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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褴褛王

原载《民族文学》2005年第8期,原名《火与冰》。

就在尕细目准备进城接儿子出青年劳教所的那个星期六下午,突然收到儿子的一封来信,信上说他将于本月的十日提前刑满释放,叫家里无论如何也要来接他一下,说他没有一分钱了。

要是继续流落在外,真令人担忧。

儿子在信上说的“十日”,就是昨天。

这可把尕细目急坏了。之前,也就是上个月他去看望儿子,儿子说他大约在下月的十五日出来,叫家人一定来接他。尕细目没想到儿子出来的时间提前了五天,令尕细目恼火的是,儿子的信件竟然在途中压了整整一个月。从水城到水镇的信件一个星期怎么说也应该到了,何以拖了那么长的时间啊?

但有什么办法!

确实,没有一点办法。问题要出肯定就出在从水镇到水村的这个环节上。

如此说,那要埋怨乡邮递员?不,乡邮递员本身只负责将信件从县城送到水镇政府,这就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任务,不可能一直送进各个村子,再说一个乡镇的村子可多了,又相对比较分散,一个村子到达另一个村子有时候大约得走上一天的路程,而且山大沟深,路也并不好走。显然,叫一个乡镇邮递员给各个村子都把信送到,确乎是不大现实的。

如此看来,怨邮递员是没有什么道理的。

那要埋怨镇政府不成?当然也怪不着人家。但作为水镇政府的人也的确把村上老百姓的事情不当个事情了,不就是一封信嘛,水村的人经常有上镇上去的,捎上也行啊!带个话都成。干吗心那么瞎?难道收公粮、摊派义务劳动给他们挣荣誉捞好处的时节,就想起老百姓用得着老百姓了,就不顾惜老百姓的死活了。光要求叫老百姓如何、如何,自己却连这么一点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都不给办。尕细目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肚子真是胀,胀得有些难受!但是,尕细目把他们也没治。尕细目除了对自己喂养的牛有办法,再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的办法!

无论如何,埋怨是没有用的,说不准劳教所的人见没有家人来接碎尕细目,大约还尚未把他放出来哩。这样一想,尕细目便草草收拾行装翻山越岭走出山谷,乘夜车去了劳教所所在地的省府水城。在路途的班车上,尕细目想起老婆送他上车时哭着嘱咐他的话,叫他一定无论如何也要把碎尕细目给她领回来。领不回来她就不活了,活着也没有个意思了……

尕细目郑重而严肃地点着头颅,说你就放心在家吧,我一定把碎尕细目给你领回来。领不回来,你把我的饮食扣掉!因为以前他们经常这样开玩笑,一旦尕细目做错什么,妻子便会大声宣布:我要扣掉你的饮食!他说,老婆子我走了,别忘了给牲口添上把草料!

老婆便点头,说路上有小偷,要多留个神!

尕细目此时的心情异样沉重,有些难言的辛酸。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老婆那一双被岁月和生活磨损的面容就清晰地显现在面前:双目里满含浑浊的,擦都永远擦不干净的泪水;黑红黑红的吊脸膛,仿佛布满纵横交错的水渠与沟壑。

和城里的女人相比,这个年龄出现这般苍老的境况,真是叫人不敢多看啊!说实话,自己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拿过别人的一根针线!而这个碎尕细目大人的话从来都不听,常常这个耳朵里进去那个耳朵里出来;送到学校里念书,却没朝书本上正视过,竟跑出去到水城闯荡走了。真是不听老人言,学坏在眼前,这不,尚没混出人样却把偷人的本事学会了,看守所都进出过几次了。最后这次就被判了刑,在水城青年劳动教养所劳动改造。

碎尕细目那次初到水城,在南门汽车站一带混。不久,便认识了一帮盗窃自行车的娃娃,紧接着就也加入到这帮娃娃的行列。先前他胆子比较小,渐渐竟能单独行动。据村子里以前和碎尕细目一起在水城盗窃过自行车的一个娃娃讲,说是什么刑警队的人教唆他们去偷车子的,车子一卖把钱给人家,人家给几个娃娃多少一点饭钱就叫他们再继续去偷,还打保证说不要害怕被抓,抓住了有我们呢。那里面的人还对他们说,你们只管放心去偷吧,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有的是,只要你们******大法不犯,就谁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就谁也把你们没办法!现在你们******只消别杀人,再干啥都没人管,上面不追查绝对没人管。能管得过来吗?就连一些重大刑事案件都管不过来呢!那个娃娃说得有根有据,说刑警队的人还有********哩,刑警队的人专门给他们出售这种能打开任何陌生锁子的钥匙。这钥匙就像一个绝对优秀的男人,想打开哪个女人的芳心就打开哪个女人的芳心,一点麻烦都没有!娃娃们把这种钥匙买去,用不上几天,就叫人家逮住了,人家装模作样地把钥匙没收掉,接着重新再卖给娃娃。水城那个刑警队的人,老婆在水城开了个大餐厅。刚开始,有些跑出门的娃娃就在餐厅里给帮忙打杂,后来刑警队的那个男人见了手脚麻利的娃娃,便说,小尕子,你想不想轻轻松松地挣钱,想不想吃好吃的穿好穿的啊?

想啊,怎么不想,娃娃眼睛猝然一亮,激动、亢奋地点头。但一听说是叫他去偷自行车,眼睛马上黯淡下来,脸孔红了,就不大愿意。

怕什么,一切有我嘛!那个黑马大个儿的人姓蔡,别人都叫他蔡黑子,继续鼓动说,他们能把你抓进去,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你放出来,再说你的年龄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够不上判刑,怕啥?想跟上你这个戴大檐帽的老爹吃香的喝辣的,你尕子就听我的,没错!但有一点,倘若叫人抓住,千万不能说是我教你这么干的,你说了就永远没有人把你再从这里面放出来了。知道吗?千万,打死也别交代,还有抓住那一次就说那一次的,以前的什么也别说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别人干没干也一律不知道。明白吗,记下了吗?

娃娃点着头。娃娃说后来他们被抓住,那个脸面漆黑人高马大的男人果然就把他们又放了。放了几次。但是每次到正规场合,蔡黑子就显得极其严肃,讲话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绝对的公事公办。娃娃说蔡黑子的形象他永远都不得忘,就是烧成灰粉他们也能认识他。

尕细目觉得娃娃的话不能相信,他们毕竟还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你想,堂堂刑警队的人,以及看押犯人的监狱长一类,怎么会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怎么会知法犯法?一定有人扮演执法人员在社会上招摇撞骗。说实话,公家的人即使你给上天胆,他们也不敢教唆娃娃干坏事,也绝不会毁坏幼稚的娃娃的心灵。是啊,人家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还能干坏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是联防队的人。听去过水城打工的人回来说那些联防队的人大部分是临时雇佣的,给的工资低,为了生计,他们就勾结街头的小混混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情。再说那些被雇佣的,之前原本就是些小痞子、小流氓,干上联防队的工作后,更仿佛给身上加了一层保护膜,愈加肆无忌惮和逍遥法外的样子。但是,这又是谁的错呢?可真正的警察原本人手不够啊!既已如此,那为何不把他们规范化,为何就没有人管?

尕细目还是觉得想不通。他简直坚信碎尕细目就是被这些人逼上梁山的。他想,也许劳教所的人见家里没有人来接,会很负责任的,说,家里人大约是记错了时间,再叫等上一天吧!就这样,碎尕细目也许依旧在劳教所的大院子里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他想,人家确实是没地方给咱们打电话啊,要是有地方打,劳教所的人早就把电话打家里来了。多好的一些人啊!尕细目心里莫名的感动,眼睛里由不住浸了一丝泪水。

第二天天刚一亮,夜车到达水城。尕细目走下了车,站在水城街头揉揉发困的两眼,开始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水城的柏油路上。他寻思着现在就走劳教所,还是先给劳教所的人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过去?这里打电话真的极其方便,哪像水村,多少辈子人了啊,还没个电话。水村的人命苦啊,即便是河里流淌的水都是苦水,乡亲们吃水要到十多里的水镇去用牲口驮。驮回来装在窖里。大家都说:水村沟,秃山头,乡亲们吃水贵如油!尕细目昨夜也是担心碎尕细目担心得一夜都没睡,在那辆快进博物馆展览的破烂夜车上一直蜷缩到天亮。

他决定先问问情况,于是很快在路边的商店里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尕细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揉得乌黑而绵软、豁豁牙牙的碎纸片,他照着那纸上的号码拨过去。片刻,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是那女人的话他听不大明白。他请公用电话的主人帮忙给听一听。人家一听,才弄明白那是网络管理的总机,说“请拨分机号码”,要查号的话“请拨零”。那人问尕细目知道分机号码吗?尕细目说他曾去劳教所的时候,那里的人就给了他这个号码,怎么说变就变了。那人斜眼望了尕细目一下,解释说不是号码变了,人家这是电脑管理的总机,你具体要找谁,要找哪个科室还得更加具体的号码。那人说要不要我给你查查。

尕细目点点头。

那人问尕细目要找谁哩。

尕细目说找他儿子,并告诉了儿子的名字。

那人说,老叔您光知道名字是查不到的,劳教所那么多人,也许同名同姓的人不少,比方你娃叫李四,也许叫李四的在劳教所就有三四个哩。老叔,你得知道负责释放你儿子的人的办公室电话。这样就好查找了。

尕细目只是摇摇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那人还是给胡乱地查了一个号码,叫尕细目试了一下。没人接。那人突然醒悟似地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一般情况下单位上的人都在休息,我觉得你最好自己过去看一下。那人叫尕细目掏上三块钱的电话费。尕细目觉得有点贵,没打通还要这么多,但又一想人家刚才也忙活了大半天,没功劳了还有苦劳哩,给人家吧。于是从裤裆里挨着肉的衣裳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钱给了人家,然后系上裤带朝着劳教所的方向慌慌张张走去。到劳教所大约还有五六里路程。城市的柏油马路不像山村的山道,柏油马路即使一口气走上二三十里,但人依然仿佛才走了八九里路程的样子,丝毫不觉得累。而山里的路实在太难走了!

尕细目迈动庄稼汉子的大步向劳教所走着。他心里突然觉得劳教所的人辛辛苦苦照看了碎尕细目一年,在那里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等于人家把咱们的娃娃白白地养活了一年,容易吗?不容易啊!可人家竟然没找咱大人的麻烦,够可以的!国家的背子真的宽,背了那么多那么大的担子也不觉得重、也不觉得累,毫无怨言啊!尕细目这样一想,就很是感动,并且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内疚,便想怎样报答一下人家劳教所的人。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他躲躲藏藏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从裤裆里秘密地数出些零钱,生怕被谁看见抢了去似的。尕细目买了几斤水果,就急匆匆重新向劳教所奔去。一路上,他总是担心水果的礼物有些轻拿不出手,但实在没更多的钱来买贵重东西,倘若不节省一点,连回家的盘缠就都没了,就连家也回不去了。他虽然内心不时的忐忑,担心劳教所的人会嫌弃礼物太少,而遭人家的鄙夷,同时又觉得礼物无论多少都是人的一片心意,千里路上送鹅毛礼物虽轻,但情义重嘛!

尕细目这样一想,心理上便安慰了许多。

他走进劳教所的时候,前院的大门开着,关押犯人的后院门上那牛头大的锁子,锁了几道。远远望见院墙上的狗牙齿形的铁丝电网,以及墙壁上安装的铁匣子报警器(上次同来看儿子的一个水城的人告诉他那个铁匣子叫报警器)让人心里产生敬畏。尕细目还透过后院四楼上的玻璃窗户,看见几个劳教的年轻娃娃在打乒乓球。他的心里猝然有些酸楚,就想碎尕细目肯定连乒乓球都打不上呢。尕细目的肠子就像被刀子绞了一下,难受得浑身连连抽搐。

尕细目想找个人问问,可一连问了两个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尕细目想,不知道这样一些人在这里是干什么工作的?后来,在前院的楼道里撞见一个冷漠寡言的女人——仿佛是劳教所的家属——在奋力地洗衣服。之外,其余的办公室都锁得实实的。尕细目向那个女人问了几声,却没问出一句话来,人家好像把他的话没当个话,像是吹了一丝看不见的风。他以为那挨千刀的女人是个聋子,结果人家竟然终于用水城的鸭子话愤怒的样子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叫鸭子话呢?因为水城这个地方有河有水,尕细目他们习惯把那里的人叫水鸭子,大人给叫成鸭子,小孩给叫成鸭娃子。鸭子在江河里就会如鱼得水的。

尕细目只好去值班室的门卫跟前打问。门卫说他迟来了一步,碎尕细目昨天就走了,走时留下话,说家人如果来,就说他已经走了。具体走什么地方了,却没说。

尕细目就慢慢顺着墙壁滑下来,蹲在了值班室的门前,揪着自己的头发,嘴里自言自语,说那正是我的个娃娃!为啥把娃娃不多留一天啊?也不知他是在对谁说,在问谁。

尕细目叹息而无可奈何地摇着头颅。

一天时间,吃你们的能吃多少呢?

