的斥骂和柳如花的苦劝。事情是这样的,刘得寿和柳如花去地里给棉花施二道肥,让8岁的女儿领着刘华到东头的老庙去看戏,临走时还奖励她9角钱,说看见好东西啦,你一口你弟弟一口,可等到擦黑回到家,只有八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刘华却踪迹全无。马上到村东头找寻打听。可黑咕隆咚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一个3岁的娃娃的下落呢。将不足五十户人家挨个问完,又搜索整个村庄的边边角角,也没有刘华的蛛丝马迹,于是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刘得寿好像打累了,扔下断了的包谷杆,坐在灶火堆上,吧嗒嗒吧嗒嗒地抽烟,柳如花洗了手去烧火做饭,再大的事情也不能不吃饭,而阿红,红颜不再满脸皱纹的大奶级人物正安慰着八妹,她絮絮叨叨的声音里夹杂着刘荣时断时续的哭声,刘得福听说也跑了过来,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等明儿个天亮了,都去找去。
次日刚刚吃过饭,全家人准备倾巢而出动找儿子,一个货郎推着铃铛摇曳的架子车从门外进来。刘得寿一愣随即大喜过望。那车里蹲的不就是自己的儿子吗?他一把抱起儿子亲了几口,又用胡子扎扎孩子粉嫩的小脸,嘴里却说,你这龟孙子,跑到哪里去了,叫家里人急疯了。柳如花从刘得寿手里接过来,上下端详着,亲亲,这可不就是自己如假包换的亲亲嘛。于是眼睛里迸出泪花,卖货郎先道了歉,才开始道原委,昨日看戏时刘华坐在货郎车的后面,睡着了,天黑时也没察觉就连人带货一起拉了回去,不留心后面还坐着一个小鬼,问他家是哪儿的,他光说“留的瘦,留的瘦”,我一猜就是你们刘家寨的。天黑了,路不好走,就让小孩和我家的黑妮睡在一个炕上,这不,今儿个一大早就送回来了。刘得寿一听,干笑着说,感谢了,实在太感谢了,花,给人家打个荷包蛋。货郎回道,不用了,我还忙着呢,说完径直出了门。刘得寿又去看了儿子,完好无损,这才踏踏实实背着头下地了。刘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曾经同床共枕一夜的黑妮做了多年同学好友,直到黑妮辍学,然后打工,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作为爷爷,胸中有墨的刘明利先生九十高龄仍不忘好为人师的作风,想那刘金刘银兄弟,刘财刘宝兄弟,还有刘玉刘荣几个女娃,都曾受他点化,但都无所造就。刘华脑袋大,装东西装得多,在爷爷戒尺加糖块的威逼利诱之下,竟然在三天内将《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虽然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这已经让老大爷大为感动了。几乎所有孝敬他的瓜果点心基本上都奖给刘华了。刘华聪明但是贪玩,经常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捉迷藏斗蛐蛐摔面包。所谓的面包估计农村的孩子都玩过,一张纸折叠几下再捏成四方片片子就行。然后看谁能把谁得摔个翻打锤,这面包就归属谁了,刘华使了个小心眼,在自己的面包里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片,因此赢得了不少战利品。当是时,他正捧着一大兜面包回家时,早已秃顶但胡子又白又长的刘明利站在了面前,开始让他背新学习的千字文,刘华嗫嚅着开始背,天地玄黄,日月星辰,那个……日月星辰,那个……刘明利将他的面包全部扔进了粪坑,然后拿起戒尺照手心啪啪就是十多下子,疼得刘华叫妈妈,刘华他妈终于跑了出来,看着儿子浮肿红鲜的左手无比心疼,哀怨地看着公公。公公说,小九子人机灵,是学习的料,对将来光宗耀祖很有用啦。于是刘华又开始摇头晃脑地背那些叽里咕噜的玩意儿,也许这是刘华日后对文字敏感的渊薮吧。
这年秋天,刘荣挎着用碎花布条缝制的书包进了学堂,回来时变成了刘华的第二个老师,什么“大小多少,山羊咩咩狗叫猪不叫”;“AOE蒸菜馍,老师吃俩我吃一个,老师撑死我教学”;“学前班,不简单,8 5=13”地乱教一通。刘华倒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而且学得像模像样,这年冬天乡里计划生育指导站的同志们没少往刘家寨跑,刘氏三家成了重灾区,刘得福4个子女罚了400元,刘得禄家3个子女罚了300元,刘得寿家2个子女罚了200元,这在当时不算小数目,刘家以为这个罚款是理所当然的,随即豁出去了,都掏了。然后每隔几个月,乡里的人物们又夹着皮包来了,先蹭饭,然后说政策规定了,还要罚,没带节育环的的妇女都带上,带上节育环的也都要做结扎手术。没钱怎么办,那就背粮食,赶猪羊,那就见啥值钱拿什么。刘华觉得这和打家劫舍并无两样。刘得寿家很快显出贫穷的征兆,这征兆到刘华上高二那年终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再说老大家的孩子刘金,长到了30岁,可还没有媳妇,白天在地里干活劳累困顿啥都不说,可就夜里,一个青壮年,守着空房子凉被子是个什么滋味,于是在1957年冬天的一些深夜里犯下了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