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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还债

汪兰英一早就把晚饭做好了等丈夫回来。

丈夫早出晚归很辛苦,为了多赚一点常常是风里来雨里去。他常常说那辆小卡车也是自己的一个老婆,吃尽了苦头和自己四处奔波。人对劳动工具也有感情,它们不会淌汗流泪,但是人会把自己的心绪寄托其中,这些也是苦痛日子的可靠记忆。

丈夫的车停到院子里,熄火之后卡车放出的刹车气就像是这个汉子疲惫之后的叹息。他在院子里洗完手进了厨房,满脸疲倦地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前。他很饿,但又感觉累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拿起筷子胡乱地扒了几口一抹嘴就往房间里去了,汪兰英总是埋怨他“忙得摸不着床边”。她本来要和他说说事情,最近女儿的生意也不是太理想,看见丈夫筋疲力尽的样子,她自己也没有胃口吃饭了,倒了点汤把饭三口两口扒下去。收拾好了碗筷,又喂了院子里的猫狗,人和牲畜都安顿好了,一天就这样将要结束了。

她回到房间丈夫已经轻声地酣睡了,手上还拿着遥控器,电视里的新闻播放的是感动中国人物的报道。汪兰英推了推丈夫让他脱了衣服睡,自己拿起了遥控器换台,嘴里还念叨,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人,我怎么就没有遇见呢?丈夫睁开眼睛,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感觉头疼。汪兰英也没有在意,这样的日子确实没有哪天头不疼。

她倚在床上看了一会电视,电视的声音也不大,真正是“看电视”。丈夫累得睁不开眼睛又睡了,睡梦中不停地咳嗽,咳的猛烈的时候醒来了。汪兰英问他要不要喝点水,他坐了起来拍了拍胸口,仍然是咳嗽。她就下床找了一袋咳嗽药和好,不停地吹凉后端给他喝下去。

喝完药他还是咳嗽,头上直冒汗。汪兰英拿毛巾给他擦汗,问他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这时候的丈夫已经不能说话了,汪兰英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打电话给120,又胡乱穿上衣服跑到隔壁喊邻居来帮忙。

救护车来得也快,但是没有能够赛得过时间。在往医院赶的路上,丈夫就停止了呼吸。汪兰英急得哭都哭不出声音来。邻居帮她打电话给他们的女儿。女儿女婿也还没有睡,听到这个消息也如五雷轰顶,赶忙往家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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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聚集到汪兰英家里来。

大家都叹息这心肌梗死的病真是要人命,好好的一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此外大家还都在回忆着和她丈夫最后一次见面说的那些话——无非是说他是个勤劳善良的人,见人热情得很,话虽然不多,但是从来不和人红脸,这么一个人才51岁就走了,这真是“好人不长久”。大家一边议论一边帮着料理后事。汪兰英四肢冰凉无力,一直瘫坐在一边,女儿抓着母亲的手不停地抽泣。女婿跪在灵前不停地给那烧“子孙钱”的火盆里添纸钱。邻居和好友们纷纷来吊唁,一有人来那吹鼓手就卖命地吹奏,把家里悲伤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的沉重,一个人就这样在热闹的悲凉中离开人世了。

汪兰英真是崩溃了,她一看到浑身冰凉的丈夫,就眼泪涟涟,有时候也号哭几句:“伤心的亲人哪,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的?我们这几年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你整天就只知道忙啊,你怎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的……”

汪兰英所言不虚,他们这几年真的没有过上好日子。

这个地方的人家本来以世代种田为生。有一年这种形势突然改变了,生产队里说不要种田了,以后要买米过日子。大家心里有点觉得不着边际了,怎么种了一辈子的田不种了,不种粮食吃什么?大家心里不踏实,生产队长装在葫芦里的药才倒了出来:原来县里面推动土地流转,搞高效水产养殖,养殖一种叫什么“螺丝沼虾”——后来知道叫作“罗氏沼虾”,每亩田的流转租金就是一千多块。大家一听不要种田了,一年一亩田还能得一千多块,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老农民忙了一辈子也没有明白,这痛恨了一辈子的土地竟然成了聚宝盆。最让人动心的是,村里还发动农民自己养虾子,据说二十亩田一年能有十万块的净收入。不要说十万,就是一万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许多年轻力壮的村民都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汪兰英夫妇也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和亲戚朋友借了点钱,也报名得到一个塘口养起虾子来。第一年技术不熟悉,大家都没有赚到什么钱,但大多数也都没有亏本。大家想着第一年掌握了技术,来年一定能赚一笔。这个倒也不是什么梦想,第二年养殖形势大好,市场价格也高,每一个人家都有近十万块钱的收入。眼看着虾塘里活蹦乱跳的虾子就要变成大把的票子,大家心里都喜滋滋的。自从村里养了虾子,大家心里都是乐开了花。不仅是养殖的农户开心,流转土地的农民也开心,闲了的农民还能在虾子收获的时候做做短工,也能赚得不少。这养虾子还带来了一种“中间人”经济,他们专门到塘口来收虾子,转手将虾子运到苏南去卖。这些人赚的是差价,但农户们得到的是放心,虾子从塘口上来之后,直接卖给贩子虽然价格上被盘剥了一点,但是虾子途中运输的风险没有了。况且有时候市场的行情不好,收购的价格有时候比出手的价格高,赔钱也是常有的事情。因为这罗氏沼虾是热水虾,储存和运输都很困难,因此农户们都不愿意担风险,觉得还是安稳点好。