尕细目说着,提在手里的苹果哗啦就掉落在水泥台阶上,水果骨碌碌一个劲儿乱翻滚。

片时,他用双手扪住脸面,眼泪就顺着手指头缝流淌下来。尕细目觉得自己对不住碎尕细目,好长时间了也没顾上来看一回,一个是路远,一个是田里的活计太多,还有一个是没钱啊!农人在田地里刨两个钱不容易啊!

尕细目道别了看门的门卫,走在水城繁华、热闹的南门广场上寻找碎尕细目。找了大半天,也没找见。尕细目心急如焚,又走进汽车站的候车室里细细地寻找,还是没有找见。他异常沮丧,但他不死心,又在车站旁边的一些饭馆里来来回回地找,看看给没给人家打工。还是没有!尕细目更加垂头丧气。

尕细目在水城找寻了两三天,连碎尕细目的头发丝也没见。尕细目的钱也花光了,自己想回家也没钱了,就连住一晚上旅店的钱也没了,被人家店房的老板赶出来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尕细目一天没吃东西,饿得两眼昏花,腿子酸软无力。

他强打精神支撑,心里说不信一两天不吃还能把人饿死!

尕细目一边继续寻找儿子,一边希望能找个活计干干挣点钱。问了几家餐厅,人家嫌他年龄大,端菜盘子都不要。

他饿得实在忍无可忍,就等着吃饭馆的残汤剩饭。吃剩饭也不见得经常能吃上。尕细目穿得又脏又破烂,衣衫褴褛的他经常出入餐厅,人家怕影响客人吃饭,就把他当疯子赶出来,说下次再来就对他不客气。

后来,尕细目就到处捡酒瓶和易拉罐换钱买饭。可是,第二天,就被三四个和儿子年龄相仿的捡酒瓶的孩子用酒瓶砸破了头。尕细目再不敢捡酒瓶了。尕细目知道他是争不过这些孩子的。环境,以及生存的竞争使这些孩子变得很凶残。尕细目又找到建筑工地上去。工头问他能干什么?尕细目说你看我能干什么就给我安排什么吧。工头瞅瞅尕细目说,我看你什么也不能干,我这里不缺人,你走吧!

尕细目离开建筑工地,来到马路上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感慨不已。尕细目弄不明白那些行色匆匆、来往穿梭的人到底都在慌慌张张地忙些什么,他们紧紧张张狼追一样奔行在路上。另有一些人,只管开着好看的小车无所事事地在路上溜达,不知靠什么吃饭?尕细目觉得自己今年好像有些不大吉利,农村人常有句话说: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敢撞;人有三年败,步步倒霉坏人害!尕细目如此一想,就非常伤感,更加觉得下贱和卑微。

尕细目不敢在水城久留,儿子找不回来,连家里的农活都耽搁了,一大家口人还要等着他养活、依靠他来吃饭哩。

尕细目决定从水城走回村子去。水城到村子大约是三百八十多公里路程,步行的话,一天预计走近百里路程。这样大约就得走八九天时间。尕细目想路上没一分钱,怎么办?过去人往新疆走,骑马就得二十八马站,从新疆回来能累死两三匹马。而他是徒步跋涉。尕细目又反过来想,人家连新疆都能走回来,我怎么就走不回家呢?

尕细目朝四周一看,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回水村的道路旁边。他开始在心里犯嘀咕,走还是不走。他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也很伤感和忧愁。尕细目从来没有这么难心过。

说不定儿子已经回了家,尕细目决心走回家去。

尕细目又饥饿又疲惫,像个醉汉似的走在人行道上,眼里看不见行人,时不时地撞上他们,直到走出水城才回过神来。此时,他的双手特别的脏,手掌干得像只鸡爪,指甲里嵌满了污垢。他走累了,顺势坐在路边上,在嘴里酝酿了一口唾沫一饮而尽,然后陷入沉思。他的衣服上,就连头发上也粘上了令人恶心的和不堪入目的脏东西。那分明是露宿街头、垃圾点,多日没脱衣服、没洗脸的缘故。

尕细目行走了两天,路上能见到的充饥的东西实在寥寥无几,困了就躺倒在路边睡一觉。渐渐的,尕细目感到前面的肚皮快要粘贴在后面的脊背上了,肠子也似乎明显地细了。

尕细目终于走到了水城管辖范围的另一个市,准备穿街而过好继续向水村进发。尕细目一路上得要经过好几个这样的小城市哩。此时,尕细目饿得连眼睛都有些发花,头重脚轻,头脑中时不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把马路当作流淌的清油,把马路旁边的房子当作面包和馒头的山峰。有时路途的遥远以及徒步行走那种腿脚的酸痛,使尕细目情不自禁地想:倘若能长上一双翅膀,一下子飞回水村,那该多好啊!尕细目觉着一个人有了翅膀,还会少走许多弯路,只要掌握好方向直线飞去,很快就能飞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比班车还快!但他又一想,这个世界上的一部分人很高级,虽然没长翅膀,但却能坐飞机,又快又不费力气。尕细目觉得自己这辈子永远只能在地面上仰望一下那闪光的铁鸟了。

这样一想,就有些心酸,就觉得自己是牛或者是头驴,很低级,不配做一个人。

尕细目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尽量对那些差强人意的事情不去想,也努力不去看那街道两旁的瓜果及蔬菜,不去嗅闻店铺和餐厅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尕细目想,一个人,无论干任何事情都要有坚定的意志,否则什么也干不成。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难以克制地看见两个孩子在偷吃街道旁菜摊上的西红柿,伸手的速度比猴子还快。孩子偷到东西后并不慌张,而是一边在街上继续大摇大摆、洋洋得意地行走,一边在油腻的衣服上擦几下西红柿,接着便若无其事地大口大口地吞吃西红柿。两个孩子总是吃不到一半就随手扔到地上,又到下一个摊子上继续去拿。他们的样子就仿佛是在拿自家的东西。尕细目努力向前的脚步更加缓慢和艰难了。他的肚子里就跟蛰伏了一群虫子突然拼命地咬。这时,他又看见一个矮小的男人,走在他的前面,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用眼角东瞧瞧西望望,专往人多的地方挤,不久便看见矮子拉开了一个穿戴时髦的买菜女郎挂在胳膊上的皮包拉链,手伸进去掏钱。女郎还在那里和人讨价还价。矮子的手指似乎只那么轻巧地一张一合,一个棕色的钱夹就到了他的手上。简直跟魔术师一样神气!这倒是其次,更精彩的是那人刚转过身就开始拿出钱夹里的钱悠然地数起来。女郎依旧毫无察觉。钱夹被那矮子顺手丢在地上。没想到她的钱转眼就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尕细目丧气地觉得自己怎么满眼看到的尽是这样的

事情啊!

当那个女郎取钱买菜的时节,发现钱夹不见了。她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和气质,在周身查找一遍,没有找见便大喊大叫,头发立刻被自己抓得像只抱窝的母鸡。

尕细目对那女郎既轻蔑,又同情,反倒对那矮子有些佩服。当这个念头在尕细目心底不知不觉滋生的时节,他进一步想,我何不也到那摊子上取个西红柿驱驱饥饿呢。尕细目没想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西红柿摊子跟前。他的目光霎时间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并且充满疑虑而又迅速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他趁买主和顾客讲价之际,学小偷的样子:右手做掩护,左手从里面自右胳膊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右腋窝下面伸过去拿到了一个西红柿。尕细目并没看清西红柿的面目,但感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被他牢牢地捏在了手里,然后顾不上细想顺势塞进了衣服口袋里。这一系列的动作很轻,很沉稳,不慌不忙。之后,每当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刻永远鲜明、清晰地铭刻在他的心尖。

他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如此狡诈,况且还是在那种被饥饿折磨得思绪模糊、昏头昏脑的情况之下。

他脸色苍白,腿子重得拖了死人一般。那是一种难言的恐惧、惭愧、内疚和极度复杂的感受。没想到自己竟然沦落成这个样子!

尕细目努力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被那俩孩子扔掉的半个西红柿,心里轻松了一下,那种说不清的难受的感觉似乎找到了开脱的理由:卖主即便现在抓住他的话,他就说自己在肮脏的路面上捡了半个西红柿。这有罪吗?

这样一想,尕细目心里倒有几分淡淡的窃喜。他拿袖子擦擦那半个西红柿,用三根手指剔除掉别人用嘴咬过的地方,似乎完全干净了,才举起咬了一口。尕细目心下笑一笑,还有点骄傲,顿时好奇心促使他想看看那个卖西红柿的傻瓜此时在做什么。他一转身,见那人立在自己的面前,一时张皇失措,咀嚼西红柿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他的下巴颏触电一样颤抖着。人家怎么就偏偏能看见他……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你说怎么办吧?买主的目光死盯住尕细目。

我没偷(西红柿),我是在路上捡的。尕细目辩白,但是有些底气不足。

捡的?你能啊,你再捡一个给我看看!

你怎么不相信人?我一生没偷过人的一根针。真的!

他说。

是的,尕细目想想自己以前真没拿过别人的点滴东西,所以,说话似乎比先前的口气大了一些。但是,活到这个岁数却做了一回偷人的贼,实在不大光彩。总而言之,人,做个一时半刻的好人可以,要一生一世坚守住自己真不容易啊!

尕细目不安地嘟囔着。同时,他感到极度羞愧和内疚。

这种感觉强烈而痛苦地纠葛在一起,使尕细目的面目都显得有些扭曲。

你不承认是不是?买主的声音高起来。

尕细目更加忐忑,依旧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尕细目的身边迅速包围了一群人,响起一阵哄笑,还夹杂着骂声。周围的人无论是听他说的还是没听他说的,都只望着这位卖主,看卖主到底如何处理这个偷了东西的贼。

活该他倒霉,他想,应该把他这样的人的手砍掉!因为他觉得他现在渴望的不是赦免,而是惩罚!他不希望人怜悯,他憎恨自己。但是,他又多么盼望宽恕他一次,就一次!这并不是什么深重的罪孽。何况,他(偷西红柿,而不是别的)是有原因的。但是,谁会管这些!怪你已经偷了人,反正你讲也讲不清,何况谁有耐心听你那些鸡毛蒜皮的经历和苦难。因为这所有的人都是些卑下的凡人。真主啊,你知道,只有你知道!如果真主能给这些人降以性灵的话,他们就能大彻大悟!所有的人便都会明白过来!

尕细目感到精疲力竭,无比悲伤地沉沉地跌坐在地上,似乎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一时间周围变得鸦雀无声,可是不一会儿就又响起了一片指责和谩骂声。

说偷了人还耍赖皮。

说干什么不好干吗偷人啊?

狗能改掉吃粪便的毛病吗?永远都改不掉!

他其实什么正当的活计都能干,可就是不想干,就光想偷人!

打一顿放了算了!

诸如此类的话,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尕细目心上一阵恶心,一阵孤独悲凉的绝望感,这种感觉像皮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多么想找一个了解他的熟人把自己心里的苦水给哭诉一下啊!但是,出门在外,举目无亲,就连一个村子里的人也没碰上!有谁能够主持公道,谁?没有人,谁都想欺负一下弱者。但是,这明明是自己的错误,自己不要把那该卸掉的爪子伸出去,谁会想起你,你那猥琐的丑陋的样子别人永远都不会记起的。会埋怨就埋怨自己,不会埋怨只好埋怨旁人了。

可是,令他奇怪的是,突然他不但一点都不想怪罪自己了,反而对默默无闻、从来都不能引起人们关注一次的他因为被这么一大群陌生的人层层包围而感到刺激和自得。

只要把偷的西红柿赔了,这次就放过他。卖主说着从后衣领上把尕细目缓缓拎起来,就像是拎起一只死鸡似的。

尕细目被衣领勒得气都上不来了,脸面通红,眼泪花儿在眼窝里旋转着。尕细目瞪着卖主。这是个干瘦干瘦的高个男人,头发有点卷曲,颧骨很高。他把拎尕细目的手慢慢松开,接着用这只手拨开衣襟,领袖似地把那手握在腰眼上。

他的一只脚还站成稍息的姿势,有点自得和胜利地上下闪着,好像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那意思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偷,瞧我把你逮住了不是?

