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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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进山的那个冬天

那是1970年的冬天,进山的任务,是打石头和烧石灰。写下上一行字,才意识到已经是快40年前的往事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和相关的想法,记忆已经不是很完整了。当时我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师11团工程1连,是武装连队,我所在的1排被派去山里,也可能是去了半个排,这记不清了;去的那山是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了。

去了就住进了一所土坯房,是相当破旧的东西一长溜的土坯房,它建在半山的小山坳间。正房狭长,沿南墙和北墙,各是一溜土炕,由于土炕仍不足以取暖,两排炕间还有砖砌的的炉灶,上面接着粗粗的铁皮烟囱。南墙有窗可见室外,北墙无窗也可见到室外,那是土墙裂开了好几处缝隙的缘故。严冬里那面张着口的北墙就那样迎着北风,即使炉灶的烟囱已经烧得通红,屋内墙面上还是会结起冰霜,后来我们想起用小解的方式冰封了它们。东头的耳房住进了卫生员小董,天津的女知青,一个性情和善的女孩儿,约比我大两三岁;对处于青春期的这些毛头小伙子说来,她的存在远比她实际能看多少病重要。

从住处到上工的地方,不是特别远却也很不近,全部路段都不好走,有的地方干脆没有路,要攀爬才能过去,大家称之为“过三关”。采石的地方,好像过两关就到了,烧石灰的窑,是在三关以外。与烧石灰窑相比,打石头应该是更辛苦一些,抡大锤要臂力,握钢纤难免不被砸到手,那都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而作业中往往是两人一组轮换干的,也说是说,两个人都需要抡锤的臂力,也都有被铁锤误伤的机会。为减少往返的时间,中饭也都是带过去在野外吃的,馒头上冻后比牙要硬,吃的时候要架起火来烤,没有菜。最初我打过几天石头,后来就被指定去烧窑了。我比较偏爱烧窑,这接近于“室内工作”吧,尽管窑门口敞得大大的,毕竟有别于露天作业了。这个工作又可以享受个人空间,无论是两个人或是三个人换班,当班的总是一个人,只要让窑火保持正常,就可以在添过煤以后的间歇时间里看几页书,或是徜徉于胡思乱想。那时看的书其实也挺可笑的,其中包括《九评苏共中央的******》。胡思乱想中远至想念父母和哥哥,近至回味小董为我打针和扎针的情景;还想到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的如于谦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写得多好啊,质朴而又形象,政治上也足够正确,可是想想诗与我能联上多少,我与诗能联上多少?结论比较扫兴。

那个冬天究竟在山上呆了多久,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在山上过的春节。那个春节,我们居然吃到了油条,非常可口,而且没有限量。那次下厨的,是一个家境极差的北京知青,后来我去过他家,他家里用的自来水,要从胡同里挑过来;他家里包饺子,是把褥子卷起来在床板上做的。但是他很平和,与人相处也不卑不亢,他那种生存能力和处事态度,是我至今也学不到的,我意识到那堪称优秀品质,也意识到他已经对我进行了再教育。而毛主席说的可以给我们再教育的工农兵,并没有一位跟我们一起上山。在那个春节里,我第一次吸了香烟,可能是一两根,也可能比这要多,反正是别人塞过来的,而我对此道基本没有感觉,尼古丁和酒精,从没有对我形成过诱惑。

在山上的末期,发生了一件事,使所有的人都受到了精神打击。

那是一个雪天吗?我不能肯定天上是不是下着雪,反正我工作的窑前有很多积雪。有人来拉石灰了,是19连的,一台拖拉机,拉着两个拖斗。他们有跟车装车的人,我们这边也派人从旁照应,不久就装好了。可是因为地滑,又因为车斗停在凹处,拖拉机拉不动了。有人出主意说,先卸下一个斗吧,拉到平地上再回来拉另一个斗。这样,就需要取下两个拖斗之间的铁销子。然而铁销子这时已经吃上劲儿了,无法轻易取出来,于是有人拿了铁锤去敲。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铁销子被敲落后,前面的拖斗顺坡滑了下来,迅速靠向后面的车斗,而那位执铁锤的知青,不仅没有退出来,甚至还没有站直身子。沉重而坚硬的拖斗,刚巧将他的头夹在当中。变生肘腋,人人都惊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大声喊,“快把车开上去!”发懵的司机赶紧依言去开车,想不到拖拉机只向前开动了一点点,再度退了回来,头部夹在两个车斗之间的那位知青,身体将要倒下时,再度被夹在了那里。这时才有人想到要为车轮“打上眼”——就是用石头垫在车轮的后面。几经周折,总算将伤者拖了出来。首要的事当然是送他去医院,拖拉机的另一车斗也摘下来了,司机等在车上,需要有个人抱着伤者坐上去,看到与他同来的人都面面相觑,我说我去吧。虽然不太懂如何察看生命体徵,但常识告诉我们这个伤者应该已经是死者了,这也是刚才没有人站出来的原因吧。

山上没有电话,无法通知医院早做准备。拖拉机开在路上,我抱着这个陌生的身体,一只手托住他的头。他面色惨白,瘦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脸是因为挤压变形了吗?我无从知道。心里并没有恐惧,只是非常压抑,因为从没有这样的经历,眼看一个鲜活的生命,瞬间萎顿,所谓物伤其类,就是指这种由人及己的伤心吧。尽管路上是空旷的,拖拉机可怎么也开不快。自己的团距离太远,我们去的是临近一个团的医院,现在已经忘记那个团的番号了。

伤员送到医院后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了,尽管是急如星火地赶去,心里也并没指望有奇迹发生,用一句冷酷的话说,如果出现什么奇迹,可能会比死亡的事实更让人难以接受——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承受那样的打击呢?后来我在医院见到了闻讯赶来的19连的卫生员,哭成了带雨梨花,听说她与伤者一样是哈尔滨知青,更是物伤其类吧,比我又进一层了。她比我们的小董漂亮很多。

事后不久,我们就被召下山了,是否与这次事故有关,至今仍不得而知。

200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