当然,养虾子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虾子在塘口里一天不变成现钱都是未知数,大家都说这钱是“血财”。贩子大多数是本地有些经济实力的人来做,收购款也并不全是现场交付,因为资金流转的问题,大多是到了养殖结束之后结清,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也都有这点信任。可是,偏偏就汪兰英家遇见了倒霉的事情,这几乎让他们家倾家荡产。汪兰英家的虾子都是卖给一个叫秦老三的人,这人有点实力,做了经纪人之后更是神气,小车子开起来,香烟也都抽好的,外人一看就对他信心足足的。因为,拿货先欠款的经纪人多的是,秦老三又是汪兰英家远房的亲戚,这虾子就都卖给他了。前后一共有八万块的账都没有算,等到虾塘的事情忙完了,汪兰英想着家里还有投资的钱没有和别人算清,下年的投资也要用钱,就打电话给秦老三结账。先是说过两天就结账,然后打了电话就不接,最后就直接关机。跑到他家里找也不见人,后来发现好几家都找他,这家伙竟然溜之大吉了。

汪兰英急得生了一场大病。这该死的秦老三原来是个假把式,钱是有点但是喜欢赌,赚来的钱都被他挥霍掉了,自己也实在还不起干脆就跑了。汪兰英跑到他家里哭了几次,看他的老母亲也没有办法,也就只得认命了,不抓住秦老三什么办法也没有。

欠这几万块钱的债务,汪兰英家是缓不过劲来了。干脆就让自己的丈夫跟着人家跑运输,他原来也是开过车子的。家里的虾塘也转让了,汪兰英便干起了老本行去服装厂上班。两口子想着有个几年,这几万块钱的亏空总算是能还清的。心里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自己的女儿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倒也算是给他们省心,谈了个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家里是做生意的,家境也殷实,结婚的事情也没有让他们操什么心。孩子出嫁之后,汪兰英和丈夫躺在床上拉家常说,想想也就算了,这八万块钱就相当于用在孩子身上了。要是孩子找不到好婆家,多少还是要贴点钱的,这个时候也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想着只要肯吃苦,日子总是能一天天往好里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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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老天爷有时候还就真喜欢和人开玩笑,有时候让你笑不起来,甚至也哭不出来。

汪兰英的女儿刘凤结婚的时候,丈夫丁平安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化工厂。当时的化工厂也是红红火火,一年赚个几十万不是问题。但是由于市场的变化、产品的单一等因素,化工厂慢慢出现资金困难,最终停产关闭。这化工厂关了也不要紧,夫妻两个就在父亲原来的厂房里重新办起了企业,主要生产硅片清洗液,这在当时光伏行业火热的时候也是个赚钱的生意。但是好景不长,受到全球经济形势的影响,光伏行业不景气,清洗液的销售也成了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小夫妻俩个为企业的生存发展苦苦支撑时,公公没有了踪影,一批批的债主上门了。原来,刘凤的公公为了维持原来化工厂的运作,保证资金的使用,向别人借了高息贷款,本息达到150多万元。企业关停后,资金链彻底断裂,公公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得抛下一家人自己出去躲债了。

那时候,刘凤的孩子才三个月。公公突然不见了,家里天天有人上门要债,把门槛都踏破了。真是雪上加霜,企业遇到困难,又从天上掉下来一大笔债务。一方面,天天与上门要债的债主谈判、争吵甚至打架;另一方面担心不知道身在哪里的公公,一家人四处打探他的消息。