尕细目两颊通红还未消散。他的双手合在一起抱住胸部,低着脑袋,哐哐地咳嗽不止,嘴唇枯干,呼吸很不平稳,时强时弱。太阳光线透过人群的缝隙飘忽不定地照在他脸上,他那凸凹不平的病态的面容上有着一种痛苦的极其绝望的表情。

你瞧,凡是上了年龄的贼,偷人的时节一旦被抓住就显得特别可怜!刚才被小偷掏了钱夹的那个时髦的女郎从卖主身后挤进来说着这番话。她的嘴唇像是被鲜血染过的一样红,眉毛本来寥寥无几,但是却描绘得又宽又厚,并且一直从太阳穴那里冒过去,几乎快要连接到耳朵上了,整个形象显得非常庸俗。我的钱说不准就是这个老家伙偷的,她指着尕细目说。叫赶紧送派出所去,说是先送过去了再说,别再那么啰唆。

我没偷你的钱包!

尕细目声嘶力竭地申辩,心里更加害怕了。

那你说你都偷了些什么?卖主问尕细目。

讲,都偷了些啥?于是那个时髦的女人过来帮腔。

尕细目揉揉浑浊的眼睛,立稳身子,做出坦荡的样子从口袋里缓缓地捞出那颗西红柿,微微伸开手掌说,你们看,这就是我刚拿的西红柿,就拿了这一个!

尕细目想,自己只要知错改错,把偷盗的西红柿交出来人家会原谅他的。万一执拗下去,人家把他真的扭送到派出所,消息很快会传到水村,那自己的老脸面……到水城去领刚刚因偷盗刑满释放的儿子,结果儿子没带回来,自己也变成了贼。多么有意思啊!他在心里嘲讽自己。同时他觉得自己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世故!但是,他又暗自思忖,他凭什么肯定只要他老实交代,人家就会原谅他呢?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断然肯定呢?凡事要多长个心眼的呀。

但除此以外,还有何办法?他感到沮丧,还觉得有些窝囊。

他恼恨地想嘲弄自己一番。尕细目的心底蹿起一股无可奈何的隐隐的、带着些许邪恶的无名火。

就偷了一个?还不老实,我看你不见黄河心不甘啊!那个卖主给旁边的人说,我明明看见这个贼一边走一边在吃我的西红柿,竟然只说是偷了一个。他说,我原本想,几个西红柿偷了就偷了,也没什么,只需他承认个错误,便放他这一马。不曾想他是这副德行,这就怪不得人了!走吧,到派出所你就能说老实话了,说不定她的钱夹……哈哈,你还是去跟派出所的人往清楚说吧!一面说,一面拉拉扯扯地推尕细目。

那个女人听了卖西红柿人的话,一下子好像已经真的找到了偷他钱包的贼,显得那样振奋,也帮忙把尕细目往派出所拉。她的高跟鞋当当地气咻咻地敲击着地面。

你把我要往哪里推?我不去!尕细目用尽全身的力量甩开拉他的手。他心里暗暗地祷告:真主啊,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就拿了他一个西红柿,你是看见了的。可他们干吗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我明明看见你拿着我的西红柿在吃。卖西红柿的人用眼睛剜着尕细目,像是对一个干了愚蠢的错误,被人当场捉住了却还想狡辩的人憎恶至极的样子。

尕细目不想继续狡辩,狡辩也无济于事,反而连自己都感到糊涂,仿佛他不但偷了西红柿,还窃去了那女人的钱包。即使他讲出刚才偷钱包和西红柿的另有其人,人家会相信吗?一定不会!人家肯定认为他是在转移目标。这是毫无含糊的。另外,既然如此,人家要叫他带他们一同去把偷西红柿和偷钱的小偷找回来呢,那怎么办?目前的状况已经很麻缠了。他不想再惹是生非。即便是找到,那些经常偷东西的贼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能不能找得到,依然得打个问号。

如果找不到的话倒霉的还是自己。这样一想他就什么也不想解释了。此时,尕细目只是悲凉地觉得一切都糟透了,简直倒霉死了!

那你说我拿了你的几个(西红柿)?尕细目想尽快摆脱这件事情,温婉地问卖主。

你自己清楚,不是一天两天了!还要我给你说来听吗?

这似乎蕴含着某种命运,冥冥之中难以逃避的灾难。尕细目勉强站稳,闭上眼睛,脸孔对着人群转过身去。他突然转过身来,全神贯注地、恶狠狠地、满怀凄凉地望着那个卖西红柿的人。

卖西红柿的有点生气了,狠狠地推搡尕细目。他甚至觉得尕细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情,似乎蔑视他把一个小偷毫无办法。

怎么?耍赖皮!那个丢了钱的女人分明是在给卖西红柿的男人使用激将法。这个卑鄙的小女人!从她说话的口气上能听得出来,这女人的心里一定是说:这么个毫不起眼的蓬头垢面且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偷了东西竟没人把他敢动一下。

尕细目倒吸一口凉气,再次闭上双目,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低下头去。突然他好像有了一个好主意。你们搜我的身,好吗?尕细目说。

那个丢了钱的女人原本是想叫大家搜尕细目的,但听尕细目这样说,反而改变了主意,说,谁知道你把钱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是给了你的同伙,搜狗的爪子!

尕细目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要把我怎么办?

去派出所啊!卖西红柿的人说,好像他抓了个贼要立功了的样子。

尕细目站着不动,心说我不会去那里的。傻瓜才到那里去,到那里首先免不了一顿暴揍,接下来是没完没了的审问,他心里惦记着家里的牲口——担心妻子操心不好,还惦记着家里那二亩薄田。有一阵子,他对自己这种怕去派出所的心理有些生气,自己又没犯什么大法。而真正的惯犯,以及那些地痞、恶棍一类,你一旦说去派出所,他们反而比受害者更加理直气壮!这都是听村子里常外出的人讲的。他想,怎么那样的一个地方倒似乎对坏人有利,对好人反有一种威慑的力量呢?

你干吗这样瞧我,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卖西红柿的人见尕细目不但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还两眼直勾勾地瞪他,于是不耐烦地叫嚷起来,并顺手从旁边的菜摊子上抓来一个秤砣。

不就一颗西红柿嘛,统共能值几个钱?饥饿没解决,已把那贼的名声背了,莫非还要命不成?尕细目听见那个丢钱的女郎还一个劲儿埋怨着,说什么一群人把这么一个小偷没治啊!尕细目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头嗡的一下,就一声不响地跌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醒来的时候,感到身体的每个零件都显得麻木和僵硬。头上哪来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血仿佛是从一蓬乱草丛中流淌出来。他有些纳闷,仔细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那是一个黑色叫驴卵子样面目狰狞的秤砣……接着,他再次觉得头脑一阵阵眩晕。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死了。血流得把眼睛黏糊住了。他似乎连伸手擦一下血的力气都没有。他感到很累很累,想就此好好睡一觉,这感觉刚一萌发,身子便已随着这种感觉开始向一个峡谷缓缓滑落下去。就在这种迷糊和困顿中,尕细目似乎看见儿子在大声喊叫他,像是要把他从这甘愿沉睡的坠落中唤醒。尕细目眼睛瞪得好大,他强打精神,不敢松懈自己。四肢都放松了,精神就容易溃散,精神溃散了,肉体就会灭亡。他给自己打气的样子,就好像是手里拽着一根绳子,只要手一放松,就会永远沉入黑暗的深渊。

那女郎眼见要出人命,就趁混乱溜之大吉。卖西红柿的指着尕细目说,你给我装死,好好装死啊,我一会再来收拾你!说着退出围观的人群不知去向,功夫不大连他的西红柿摊子也消失了。人群也都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尕细目躺在地上。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来之不易的西红柿。为了这个西红柿,他付出的代价是脑袋上挨了重重一秤砣。幸好没给打死!

尕细目的心里面笼罩着一层迷茫的痛苦和伤感,难过极了,即便是他被人用秤砣打得半死,也并没有唤起人们——哪怕是一个人的同情和恻隐之心!

一股细微的风吹动着尕细目鸡窝样的头发和乞丐样的脸庞。刹那间他恍惚觉得那卖西红柿的也许还会走回来。一种极大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他的心脏,一阵痉挛传遍全身,使得他头晕目眩,连天都在旋转,再来一秤砣……那实在太恐怖了。他像一只遇到天敌装死的小虫子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屏住呼吸。但是,等了好久都不见有人过来。看样子是恐惧引起的担心。他偷偷抬起头观察周围的动静。身边的人走得连影子都没了。尕细目长出一口气,翻起来赶紧摇摇晃晃地逃离了现场。但是他头上的血还在朝外面渗。他想弄点黄土涂抹在伤口处止住血。但这里到处是混凝土建筑和沥青马路,要找一把像样的泥土都实在困难。

他一边沿着马路走下去,一边用手掌按住流血的伤口。

不一会儿,他的手上沾满了血,黏糊糊的。他渐渐走出了市区,来到郊外,这时候风一吹,反而更清醒了,只是伤口跟锥子攮的一样疼,一直深深疼进去,达至头脑里面的某个神经似的。这种疼痛让他感到神志恍惚。他站在大路旁边暗自思量。他心里感到难以信传的痛苦和忧伤,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错乱,既不能判断是非,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他想他压根就不应该偷人……不论偷的东西值不值钱,都不应该偷。可是,现在该怎么办?不能让人说自己的儿子其实是跟父亲学的。说实在的,他以前从来没偷过人。想到他从没干过这勾当,却走上这一步,他有些自责和憎恨自己。那么,他到底怎样才能洗清他的过错,才能堂堂正正在村子里面做人,在妻子和碎尕细目面前做人?当然,这件不足一提的小小的丑事他如果至死不提,就永远没人知道。况且他是一个受害者。都怪那该死的迟到的信件。对,他一定问问到底是谁,是哪个瞎了心的压了那封信件。如果他回到水村,看见碎尕细目平平安安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倘若还没有回来,那我就得到镇政府问问。到底是谁那么心黑呢,封锁了一封来自狱中的信,而坑害得他们一家无法安生。现在想一想,自己这些天所遭遇的一切苦难都源自那封迟到的信,对,要是早早收到那封信,根本就不会出现这么多麻烦。如此一想,心里面既是憎恨,又感到无可奈何。

尕细目忍着头上的剧痛又继续向前走了一段,看见一条宽阔的渠里流淌着黄色浑浊的水,他猜想大约是人们经常提到的黄河,就走过去坐在河沿边洗了手上的血,还给伤口捞了些水,想这样可能会止住血。但是,这种让他后悔不迭的行为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从受伤的地方钻了进去,几乎使他窒息。他几次想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西红柿,然而又担心忍不住会把它吃掉。是的,吃完就什么也没有了!那将会让他更加感到饥饿和恐慌。有一个能充饥的东西留在口袋里面,无论如何也让他感到踏实和安慰。

河岸边的沙石路基上零散休闲的人们在那婆娑的垂柳下面散步和游戏:有做扩胸运动的;有像是一对情侣边走边唠嗑的;有猛然蹲下又猝不及防立起来锻炼的;有咿呀唱歌的;还有像是学狗咬的(也许大地方的人觉得狗叫的声音就像歌一样动听);更还有学狼嗥的(也许他们很向往大山的世界吧)。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动作和稀奇古怪的叫声都有!他们大约是用这种方法来遣散心中变态的孤独和苦闷。

尕细目看得目瞪口呆。这时,河面上吹下来一个小孩子的尸体,面目全非,忽隐忽现。尕细目心上很着急,水流这么湍急,他又不会水,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尕细目看看岸上有没有人出手打捞,打捞的话他一定加入进去,但发现那些人根本就无动于衷的样子,依旧继续他们的散步和游戏。尕细目想着现在的社会,人大约是太多了,人把人都不爱了,人对人都无情无义了!据说在一个大城市里的一座楼上,有两个人门对门住着,其中一人被绑匪杀死在自己的房子里一个多月了,连苍蝇在尸体的各个窟窿和角角落落把儿子孙子都下满了,对门的人竟丝毫没有发觉。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后来警察问对门的邻居了解一些情况,那人说,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谁还管别人的死活。尕细目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凉感,同时又觉得以他一人的力量又能把这个世界上人的自私自利和丑恶怎么样呢。于是又对自己暗暗嘲讽,觉得自己现在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吧。

碎尕细目如果能回到家,那最好不过,免得再误入歧途。当然,事情不能尽往好处想,假使碎尕细目继续在外流浪呢。

这样一想,他就又记起那封信,一股无端的火气在心底游走。村主任牛蛋不是天天往镇政府里跑的嘛。他的上级路线走得可好了,舔腚的功夫很深!但这和我尕细目都没有关系。问题是他现在越想越清楚了,是的,村子里的信件一般都是托他从镇上带回来的,因为村委会还订了一份《水城日报》,村主任经常要上镇上去取,怎么会没把碎尕细目的信一道带来呢。这是肯定了的,信件封口是拆开了的,只有水村的村主任有拆开任何人信件的权利,他说他要负责检查信件里面有没有对水村不利的秘密。他说在村委会这里不能有秘密存在。一旦有秘密,那一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秘密在他这里绝对是不允许的!也许村主任牛蛋眼见接碎尕细目的日子过时了,才托一个孩子把信送来。他当时只想着信件可能在水镇压得时间久了,倒是一点没怀疑信件在村主任那里。何况事情那么急,谁还记得问这些啊!这一秤砣倒似乎把他打得幡然醒悟了。一定是村主任牛蛋在捣鬼,怪不得他先前一段时间看我的眼神有些怪异。对,反正那种眼神无法说清。我倒是把这些给忘了。今天似乎真是鬼神在冥冥之中帮助和提醒了我。也许村主任以前对他格外地照顾,所以他不曾对他产生针尖大的怀疑,更不会想到他对他尕细目有什么瞎心眼。但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尕细目想起那时候村主任把他也列在特困户里面,每次上头给特困户送来救灾扶贫的物资,村主任家从中落一头牛,一定得给他尕细目一只牛蹄子,上面给特困户一只羊,村主任拉去这羊,但得给他尕细目留一副羊耳朵。这只是个比喻,意思就是说上面的救灾物品村主任拿去多的,但总是多少得给他们几个特困户一点。否则签字的时节,没个特困户来抹平这笔账显然是不行的。特困户得把村主任拿去的物资算在自己的头上。这样的特困户在一个偌大的村子里得好几家,上面一旦调查扶贫物资的发放情况时,特困户就得按照村主任给他们教的话去说,一般是: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统统都拿到了手,感谢党、感谢国家和政府,感谢扶贫工作组,还感谢村委会,感谢水村有这样的好主任……诸如这类感激和动人的话得说一大堆。如果这帮特困户有谁不按照村主任的安排说话,那牛蹄子和羊耳朵就永远休想见上。人家会另外在村子里物色一个特困户。特困户嘛,谁不会当特困户呢?在这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村子里,谁又不是特困户呢?所以,这种人人都想白白得到一点东西的美事有谁愿意放弃和拒绝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村主任似乎怀疑起尕细目,认为尕细目向村子的人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拿下了尕细目的特困户资格。那么扣压碎尕细目的信件,也是情理之中自然而然的了。上次县上给村子里发放的盖羊棚的石棉瓦一个也没给尕细目,听说是除了给大傻瓜几个,其余的村主任牛蛋拉了两手扶拖拉机到城里卖了。最近这次,县上叫村子里的人退耕还林、还草,扶持村民们养牛,上面给每户人一千块钱叫盖牛棚,村主任以他一以贯之的手段利用特困户落了那笔款子。但是依旧没得尕细目的特困户当。尕细目感到万分纳闷,想去问个究竟。后来还是好朋友大傻瓜悄悄告诉了他,说村主任嫌他口风不紧,老是走漏消息。

尕细目说,我没有啊!

大傻瓜说,反正有人在主任那里告了你的状。

尕细目气得肚子痛,但没办法。令他想不到的是,堂堂的村主任怎么会听信别人对他的诬陷和诽谤呢?特困户不给当也就算了,干吗扣留人家的信件呢?儿子肯定因为家中没人去接在伤心呢;也许,儿子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索性一错到底下去。尕细目想到这里,似乎对不住儿子,不由一阵内疚。假如碎尕细目因这封迟到的信件仍然没回水村的话,他牛蛋……渐渐地在尕细目的心里开始孕育着一个非常可怕的计划。

路上开往水村方向的车辆,他一个都挡不住,只好一路走,一路要饭回到水村。

尕细目进门的第一件事便问儿子回家了没有,看见妻子摇头,他一下子就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尕细目一睡就是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他的脑子一直都处在一种梦幻般的状态,时间仿佛过了十年。他感到凄凉、孤独。憔悴,疲惫不堪,常常会使人掉入一种迷茫的幻觉,梦魇不断,总是无法摆脱偷盗后的空寞。已经做过一次小偷!那做贼的一幕一幕从面前闪过。当他的头脑在这种纷繁的混乱思绪中稍许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倘若不是村主任扣留儿子的信,他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这是早上大约十点左右的样子。在如此晴朗的日子,在此时此刻,阳光像一枚圆圆的小铜镜子那样从尕细目破烂的木窗户孔里斜射进来,在他的枕头上、脸上慢慢移过,一直照在火柴旁边玻璃瓶子制作的煤油灯盏上。他似乎看到灯盏燃起来了,那黄豆大的火光逐渐变得越来越大,甚至映亮了整个水村。于是,他真切地觉得一阵弹簧被猛然松开般的兴奋感和快慰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一骨碌翻起,把眼屎擦去,鬼使神差般地从炕上跳下来洗了脸,趁妻子不注意抓起那盒搁置在窗台上的火柴迅速揣进口袋里,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也许火柴盒里的火柴根剩下不多了。当时他的心里甚至有点莫名奇妙的感觉和淡淡的遗憾。

他一边走,一边回味刚才拿火柴的细节。在他的潜意识里,总出现这样一个虚拟的镜头:就是他的手刚刚抓起火柴盒的时节,还禁不住摇了摇火柴盒。而火柴盒里发出的是空空荡荡和寥寥无几的声响。这声响叫他感到空虚、害怕和失魂落魄。他不知道在遗憾和担心什么。

脑子依旧只是混乱和不很明确的一团糟糕。他只记得在他拿起火柴的那一瞬心里重了一下,使得浑身抽搐和打了一个激灵。在家中一蹶不振和躺到炕上的这段时间里,尕细目似乎显得更瘦弱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眼珠子吊死鬼一样深深陷落进眼眶里去了。尕细目这样的农民在水村确乎有一大批,他们的内心与灵魂多是复杂的,难说清的,也可以说是扭曲了的。他们的内心和灵魂一直在一种奔突中进行较量,寻找平和宁静的理由。他们的复杂在于平时看起来显得低三下四和自我作践卑微的样子,甚至是无限的忍耐和顺从有余。但是他们的内心和灵魂里却暗暗蕴藏着一种激情,甚至是一种强大而炽烈的激情,这就像是引燃的木炭或者地火,外表上总是覆盖着一层灰烬,但里面却炽烈地暗暗地燃着,一旦突然的爆发,就会令你感到震惊和匪夷所思,乃至觉得后悔得不可收拾。

当尕细目沿着木贱民家那低矮的三十年前筑起的黄土墙走着的时节,心里莫名地一酸。三十年就这样眼睛一挤过去了。可是,妻子却追出来问他:“上哪里去?”

他没有回头,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回来。”

他继续向前走,看见村子里碾米的石碾子房的门大开着,他想进去看看,他小时候夜里每当被父母揍一顿赶出来就一个人藏在这间黄泥房子里偷偷地哭泣。但他觉得现在到那里去干什么呢?他的样子显出对童年的怀恋,尽管童年想起来并不那么美好。他的脚步一直没停,转眼走过了那碾米房,看见白正午家的破门。白正午过去一直牧羊,是个老羊把式,国民党的时候屡屡被抓去当兵,今天在这个部队,打散了明天又到了那个部队,自己说他当兵的时候很勇敢,国民党往往是自己和自己的部队混战,他一枪一个,说是有一次一个弟兄的肠子被打出来了,对他哀告说,老哥你能不能给我给上个快刑,折磨得我难受哇。他手臂撑起一枪就把他结束了。人有时候在世界上肉体的苦难使得心灵上太折磨了,就需要一下子结束。尕细目还想起他小时候跟上白正午放过几回羊,有一次老白在土崖下面,他在崖上用土坷垃互相投掷,看谁把对方能打中,老白来了一个海底捞月的姿势,土坷垃划着弧形飞上来正中他的嘴唇,嘴巴肿了好多天,当即可把那老白差点高兴死了,走到哪里说到那里,说他打过仗,把子就是很准。但是老白已经去世好多年了。老白的老婆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那个女人以前经常被老白在夜晚揍得吱哇叫。老白没在的时候,老白的老婆子就和孙子媳妇天天吵架,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最经典的话是老白老婆叫孙子媳妇核澈拔一根****吊死去。孙子媳妇核澈原本是从一个叫三营的川道地方下嫁过来的,自觉有几分姿色,常常不甘和落寞地站在大门前观看穿得比较新的走水镇赶集的小伙子。

尕细目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想起这些,每当他经过这里都会想起这些过往的事情。他还看见走村子学校要经过的那个土坡,他在这坡上用打碎的砖块磨制滚动的陀螺。回想小时候的这些事情,多么伤感,多么好啊!好像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似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村主任牛蛋是个年轻人,上过黄土水县的高中。到村主任牛蛋家还得往下走,要经过碱水沟,经过何生活家的小巷,才能到。何生活家和村子里的马家是世仇,一直一个不服气一个,互相争斗,已经争斗了三四辈子了。尕细目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何家巷子,来到村主任家房子的砖墙后面。他不禁把手里的火柴在衣服口袋里往紧捏了一下,感到无助和孤单。村主任家的房子是全村子里最阔气的,统统是砖和混凝土修建的,房子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子,统统种满了苹果树和梨树——县上扶贫给的好苹果树苗全让他栽在自家门前的园子里了。这么大的一个水村,家家都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唯独村主任家每顿都是肉和清油,还有白米白面。水村的大部分人连见一下大米的脸面都那么艰难。而村主任,凭什么?村主任和大家一样也种着几亩薄田,加之在水村这样恶劣的环境,又没别的什么收入,也就是说凭借自身的条件不会有其他来钱的路子。那他是怎么富的?难道水村就他一个聪明、有本事,而别的人都是傻瓜?这是全村人牺牲自己扶持了他一家人的结果啊!

那众人愿意吗?

众人的心上都是不愿意的。但人家是村主任!村主任在水村是个大官。这村主任说的是民主选举产生,其实都是镇长早物色好了然后做大家的工作给放上去的。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不可能的。别得罪人家说不准偶尔还能得点好处。

否则,你还得处处受欺负吃亏。这不,村主任只是听信别人对他尕细目的诬陷,就拿下了他的特困户,扣留了儿子的信件,落得这样的下场。水村的人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尕细目不禁在心上替全村人默默祷告:上面的人啊,与其叫大家背个得东西的名声,你还不如不要给我们东西啊,啥都不要给好吗?一点都不要给,免得叫我们大家背个得东西的名声啊!也把你们上面人的好心白浪费了啊!

尕细目有时候一个人独自思索,尽管自己嘴上说不眼红人家,但觉得自己实质上还是眼红了的。不眼红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生气呢?他有些鄙夷自己,觉得自己像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要为村主任的荣华富贵高兴呢,还是要替村子人鸣不平。良知和道义折磨着他。他有时候确实很糊涂。眼红,眼红你也去当村主任啊!你们没本事,还不服气别人。真是不如人又不服人!他弄不清楚,自己对村主任有怨气,是实实为那封信件,还是因为别的。

说不清楚!