但这小夫妻两个坚信,人在世上,讲究的就是“诚信”两个字,如果不诚信,以后谁还和他们相处、和他们做生意,他们的头永远也抬不起来。有了这个信念后,夫妻两个立誓一定替父亲把这百万元巨债还清。为了还债,他们一边和债主坐下谈判、谈还款方案、还款金额、还债日期;一边抽出企业的全部资金,同时四处向亲朋好友借钱。一个月过后,他们一共筹集了50多万现金,分发给部分债主,实在还不了的签订协议分期付款。暂时解决危机后,他们花光了所有的钱,还背负了巨额债务。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希望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掀起了狂风恶浪,一家人稍有不慎和松懈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小夫妻两个知道还债光靠借钱不行,总得要有固定的来源,他们决定再次创业。但是创业之难不会因为他遭遇的困境而丝毫有所减少。对于初出茅庐、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丁平安夫妇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商路茫茫,到底该选择哪条道来走呢?这个问题让两个年轻人颇伤一番脑筋。一天,一个从事太阳能路灯生产的朋友建议他们,生产太阳能电池组件的配套产品——焊带,并承诺每年给他定额的焊带订购量,保证利润率在20%以上,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于是他们正式成立了新公司,再度搏击商海。

为了能够快速获取流动资金,他们在一边忙于生产焊带的同时,一边尝试跑销售,电池片、路灯、箱包、五金扣等业务都做过,就是做个过手快,几乎是什么赚钱做什么,最多的时候做了八九个行业。可是,让刘凤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市场的变化,朋友每年给出的焊带订购量承诺,又变成了“空头支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去外地四处奔波,寻找新的商机。有一次,宁波的一个企业找到他们公司,想用他们的产品,但前提是得先看一下实物。为了做好这单生意,丁平安就背着一麻袋产品坐火车连夜去了宁波。就这样,公司一天天有了起色。

虽然夫妻俩的努力让焊带销售相对稳定,有几家固定的合作单位,但货款都是年终一次性结清,资金回笼较慢。丁平安就在跑焊带销售的同时,也做着电池片等销售业务,用跑业务赚钱来养企业、盘活企业。刘凤则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抓好公司生产,并到处寻找公公的住处。经过多方寻找,她终于获知了公公的下落,并与丈夫一起到千里之外的小城劝说公公,把他带回家。找到公公后,公公和婆婆又做起了烧烤生意,每天起早贪黑,帮助他们减轻生活压力。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公司的经营也逐渐步入正轨,债务也在一点一点减少,生活似乎在一天天转好。

可天灾人祸总是让人无奈,刘凤的公公又在路上遭遇车祸,在医院抢救了7天,仍没能挽回生命。这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比欠债更让人难以接受。家里赚的钱都用来还债,汪兰英赚点钱也贴补点孩子,尽管这点钱对于巨额的债务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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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日子慢慢地熬出头了,汪兰英总想着人善天不欺,可这丈夫又离开了她们。所以,她真是悲哀到绝望。第三天丈夫出殡,出殡之后按照当地习俗还要吃个回丧饭。亲戚朋友都聚着,这个时候大家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总算可以安慰一下。

在酒席之上,汪兰英带着女儿女婿来敬大家一杯酒,感谢大家的关心。平素里汪兰英也不是个能言善语的人,但今天她端起个纸杯子要和大家说几句话。丈夫虽然去世了,可是她心里知道,这几年丈夫跑车子生意,后来又自己买车子,与外界也有不少账目上的来往,自己知道大概也是欠点钱的。汪兰英说,不管是有借据没有借据,不管是多是少,请亲戚朋友们说一声,迟早要还给大家。有些朋友就说:“人都去了钱多钱少的也就算了,平时打麻将喝酒还要花钱,人总要讲个感情。”

但是汪兰英说:“我知道大概有几万块钱债,大家就不要让我再一个个地去问了,记得的就告诉我,我让女儿记下来,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还给大家,不然我的丈夫在那边闭不上眼睛。”大家真是想不到,这个平时老实巴交的人能做出这么感人的事情。有些朋友真心是觉得人既然走了,欠债也就算了。还有些账目根本就连个借条都没有,都是靠着平时的诚信往来的口头帐。但是汪兰英坚持要把这账弄清楚了。

她先后跑了三天,已经是丈夫头七的日子了。一共是八万块钱不到的债,大多数是没有借据的口头债。她和孩子们跪在丈夫面前掉着眼泪烧纸钱,告诉他一定会把这些钱给还上。乡下的规矩:人死之后要做“七”,七七四十九天,逢“七”都要祭奠。每一个“七”都要增加祭奠的人,到六七的时候是人最多的时候,家里亲戚都要来拜祭。

头七这天最为冷清,都是自家的孩子跪着烧纸祭拜。

烧到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准备抓点祭品扔到屋顶去,这也是一种风俗,据说是为了供奉张排李排二位阴间官吏的。这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一个人,汪兰英一看正是那跑了找不到的秦老三,不知道他怎么回来了?

他跑进来把报纸包着的一沓钱放在了桌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哥哥,对不起,我来还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