尕细目狠狠跺了下脚。他自艾自怜,心里乱得如一堆鸡毛似的。

尕细目从村主任房子后面走过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向右绕了一圈,走到村主任家大门前面,看见一道雄伟的铁门。那铁门跟城里单位上的铁门一模一样,紧紧关闭,大门旁边的铁链上拴着一条二转子狼狗。他看见村主任牛蛋正站在混凝土的平房顶上指挥两个工匠在后院里盖牛棚,一副傲慢和盛气凌人的架势。然而,每次镇长来村子时,牛蛋却像个小学生一样远远就跑步前去迎接。他还把镇长接到家里,叫老婆给做好吃的,吃完就在他家休息。村主任还经常叫老婆给镇长洗衣服洗脚呢。

尕细目继续向前走了走,觉得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村主任应当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村主任丝毫不理睬,对他睁眼不看。人家眼中哪有他,就连把他当是个人的概念都没有。

也许人家觉着他就是一只小虫子吧。他来的时候曾经浮想联翩,想着见到村主任将如何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为何要扣压信件。他甚至想得心潮澎湃,脑子激动得无法自已。可是此时此刻,他一见人家村主任那气势和派头,自己立时就跟一只皮球被什么戳破了似的,浑身都蔫瘪了。

尕细目又开始一边往回走,一边把口袋里的火柴丧气地揉成一团。他诅咒着自己,觉得自己就是那种干不了大事的人。他觉得他把自己早就看透了。

傍晚,尕细目才回转家里,他记不起自己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总之家的这一段距离似乎比水城到村子还要遥远。

他几乎把村子的各个巷子都走了一遍,走进家的时候,归巢的麻雀在院子周围的树梢上唧哩乌拉地乱叫。夕阳把整个山谷映得如书上的画片。黄土墙壁上布满斑驳的光点。院子的中央散放着几十个胡麻个子。一个个胡麻的个子都极小,才一尺粗细的腰。那座背靠院落的东边用黄泥修建的高房子,此时因年久失修,已经快要倒塌了,看起来跟个精神溃散的老人似的显得疲惫不堪。

太阳刚落下去,一席凉风卷来一坨乌云,乌云携带着零星的雨点。

尕细目与妻子两个立时开始在院子里双双摞一个简易的胡麻垛子。尕细目的妻子,这个吊脸孔,和善,但个子比尕细目总是高出一大截、手指粗糙的女人,她茫然若失地干着活计。她的样子像一台老化的执拗而笨拙的机器。儿子不在,眼下,这偌大的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尕细目说胡麻个子要抓紧时间摞,雨水进去就会腐

烂的。

他们一边东拉西扯地聊天,一边干活。时间倒也过得飞快,等他们将胡麻个子弄成房子码头一样的形状之后,雨却停了。

晚饭是黑面条就芥子叶子窝的酸菜,菜里和了一两个绿辣椒角,略微撒一丁点盐,很是可口,尕细目一边吃一边说这菜特别开胃。转眼竟吃了三碗。

他有些诧异自己今天怎么如此能吃,就问老婆:“今年吃的还够吗?”

老婆说:“不够,哪里够啊!”

他一言不发。是呀,年年都不够。然而,他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为他心里惦记着另一件他想忘记却怎么也忘记不掉的事情:他偷了一颗西红柿。他为什么要偷一颗西红柿呢?他心里一遍又一遍自问自答:因为饿!但是寻根究底,还是那封迟到的信让他沦落成个贼。如果早收到那封信……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老婆突然说了一句:“很不幸我是女人,如果我是个男人,我较量不过他牛蛋,我就用一把火……”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她发现丈夫的嘴角流淌出淡然怪谲的一笑。她觉得那笑意味深长,也极阴森,仿佛是坟墓里的死人带出来的。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了望丈夫那干瘪的脸孔,开始急急忙忙收拾炕桌上的碗筷。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麻雀像每天傍晚时那样,唧哩哇啦地鸣叫不休。麻雀吵闹的时节已经形成规律:一是天刚蒙蒙亮,一是傍晚牲口进圈。此刻,远处山梁畔的野鸦也在嘎嘎叫;就连下地耕作的牛偶尔也发出一两声哞叫。牛叫声刚落下去,乡民耕田吆喝牲口的声音便升上来,一时间多重声音此起彼伏,汇集成一支动人心田的田园交响乐。

尕细目跟往时的早晨一样,起来得异常早,先到山上耕地。一架地回来,他卸了牛,给牛槽里添上半背篼草。牛伸长那粗糙的舌头,将一把把铡刀铡的青草轻而易举地卷进嘴里时,他想,得先把村主任家的那条狗干掉,方才能进得去家里。灶房地下那半个野苦菜面饼子上为老鼠准备的三毒药不知道是否还在。他憋足气走进灶房,目光斜着在地上瞄来瞄去:那小片苦菜面饼子依然平静地躺在灶火门下面的鼠洞旁边。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一阵浪涛从心头掠过。可是妻子在灶房里抹来扫去,不肯出去使得他难以下手。这件事情不能叫妻子知晓,他不想连累任何人。平时他可以随意找件什么事情把妻子支使开。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让她去干什么,觉得让她去干任何事情都可能露出破绽,引起怀疑。

他站立在妻子身后心急火燎,迫不及待地盼望她快点离开,妻子不在身边他就可以放心着手干了。他开始在地上缓缓走来走去,十分苦恼,茫茫然看了看四周。

像是天意似的,妻子说她到邻居家借个萝卜叉子。

快去快回!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但他依然如此警告妻子说,扮演得相当沉稳。

当然,尽量等他一切准备就绪再让她回来。他心里仿佛是在给某个帮助他的天使默默嘱咐。

妻子的脚步声从院落里消失之后,他依旧不甚放心,走出去把大门闩了,这才忐忑地走回来。可他突然感到妻子中途要是折回来,大门要是闩着……这种毫无理由的预感竟然如此强烈,简直不可理喻。他只好重新转身去拿开门闩,叫大门像刚才那样张大。他甚至问自己干吗这么紧张和多疑。

他已经做过一次小偷。他无比自责地伸出牙齿咬住下嘴唇,摇了摇头颅,面孔显得痛苦和幽怨。

他先是打算把儿子曾经念过的书撕下一页,包住那小片放上毒药的饼子。可他一抓起书,儿子小时候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现在面前。他心里一阵绞痛和酸楚。他吹去书本上的尘土,小心地放回原来的纸箱,正好看见窗台上有一双他曾经织的破烂了的毛线手套。他戴上一只手套把那小片饼子命一样牢牢捏在手里。

妻子嚷嚷着走进大门。

尕细目只好将手套连同饼子一道塞进衣裳口袋里,心狂跳不止。

老汉,你的脸色很不好!妻子说。

我感觉这两天好多了!他说。

你到炕上休息去。这一段时间你好像换了一个人。妻子忧伤地埋怨说,你如果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放心,不会的,老实给你讲,还是走动着好些,经常睡在炕上把没病的人也会睡成病的!他说,我到村头走走,马上回来。

尕细目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妥帖和自然,在去村主任家的路上,什么人也没撞上,就连一个小孩也没撞上。他站在村主任家门前的墙角下,把饼子径直投给了那二转子狼狗。那狗可能平素吃的好东西多了,也大约是想换换口味吧,一个鹞子翻身呱唧一下就将那饼子吞进嘴里,似乎后悔还没品尝出什么味道就已吃得一干二净。随后它耸起耳朵,朝着饼子飞来的方向,警惕而又猜测地继续期待着。

这算是什么狼狗!

那是从水镇的地摊上买的上好的老鼠药,大家叫那药为三毒药。据说那毒药三代范围内毒性威力丝毫不减。对付一头大象绰绰有余,区区一条小狗……顿时,他激动得仿佛从一个极高的铁索链上飞速滑落下来,使得心头阵阵战栗和痉挛。他不敢继续沉浸在这种难以自制的慌乱的欣喜里,立时转身逃走。要是撞上人怎么办?不会那么巧的。倘若真的撞上,那就是命该如此。命,命这个东西你有时候不相信是不行的。这个世界必须有一些神秘的力量才会有更大的力量。

当然,小心为好。那干吗不在晚上来呢?晚上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容易干成。但是自己心里就像是再也等不及了,跟催命鬼在身后催促着似的。

但现实总好像跟人作对,尕细目刚刚还在为路上没撞上人而感念神秘的力量,转眼就朝这边走来一个赶牲口的老人。尕细目急中生智紧走几步钻进那座碾米房。他觉得这碾米房对他真是难以琢磨,像是暗中被谁差遣在那里保佑他。碾米房就像一枚打开的花朵,在那里独自开放。在碾米房里,他仿佛前所未有的安全。他又想起童年,想起被父母赶出的深夜,他就躲在这碾米房里。一时显得脆弱、凄凉。但是,他暗暗给自己鼓劲。

回到家里,妻子的午饭已经晾在桌子上,他草草吃了一碗。

一切都顺顺当当。只是口有些说不上来的干,他把一碗凉水痛快地一饮而尽,仿佛要平复一下难言的心情。可是随之就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甚至是令人惬意的凉气从一个已经衰竭了的隐秘的地方掠过。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和衣躺下来,但是脑子里胡思乱想。他尽量想把刚才的事情忘掉。那条狗它挣脱了锁链……号叫着疯狂地奔跑……不再想它。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乎挣脱了什么,在向着极度的远处飞去。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沉沉入睡。这一觉他睡得酣畅淋漓,那种焦灼的、不安的、灵魂被折磨得干枯的感觉稍稍得到了缓解。

他听见有人进了他的屋子,就醒来了,一睁眼,看见自己的老婆。她搬来一只破烂的木头凳子,斜着坐在他身边。

他真想紧紧地抱住她入睡。她是他唯一可信赖的人,因为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抓住的力量。他显得那么孤单、脆弱和无所依靠。他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似乎在竭力回忆什么事情。

哦,你醒来了!今天吃得那么少……她像大人对待病中的孩子一样,静静地守护着。

啥时间了?尕细目急忙抬起身子,伸长脖颈向窗外看。

睡着吧、睡着吧,太阳还没落山。妻子给他掖紧被子。

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他觉得妻子好像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没有啊!妻子说,不解地望着他。

难道它还活着吗?尕细目暗暗思忖。他翻身坐起来,心里烦躁不宁。

你哪里不舒服吗?妻子问。

我在家睡觉!尕细目答非所问。

这我知道,妻子说,你的头有点发烧,好像着凉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出去还萝卜叉子,听说牛蛋家的二转子狼狗突然生病了,一庄子人给灌浆水,但还是死了!妻子说,死得美!

尕细目呆呆听着,片刻脸上却情不自禁地浮出一抹

微笑。

你说那狗真是病死的吗?妻子问他。

我怎么知道?尕细目觉得妻子以询问的目光看他,担心败露的恐惧感使他一肚子气,他特别讨厌别人猜测和怀疑他,哪怕事实摆在面前。妻子知道了这件事对她有什么好处啊。

妻子看见尕细目严肃而恼怒的表情,就再不敢那样看他,只对丈夫说,你需要多休息。但是,她又不由自主地补充说,镇上卫生院和派出所的人来调查,说那狗是中毒死的,但没调查出是谁干的,最后认为是老鼠吃了药之后叫狗给吃上了……

妻子出去之后,他松了一口气,渐渐又开始满不在乎地思量,仿佛思绪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向深渊下坠落。贼做了,狗都毒死了,还有什么怕的呢。下一步怎么办?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和另一个人商量,都需要他自己慢慢盘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觉得人活着做一些事情,无须想那么多,也似乎容不得你把它想透彻。

妻子又走进来,说天凉了,炕有些潮湿,她想烧烧

炕。妻子到处在寻找什么。尕细目问她在找什么。她说火柴不见了!

尕细目一怔,脸色变得蜡黄蜡黄,他的手暗暗捏住衣服口袋,那盒已经所剩不多的火柴依旧安然躺在口袋里。他心不在焉地说,你是说那火柴盒子吗?里面的火柴早就没了,火柴皮也老了不能用我扔掉了。

家里已经没有火柴了。妻子看了丈夫一眼,哦了一声,说她出去借一盒。村子都是这样,借火柴、借食盐、借米面,形成了习惯,待等方便时去水镇购买回来再还给人家。

火柴和食盐一类一律都在水镇去购买,火柴购买一般都购买一包,一包是十小盒,用完了再购买。妻子出门借火柴,又不能断然阻拦,如何是好。总之管不了那么多,还是干自己的事情吧。尕细目见妻子走出大门,不容多想,他立刻慌忙下炕,趿拉着鞋子走进放置柴火的土窑拣了一根干裂的木头棒子,接着在曾经养过蜜蜂用泥做的蜂箱内找到一团破布和烂棉花,缠在木棒上,做成一支火把的形状。他想在木棒上再倒上些煤油。可是灯盏却找不见,得抓紧时间。他心急火燎,出入一个又一个的房子。平时当你并不怎么需要它,它始终就在眼前,可是此时你翻遍所有房子也不见它的影子。

尕细目觉得头都有些大了,突然他眼睛一亮,灯盏在灶火门前的砖头上搁置着。准是老婆引火时放在那里的。他给木棒的棉花和破布片上倒满了煤油,用从村主任家的田地里捡回来的一片塑料薄膜包起来,以免煤油都散发掉了。然后,他把木棒藏在大门拐角的过水洞里。要是被村主任当场抓住怎么办?他把牙齿一咬,顺手拿起搁置在灶房窗台上用来宰羊的牛耳尖刀,揣进怀里。

这两天他一直待在家里,尽管心里面在进行复杂多变的较量,甚至苦思冥想,设置了无数悲惨的结局。但是,他的外表却显得出奇的平静:老婆,你要是比现在年轻二十岁,你怕是要随远路上的客跑了!

那你呢,你要是再年轻些呢?老婆半微笑,半嗔怪的眼睛斜视着。

会怎样呢?他用鼻孔笑着。

还不领个骚女子回来!老婆意思含糊地剜了一眼。

嘿嘿嘿……尕细目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两天来尕细目总能听到老婆从外面带回关于那狼狗的消息,村主任的老婆还为那狼狗哭了一场。哭吧,也应该哭一哭了。他心里想,难道只叫你一家人笑,叫全水村的人哭吗?你等着瞧吧,我还要叫你想哭都哭不成的时候!

有人说那狗说不定是被谁有意毒死的!老婆说。

他的心里不由一阵抽搐和痉挛。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

说当然老鼠吃了毒药,叫狗给吃上了的可能性最大!老婆说,你想想看,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敢毒害村主任家的狗,除非是他不想活了。

他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妻子说“他不想活了”而感到悲伤。相反,他心中倒有几许得意和大义凛然的豪气。

老婆继续说,你想想村主任和镇上是什么关系,镇上又和县上是什么关系,谁能惹过村主任啊?在水村牛蛋人家就是一个王、一个土皇上,人家要是给镇长把什么人告一状,镇长给派出所的人点个眼子,那可不就倒霉了!人家村主任还连脸面都不现。她问丈夫,你相信我的话吗?

哼!尕细目一声冷笑,缓缓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这你相信吗?

敢把皇上拉下马的能有几个?老婆很不屑。

他牛蛋这么对待老百姓,他这个土皇上也当不长。

尕细目咬牙切齿。

也确实是已经到了咬牙切齿的时候了。

让我的儿子至今流落在外,他想。

老婆熟睡的时候,尕细目悄悄翻起来出了房门。老婆倘若醒来时问及,就说不知怎么半夜肚子疼,走茅房呢。

老婆的呼吸依旧那么均匀而令人羡慕。

她睡得跟死去似的。

他蹑手蹑脚从过水洞里拿了那木棒,迈出大门,向村主任家走去。

星星像开在天空田野的碎花朵。

月亮像一个羞涩的处女。

尽管月亮和星星映照着,但是人站得稍微远一点就认不清楚是谁。当然如果站近了还是认得的。但是,像这一夜了,村里农人们干了一天的活计都累了,大约已经统统睡去。除非那些闲着游逛的、偷鸡摸狗的。

月光把尕细目的影子拉长、拉变形了,显得像鬼魅

一样。

影子一会走在他的前面,一会又走在他的后面。他想把那影子用脚踩住,但总是踩不住。

他一边加快步伐走,一边手伸进怀中握了一下那把牛耳尖刀。那刀把子被他的体温暖得热热的。刀子不久前还有人借去使唤,说是一只羊病了,使唤罢之后夸奖刀刃好锋利啊!

这把刀子两天来几乎一直没离他的身。有它在身上,他常常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强大起来,也不再那么感到惊慌、恐惧、害怕和不安。

现在,他走着走着突然就有些紧张。

仿佛把什么东西丢失了。

他又检查了一下衣服口袋。

口袋里的火柴,除了盒子被压扁了一些,并没什么意外。他悬起的一颗心又重新落进胸腔里。

此时天空的月亮看上去像一张村子里女子们的剪纸,随细微的风飘拂。

星星散乱地撒满天空,像点燃的灯盏一样在静静地

闪烁。

看见碾米房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童年。童年就像是一首父母唱给他,他又唱给儿子的歌谣:哦呀哦,娃娃睡觉觉;睡着醒来要馍馍,馍馍啦?猫叼了!猫儿啦?钻洞了!洞儿啦?消失了——噢——呀——噢——

思绪一直处在梦幻和迷乱的状态。

从白正午家门前过去,突然一种物是人非、人去屋空的凄凉感觉强烈地袭上心头。

过了学校的那土坡,他出了一口长气,感觉就像是走了几十年,终于爬上那山坡,现在就要下山了。有些欣喜,也有些难过,用悲喜交集形容最贴切不过!

他走到村主任家的大门前,稍有犹豫,似乎担心那已经确凿地知道死去了的狼狗会突然一跃而起。

尕细目推了一下铁门。

门里面闩牢靠了。

怎么办?

这时他看见门前原先拴狼狗的地方有一码砖头。那一码砖头是村主任家曾经盖房子没用完堆放在那里的。他抱了一些砖头放到墙根底下,踩着砖头爬上墙后骑马一样骑在墙上面。他手按墙头,屁股朝前挪动,一直挪到村主任家的牛棚上,才站立起来。他走上牛棚的棚顶时发现累了一头汗水。

他顾不得擦掉汗水,就寻找到达院内的途径。

好像事先安排妥当似的:院内倚靠牛棚恰好立着一架木梯。

轻而易举就进到院墙里。这曾是他来的时候多次忧虑的一个问题。现在都已经迎刃而解。

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

院子宽敞而开阔,就像一个练兵场。整个地面全是用水泥包了的,这得用多少袋子水泥啊!

这号人根本就不知道心疼水泥,用不完可以给村子里的人送上一袋子或者半袋子的,好把那水窖底子也维修一下啊,何必那么浪费呢!

尕细目轻轻地抽去闩着铁大门的钢筋棒。以免发生不测,好及时逃跑。

在他抽去那钢筋棒的时候,他感到那钢筋棒散发出一丝深秋夜晚的冰凉气息,这气息顺着指头浸入骨髓。

这么多的房子!

村主任他会睡在哪一间房子里呢?

当然一定是睡在大房里。这是村子里人的习惯,也是一种封建的思想。

他到大房的窗子根下听了听。

似乎都睡熟了!

妻子醒来了在寻找他吗?他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由打了个激灵,莫名地紧张。

其他房子也得听一听。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旁边的房子,心怦怦地直跳。

这一听,真是出乎意料:村主任和老白的孙子媳妇核澈正在这间小房子里说话。

核澈说,我现在越来越害怕!

你怕啥哩!村主任牛蛋说。

我一怕被人发现,毁了你的名声;我二怕越来越割舍不下你,而你又会有新的心上人,村子里总是不断嫁过来新的媳妇——有比我更好看的在等待你呢,到那时你肯定会变的!

你快别乱说,我现在心疼你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别的女人!他说。

我说的是将来,你快不要哄我了,我也说的是实话,老牛都想吃个嫩草哩!

嘿嘿嘿!屋子里传出一阵快意的笑。

他似乎听见核澈在炕上隐忍地听从村主任的各种摆布。

幸亏长了个心眼。

要不然叫这家伙会像漏网的鱼一样逃之夭夭。现在显然不行,等等吧,等深夜的时候再下手。有什么等不住的,那么长的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一阵子?

尕细目走到门角下的一个像是水泥凳子的东西,坐在上面。大约过去一个小时,他浑身变得僵硬,脖子都直了。

到时候了!他刚站立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大房门却开了。根本来不及逃去。他的手本能地抽出刀子,牢牢握在手里,张皇失措地朝旁边一堵墙后面躲藏。可是人家也走进这里要解手的样子。他吓得突然一愣,就心慌了,他似乎想转身逃走,但是人家已经像只麻雀扑进他的怀里。完全是撞到枪口上了,怪不得的!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一刀子戳过去。

咯嘣一声!

仿佛戳在皮带上,可是刀子再继续用力向前,似乎不费力气,就长驱直入。整个过程就像先是扎在西瓜皮上,一经扎穿瓜皮,到达西瓜瓤子之后,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刀子就跟自己往里面钻似的。

他往外一抽刀子,鲜血就顺着刀子箭一样射出来了,糊了他一手。

可能是扎入最要命的地方,人家一声不吭就倒在尕细目的怀里。一种同情和善良的本性使他扶住一看,才看清楚原来是牛蛋的儿子。这是一个十三四岁英俊而貌美的小伙子!

在月光下,他仰着脸,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似乎微笑着,有话要说的样子。这孩子,平素一点也不像他老子那样嚣张和目中无人,见谁都和善地微笑。很多人都暗暗夸奖他呢。

一阵寒战掠过他的脊背。

尕细目心口像搁置着一把匕首那样冰冷,一阵接一阵地战栗。小伙子静静倚靠在他的怀里。他打算把他拖到一个干净点的地方,可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个小伙子随着生命的离去,似乎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想怎么死人一般好像都比活人重啊!他只好任由小伙子的身子软软地从他的怀抱里滑落。

尽管他拿定主意要干掉这个被大家暗地里称作土皇上的村主任,但是,内心总是一直处于胆怯和矛盾中,时不时希望突然发生一个什么转机,让自己从这里面挣脱出来,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子。

可自己已经真的杀了人!

杀了一个不该杀的孩子。

此刻,尕细目有些六神无主,扔下小伙子就往大门外面逃,可是当他的手接触到那个钢筋门闩时,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他想,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连他自己一时都感到糊涂。

软蛋!

孬种!

他在心里反复诅咒、骂开了自己。他顿了一下,又从从容容地返回去。他思量了一下,把大房门从外面轻轻扣上,免得村主任的老婆跑出来坏事。女人总是比男人忠诚,只要丈夫本事大,怎么作践她都会忍受。他同情她。然后他径直去村主任所在的房子大了胆敲门。

里面悄无声息。

一瞬间他仿佛什么都不害怕了,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他害怕的东西。他的心里变得狠毒和邪魔起来。

尕细目在心里发出一阵狂笑。

里面悄无声息。

尕细目似乎有些得意,更加肆无忌惮的样子。

你们出来吗?再不出来,我就要用火攻你们呢!

尕细目在门外怀着胜利,口气倨傲地说。

是谁?

里面传出村主任沙哑的、瞌睡懵懂,然而又吃惊的声音来。

老子是尕细目,你把门开开,我向你问个事。

你现在问,行吗?

我叫你把门打开再说。

你先回去,明天说不行吗?村主任的声音恼恨中显得有些微弱。

不行!我问你开不开(门)?你不开我就放火烧死你们。你不相信吗?我手里拿的是煤油浸泡过的火把,只要一点燃,塞进你的窗子,你的房子虽然是砖头水泥的,但你房里能烧的东西还少吗?足以把你们烧成灰粉!

房里的电灯拉亮了。村主任家的屋顶上安着一台小型的风力发电机,全村一到夜里就只他家灯火辉煌。

接着,门颤巍巍开了一条小小的缝子。

尕细目一只手里提着刀子,另一只手拿着木棒刚闪身进去,就被村主任跳过来从后腰十指交叉牢牢抱住,那两只手,仿佛锁子似的,锁得很紧。

快过来帮忙,核澈!

村主任大声对在炕上用被子包裹成一团吓得半死、瑟缩发抖的核澈说。

那女人只像是已经成了一堆稀泥,动弹不得。

尕细目没想到对手会如此迅速地抱住他,一时慌了手脚,差点就要被摔倒。他本能地用手里的那根木棒打对方的头。但是人家把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够不着打。

尕细目只好扔了木棒,双手握住刀子把,倒转刀尖,从腋下伸过去朝后用力来回地捅。

他不知道到底捅了人家有多少刀子。反正身后面的人已经软塌塌地跪在了地面上,肠子流得满地都是,但是那两只抱着他腰的手,就像是焊接在一起丝毫无法松开。

尕细目用劲扳开村主任那手指时,发现那双手满是汗水,汗水几乎把手洗了。

怪不得这双手锁得这么紧,他记得就在他的刀子来回扎的时候,对方企图抽出双手逃开,但那双手仿佛成了铁焊接的一般怎么也抽不出来。

尕细目瞧了瞧倒在血泊中的村主任,一时有些激动和难以自控。他显得从未有过的兴奋,还有种快感。伴随着这种快感,他把那个在被窝里抖得欢实的女人就像一条蛇一样拽了出来。

那个女人光着身子,吓得面如土色,只顾蜷曲起两腿把脑袋尽力地埋藏在膝盖与胸脯快要够到一起而构成夹角的那个空间,两只手拼命地蒙住眼睛和脸面。

她抖得更加厉害,简直像筛糠似的,嘴里只说着一句:

“饶了我啊!”

尕细目仿佛没听清楚女人在说什么,照准她的后脑勺一连就是三刀,扎进去的地方都是同一个部位,只是一刀子比一刀子扎得深。

血格外的多,仿佛这个部位比任何地方的血都多。血就像突发的岩浆猛地射到他的脸孔上。

他的眼睛立时被黏稠的血液迷糊住了。

他闭上眼睛甩了甩头,用手掌和手背反复擦着眼睛以及整个脸面。

一股腥臭和咸涩的味道布满了屋子。

眼前一阵眩晕和恶心。他不知道是舌头品尝出了这种味道,还是鼻子里面闻到的。总之,这种味道令他几乎跌倒在地,但他显得很快活。

过了片刻。

尕细目倚靠在墙壁上,审视着两个死人。

他们肯定是死了。他想。但他很快又开始产生怀疑,担心他们会突然跳将起来掐住他的脖子。一阵恐怖和恶心使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也许他们还没死,只是昏迷过去。

他想。

他得稍稍在这里守他们一会。

他静了一静,感觉心似乎悬在嗓子眼上,马上要从喉咙里跳跃出来的架势。

他侧耳倾听夜的动静。

似乎只有星星和月亮在交谈和言语。

一阵狂喜而又凄凉的泪水涌出眼眶。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流泪感到鄙夷。他抹了眼泪朝大房走去,心里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大房里的灯亮着,也许里面早就听见了动静,只是里面的人不敢出来而已。

可是大房门怎么也叫不开。

尕细目无论用威胁的话还是欺骗的话,不管什么话人家好坏就是不开门。这样一来,反倒加剧了他的一种憎恨感和强烈的厌恶感。

夜是那么宁静!

他用足力气踢门,把脚都踢疼了,却只有哐哐踢门的响声划破夜空。

他又用左右肩膀轮换撞门,撞了几次,也还是没有撞开。这门似乎成了蛇咬的了,没办法了。他还真不相信狼是啥颜色的了。要想进去就没有进不去的,他想。

他把刀子的刀锋向外,把刀背一下子紧紧地咬在口里。

看样子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并没有一塌糊涂,思维也还没乱套。他攀爬到门上的通风口,推开通风,就看见村主任的女人依偎在她小儿子的身边。是的,不是孩子依偎在她怀里,的确是她依偎在孩子的身边,似乎大气都不敢出。

孩子仿佛睡熟了。他也许只有一岁半或者两岁。

你把门开一下!

尕细目对村主任的女人说。

女人声气不吭,头都不抬一下。

她大约已给吓得半死,心里也许盼望出现什么救星

或奇迹。

村主任的女人平素是很牛的,一副狗仗人势的样子。

她见了全村所有的人都挺起胸脯,就仿佛是要把乳房挺上天去,看那样子,好像全世界只有她的乳房才算是乳房,而别人的乳房都他奶奶的是牛屎。

尕细目默默地口里噙着刀子,从通风里爬着向屋子里进发,爬了一半,进到腰的部位时,似乎给卡住了。他满脸汗水,又往回倒退了一截,重新朝里面费劲地爬,拿出入虎口入针孔的精神,才终于爬进去掉到地上。他的胳膊和腿子通通叫门窗的边子给刮破了。他站立起来,把刀子从口中抓到了手里,向炕边缓缓走了两步,停下来冷冷地望着女人。他的眼神使人感到十分害怕。他的目光透出一种强烈的令人痛苦的感情,但同时他的眼神却又是凝滞不动、近乎疯狂的。

那女人吓得魂飞魄散,坐立起来吱哇号叫一声把孩子抱到炕角下,缩成一团,嘴里只顾说,饶了、饶了!再瞧那女人的脸,黄得像一张黄表纸;嘴唇变得就像一片紫色的破布;眼皮立时竟然起了一层可怕的红疹子。她的嘴巴里依旧唧唧哝地祷告什么,叫饶去她和她的孩子。

尕细目说,我不可能把你饶了,把你饶了,以后我后悔了怎么办呢?你是不知道,可我老婆知道,我这个人最容易后悔啊,等到后悔了,机会也过去了,而我自己呢,也完蛋了!你这个傻瓜,明知道我不会放过你们,却还来求我!他面带一种狰狞的微笑。这微笑是冷的、凉的,带着铁的颜色和金属的硬度。

你不要害怕,我得先割下你的乳房。

女人说,孩子他叔,你把我杀了吧,我平日里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孩子他先人是个土皇上,就多了几分得意,便把谁也不往眼睛里去。还有……还有我家里的东西我知道都来路不正,我以前想,也没人敢把我们怎么样,我们给镇上的人把东西喂上着哩,那镇上的人又给上头的人喂上了——她不说是送,而说是“喂上了”!

可想而知,不喂上能当上官吗?这一层层像猪一样喂上去,遇上点麻烦,总得站出来说句话吧,就算不说句话那也总得哼哼几下吧!

女人继续说,我常常想,这谁把我们有治啊!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地方谁敢惹我们啊!我有时候想着、想着,我就……

女人说着就有些像是找到了感觉,进入到一种状态。她连自己眼下的处境都抛到了脑后。但这自得只是瞬间的。这让她自得的东西,确实是一种特殊的东西,也许这东西会让人产生瘾的。

尕细目说,你废话少说,我都知道。这不就是毒瘾吗?

你男人的毛病没承想给你也传染上了。我发现你现在也中毒了,我要把你的乳房割掉,看你还翘尾巴吗?

女人一听,就又从虚幻中回到现实。她说,他叔,我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法律吗?

法律,哼!你是说死吗?我怕啊,我怎么不怕,可是我已经干掉了你的丈夫和儿子,你想一个已经杀过人的人还在乎什么呢?这个世界我没什么可怕的了!你知道吗?其实这个世界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呢。我告诉你吧,那就是贫穷!这些年,我们这号人在村子里穷怕了。人穷了就会被你们这样的人欺负。还有,说句心里话,我本来是不想杀你的儿子的,是他自己撞到我的刀口上的,没办法。可是现在,我的主意变了,我一个都不想留你们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

尕细目说着说着就一个箭步蹿到炕上。他似乎比平日显得敏捷显得力大无比。你们见没见过那种患精神病的人?

但凡患精神病的人都似乎比常人身手快,力气大,有时候说起话来还头头是道,但做起事来却很诡异。尕细目现在的情形,其实就是这样的。他就像是一个精神病发作了的人。

女人把孩子放在身后面,拉过被子盖住孩子,自己则用整个身体护在孩子的前面。她一抬腿子就跪下了,并且用双膝当作脚,跪着走到尕细目跟前,双手和脸面轻轻摩挲着尕细目的裤管,然后头慢慢地顺着裤管深深地滑下去,声泪俱下地亲吻着尕细目的双脚。她显得卑微、无依、轻贱、脆弱、易碎和难过。她仿佛是来到了主宰她命运的天神的面前,嘴里还一个劲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就像是在祷告。

她的声音听上去若隐若现。

尕细目把刀子举在半空,仔细地听着。他想听听这个将死的女人如此虔诚和逼真地跪在他的面前,到底是想玩什么花招。

他终于听见女人在低低地说:

你把我千刀戳,万刀子剐,我毫无怨言,但求你……求求你饶了孩子,他刚到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罪的。我死了,你把他抱去吧,让他给你当儿子吧,等你老了走不动了他好给你端屎端尿伺候啊……求你求你……

女人给尕细目噔噔地磕头。

他朝那女人的身后望了一下,眼睛里微微涌上了泪花。

女人见尕细目有些动心,把头磕得更加响亮。

尕细目把拿刀子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有点犹豫地跳下炕,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女人不等尕细目走远,就跳下来把门咣当一声关了。

尕细目停下脚步,疑惑地听着。他希望这不是真的。他折过头看了一下,一股令人厌恶的说不清楚的东西和对他的不信任刺激他走回来推开了门。他二话没说,一刀子就割开了在门后吓得眼睛发蓝的女人的脖子上那根最大的血管……然后一刀刀割着……

女人一个跟头栽倒下去。

尕细目说,是你自己害了你!

女人的整个身子在他的脚下时不时抽搐一下,再抽搐一下。他面无表情地抬起目光看了看那个在被子下面,十分安静的睡着,但却看不见其脸面的孩子。此时,他不想打扰他的睡梦。他的心里也许在想:让他多睡一阵吧!

他轻轻地走出门来到隔壁村主任歇息的屋子里。地上的血发出一阵阵雨后野狗身上发出的味道。他从小对这气味很敏感,唯恐避之不及。他下意识地想用胳膊掩住鼻孔,但却打消了这个举动,嘴唇只嘲弄地微微掠过一丝苦笑。他心中想着,这个名字叫牛蛋的村主任,原本姓王,大家都王主任长王主任短地叫着,现在他将不复存在。可是他又一想,这个村上的王主任虽然死了,但以后还会有马主任、牛主任、朱主任。他继续思索着,要把他们的灵魂烧掉、烧成灰烬,这样,他们的灵魂就会散失,就再也不会回村子里祸害大家。他捡起慌乱中丢弃在地上的木棒,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战战兢兢地点起火来。

可是,火柴盒子里只剩下三根火柴棍,片刻间就已经全部浪费光了,可是火却没有点着。

他局促地转着圈子,想着也许天马上就要亮了。他把那扔掉的火柴棍又一一捡拾起来,仔细打量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之不能点燃。也许是火柴头发潮了,他想。突然,他发现有一根火柴头的另一边还没有弄坏,那粉红色的凝结在一起的磷粉就像一个古老村落里的老奶奶讲的童话中迷人的含苞欲放的小花朵,暗暗地用力向外凸出来。他欣喜若狂,小心翼翼用这根火柴在没划过的火电的角上恰到好处地迅疾一划。

哧喇一声。

火柴就奇迹般地点燃了。

缠了棉花和布条被煤油浸过的木棒刚刚挨上燃烧的火柴,扑訇一下就烧起来了。他举着木棒,先从易燃的被子点起,然后是沙发、彩电和桌子……他仰头挺胸无所畏惧的样子。

他点燃了屋子里所有能燃烧的东西之后,又到另外几个房子里分别统统放了火,最后将木棒扔进火中,这才摇摇摆摆失神落魄地向大门外走去。此时,身后猝然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听见那声音一下比一下凄惨,一下比一下揪心。那孩子每叫唤一声,尕细目的脚步就会停顿一下,神经也猛地一收缩。他感到浑身疼痛,心就像被扔在火中沥炼似的。

尕细目茫无目的地竟然走到村子外的那条牲口都不喝的苦水河边,他沿着那条河岸脚步踉跄地行走着。他的思维说不清是清晰的还是混乱的。他把匕首顺便丢进了河心里。

心想,流水会冲走刀子上面的血迹。他趴伏在河沿边一遍又一遍地洗手,总觉得洗不干净。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洗脸。之后,他突然记起他的衣服上也糊上了血迹,便下意识地脱下衣服在河里不顾一切地洗起来。他想,走到这一步,一切似乎都到了非这样不可的地步,别无出路!现在那令他感到万分害怕的一幕幕情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另外,他还想不通的是,当大火燃烧起来,他怎么才记起当初没问问儿子寄给家里的信是不是村主任扣留的。可当时的情形他致死难忘——根本容不得他喘口气,他刚一进去人家一把就抱了他的腰……

但是眼下,那封信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当然,只要再冷静地想一想,那封信件也许根本就不是他干这一切的理由,只能当这件事情的导火索而已。实质上,他内心潜伏着更为疯狂的别的理由!

他一边想拼命地拧干衣服,一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全村的人,家中都赤贫如洗,唯独村主任家却富丽堂皇;还有,那些衣衫褴褛者的妻子,竟然靠给村主任出卖自己的肉体来获得一丝好处。

他想,现在他把所有的本能,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一切都发泄了。可他把自己的一切也都搭进去了。现在,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因为窝囊和忍受就等于是生活和他人的奴隶。他不想再当奴隶!生活和生命只能在这种毁灭与自我毁灭中走向结束,因为他觉得别无选择!也许他这么做都是为了逃避那难以忍受的生活的艰辛和苦闷吧,他无奈地摇头。

尕细目拧干净了衣服上的水滴,抱在怀里,他没有顺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圈才走回到家门口。他刚打算闪身从门里进去,可是好像身后有个孩子拽住了他的衬衫衣襟,不让他进去。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在门廊的阴影下、在暗中,这种被人拽住衣襟的感觉非常强烈,根本不像是幻觉。他还觉得拽他衣衫的就是村主任的小儿子布布。他几乎肯定是那孩子。

他吓得面如土色,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在回转的途中,尕细目一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幅火光冲天的画面,就在这画面中,一个精灵样的孩子在慢慢爬行。

他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为什么会有一种罪恶感?尕细目在心里反复拷问自己,为什么无法超越这种恐惧和不安?他莫名地觉得这种东西似乎比世界上一切有权有势的人和一切法律的力量都大,也许这就是村子里人互相指责对方时常提的一句:你把天道良心坏了!他忍不住心里就默默背诵老人一代代传诵下来的这些话,似乎是无意识的:只有你让我严守真理,无法无力唯一伟大,清高至真主。主啊,你饶恕活着的和死了的,饶恕我们的家乡和一切穷人!

尕细目害怕极了,比在任何时候都慌乱地伸手猛烈地扯动和摘自己的衣襟。

衣服哧一声,被撕破了,似乎衣襟被扯去一片。

他的胆子都快被吓破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害怕到如此程度,并且怎么会害怕一个死去的孩子!

他的口里叨念着一些儿时学习的凌乱的经文,心里不断地祈祷,说他当时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只一片空白。他说,他觉得只有那样做,心里才痛快,才感到无比舒服。他没有撒谎,这的确都是真的!

尕细目情急地转过身子想给孩子跪下,可是月光缓缓照射过来,恰巧照在门缝上:那片撕掉的衣襟被夹在门缝里。

原来关门的时节,由于紧张和慌乱,衣角被夹在门缝里了。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怀着气愤的心情从门缝里生硬地拽出那片衣角,心里虚虚地一笑。

但是,随即脚下又被什么一绊摔倒在地,他赶紧爬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想:看样子,孩子是真的跟着他了!

只不过人到那一世,活着的人是看不到的。据说人如果长上一副狗眼睛就能看得见另一个世界的人!

尕细目手里提着那些湿衣服,心跳得就像没命地飞速奔驰而临近悬崖的马一样。他找到铁锨,迅速在快要倒塌的高房子后面的果树下挖了一个土坑,把衣服连同那片被门缝扯破的衬衣全部填进坑里埋了,然后把土坑上面平整得看不出什么痕迹后,心方才不那么紧张了。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可耻,觉得这一切都很肮脏!

他溜回屋去,妻子醒着,她仰躺着问:你去了哪里?

尕细目上了炕,盘腿坐在窗子跟前,身子尽量远离妻子。他突然问妻子,你见我的《十二复生》了吗?

在房顶的木椽子下塞着!妻子说,你害怕了吗?

尕细目一愣,心突突跳着,但随即就觉得妻子并不知道什么,可能只是觉得人都是有罪的吧。“我们皆是世上有罪的人!”(民谚)是啊,人在这世上往往睡一觉醒来,便会突然感到无比害怕,觉得那么无助,并且说不清楚的特别的伤感。真的想大声地哭上一场,想向谁去诉说,但却找不到被诉说的对象。也许只有那些真正皈依的人才会找到忏悔的对象。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忏悔的对象吧,只要愿意抑或相信,便会找到自己的依托啊!

尕细目从椽子的缝里抽出那本油印的薄薄的用阿文写的******教生必读的小册子:《十二复生》。他战战兢兢地依着煤油灯读着。他小时候进清真寺学过一段时间的经文,一些简单的经文他是能读下来的。他随手翻开,是《十二复生》前言中的第六节《打算场立公道》:

等世尽,复生起,真主判断;命天仙,把文卷,现在面前;

秤称盘,念文卷,吹毛细算;你亏他,他亏你,都在当面;

谁亏谁,拿还报,真主公断;手所干,手说话,不准口辩;

脚所干,脚说话,不准舌言;立公断,有期限,五十万年;

谁的是,谁的非,细打细算;不由你,半分毫,会说能言;

干好人,进天堂,如同闪电;干歹人,进地狱,难把身翻。

尕细目突然双手撕扯头发,开始哽咽着放声诵读起来。

那是一种由衷的悲伤,哽咽声逐渐变成了越来越大的号啕。

最后,他几乎是绝望至极地把自己的脑袋垂落在那本小册子上,之后,疲惫无力地闭上眼睛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困顿地躺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了。睡着的他,似乎梦见了什么伤心的睡梦:一丝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妻子用被子的一角轻轻揩净了他的眼泪,并把他搂在怀里,吹灭灯盏睡了。

第二天清早,尕细目穿了一身更加破烂的衣裳。妻子并没问衣裳的事,因为妻子的哥哥从另一个叫瓦房沟的村子赶来叫他一起到他们那里一家私人办的砖瓦厂干活,说一个月能挣二三百块钱呢!妻子以为男人穿这身衣裳是为了去干活。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想这下可以避一避了,反正别人一时半会也怀疑不到他头上。

妻子的哥哥对他说,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跟一把木柴似的。

哥哥你知道吗?昨天看上去还挺精神,他这是一夜之间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的,他好像有什么心事!妻子说。

妻子的哥哥说,你们村主任家失火了,全村的老百姓还有警察在那个院落周围站满了!

尕细目只是木然地听着,好像心不在焉,但精神马上要崩溃的样子,一旦崩溃,他觉得他有可能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喊:是我干的,你们来抓我吧,来啊……

尕细目和妻子的哥哥向村子外走的时候,他的心仿佛在嗓子眼里悬着。他一边走一边看着天空,天空似乎变得惨白的样子,大地上的一切颜色也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一派惨淡萧瑟的景象。他们在路过村主任家门前时忍不住也挤进人群里看了看。

没人理他们两个!

尕细目看见村主任家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帆布帐篷,但却什么也没看见。

警察不让大家靠近,那些敬业的警察们戴着白色的手套和口罩,照相的照相、记录的记录,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在帐篷里出出进进,还有几个专门给维护秩序。

尕细目脸色顿时煞白,阵阵痉挛扭曲了他的脸,嘴唇边浮现出一丝绝望般的恐惧和紧张。他不顾妻子哥哥的劝说,也不顾维持秩序的警察的阻挡,硬是奋力豁开人群挤到离帐篷门口最近的地方,抬起脚跟翘首向里面看,几具尸体被白布盖着,有一具的头颅暴露在外,似乎被烧得焦黑,看起来面目全非,根本辨认不出是哪一个的。他还想继续再靠近一下,好好看看,被一个警察走过去,扭住推出来。可他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人们对尕细目的这种冒失和诡异的行为感到惊讶和诧异。他被妻子的哥哥拉着往出走的时候,一些人都开始好奇地看他们,仿佛还在议论什么。

他很好奇,支棱着耳朵仿佛是要听清楚他们到底在议论些什么。但是妻子的哥哥不容分说拽了他就走,并且不住地埋怨他,问他,你难道想惹麻烦吗?

尕细目白了妻子的哥哥一眼,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好像对妻子哥哥的话不以为然。

妻子的哥哥匪夷所思地打量着妹夫。他们离开人群走远的时候,妻子的哥哥突然问尕细目,你说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干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尕细目看了妻子的哥哥一眼,没有回答。

我想,肯定是有杀父之仇的人干的,否则……妻子的哥哥说着摇摇头。

他们一路无话,一直走到妻子的哥哥家所在地的那个村子,他们直截到那家私人的砖瓦厂去了。厂里已经把他们的食宿都安排好了。住在厂子里干活比较方便些。窑一旦装上,妻子的哥哥就一刻也不能离开,他是个烧砖瓦的行家,要时刻观察窑内的烟火。怎样的烟、怎样的火烧出来的砖是什么颜色他这行家都能说得分毫不差。妻子的哥哥在厂里算是有面子的人,他叫妹夫来这里打杂挣点钱好维持生计。

一连两天,尕细目都不说一句话,吃饭的时候,吃上几口嘴就搁置在碗边上发起了呆。妻子的哥哥以为尕细目是在想念孩子,就百般劝解叫他别伤心,尽量把心放宽,等手头上挣点钱再去水城寻找儿子。

有天晚上,尕细目对妻子的哥哥说,哥哥我给你说一件事情,我在心里埋了很久,从来没给人说过,但我时常感到不安和害怕。

你说吧!

妻子的哥哥感到妹夫说话的口气十分严肃,便感觉事情很严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妹夫的一双干枯的碎眼睛。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上面对计划生育抓得格外紧,水镇的任务也很大,镇长说水村这次任务完成的好,村主任就能成为优秀村干部,还会申报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将来要到水城参加计划生育优秀村干部交流会,还要和来自五市八县的村干部交流先进的工作经验,计划生育工作特别突出的还要给予表彰奖励,树立为先进村干部,到时候将组织大家学习和效仿。

水村的人一看这次计划生育工作比上几次严,知道躲避也是躲避不过的,就都乖乖地等着人家来结扎。

村子里够上结扎要求的妇女几乎都结扎光了,但是只有褴褛王

村主任家门里的两个叔父的妇人跑掉了。谁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来,水镇下达的工作任务就没法完成,村主任牛蛋邀功心切,急得眼睛都红了、烂了,他找来自己家门里的亲戚朋友商量,也没商量出什么所以然来。后来听说村子里大傻瓜家来了一个走亲戚的女子,就计上心来。

村主任知道大傻瓜和尕细目的关系好,就找来尕细目说,老哥,我找你办件事情,你完成了,我给你报上特困户的名额,今年的扶贫项目很大!

你说吧!尕细目说。

村主任道,你晓得,咱们村子完不成计划生育工作任务,是要挨罚、受批评的,大家都来想想办法呀!我听说大傻瓜家从别的村子逃来了一个不想结扎的媳妇子,我看你能不能设法把大傻瓜引开,让我们结扎小分队的人进去把她给结扎了,好给咱们村子凑一个人数。

你不晓得,那还是个没结婚的女子,是大傻瓜妻子的侄女。

管她是女子还是妇人,你把这件事情办成了,村上少不了你的好处。你赶快去把她给我监视住,人如果不在了我就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还是有些怕!尕细目说。

你这人的脑子仿佛是石头的,转不过弯来,既然人家村主任说是正确的没有错的,你就去办好啦,啰唆什么!那些追随村主任的人给村主任帮腔。

你怕什么怕?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哩,挨不到你的!村主任说。

尕细目心里总是觉得不对劲,但还是按照村主任的吩咐办了。他把大傻瓜两口子骗到家里给他修理羊圈,然后找借口溜出来给村主任打报告说,那女子正一个人在家里拉布鞋底子呢……

村主任带领计划生育小分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大傻瓜家去,摁住那女子,捆绑后塞了嘴,很快就给压住结扎了。

妻子的哥哥听了也有些激动,说,那些人工作起来一点文明都不讲,我们这里也是,村主任带领一帮人翻墙上房,围追堵截。曾有一个女人身体不好,大约是有病哩,对他们如狼似虎的追赶感到恐怖极了,吓得跑了几架山,终因身体不济,活活地给挣断了气,死了……还有,他们那些人如果发现谁家里没有人他们就拉人家的粮食、牵走人家的牛羊,反正是见什么拿什么,凡是值钱的统统被席卷一空……他们就这样来争当那个什么优秀村主任,只是还没听说有把人家的女孩子给结扎了的,这倒是件稀奇的事情!那我问你,那个女子后来怎么样了?

听大傻瓜说,姑娘羞地说不出口,消息传出去后也没人去说媒了,年复一年在家里坐着。尕细目顿了一顿说,你想,农村里的人嘛,找女人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不生养谁还要她干什么啊!

那后来呢?

就上吊自杀了!

告了吗?

她们家没一个能成事的,谁是告状的人?再说一告状就会牵扯到很多人,说实在的确实也没地方告,就是有地方告,也不一定能有好的结果!

他们两个就都沉默了。

一会儿,尕细目说,我做的这件昧良心的事,我给谁都没说过,我想把它忘掉但我一直就是忘不了!

尕细目说着脸上掠过一阵苦恼、沮丧、懊悔和难言的笑容。他把头深深低下去,沉思默想,想了很久。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思绪也猛烈地翻腾着。

不知过了多久,尕细目又说,我明明知道村主任的为人,但我还经常做他的帮凶……

但愿这农村能够好起来啊,农民的肚子普遍都能够吃饱啊,也不再受气啊,妻子的哥哥感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呼吸,呼——是为了出这一口气,吸——却是为了争这一口气啊!

尕细目突然对着天空笑了,因为他看见两个警察向他走来。

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妹夫,你知道吗在来厂子里的路上,我就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妻子的哥哥说。

尕细目说,哥,我知道你是你们家最聪明的,我知道你早明白了:他们是来抓我的!尕细目说着眼前似乎突然幻化出一幅火光冲天的画面:一个像精灵宝贝一样的孩子在对他微笑,向他招手。也许在那一个世界他们会成为朋友……于是,他向向这里走来还在老远处的警察缓缓伸出了双手。

警察走到跟前只问了一句,你就是尕细目吗?

尕细目郑重地点点头。

警察就顺顺地给尕细目戴上了手铐,领上他走了。

他没有回头,只一边走一边说了句,哥哥,家里就托付给你了!

尕细目似乎终于明白儿子为何盗窃的原因。宣判和执行他死刑的那天传来儿子再次被捕的消息。这不幸的消息,使得他的灵魂就像是冰一样慢慢地凝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