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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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涩梨

(日)石森延男

我家有三棵梨树。一棵是水梨,会结水灵灵的果子,树长在门边。第二棵是洋梨,果实绵软浓香,树在屋北。第三棵最高大,郁郁葱葱地长在房后地头,不少举手可及的枝叉向四下张开,玩爬树最可手;这棵我们叫它“涩梨”。

每逢花期,涩梨树的银花就遮没了茶色的树叶,缀满枝头。向晚,暮色中也觉得花树轮廓在依稀泛光。秋天,涩梨树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在鸭梨和洋梨下光了的时候,涩梨才将近成熟;苹果也摘过了,海棠也落果了,它还在不慌不忙地酿造果浆。而这时,在那群山耸立的远方,天空已蒙上银灰色的彤云,就要下雪了。

我和弟弟喜欢爬上涩梨树冰凉的树枝,采它的果子吃。它的果子皮糙肉硬,又粗又干,不好下咽,所以叫作涩梨。

由秋入冬以后,地里没了任何能吃的东西,我和弟弟国夫,只好吭哧吭哧地啃这些涩梨解馋。

从秋初起,妈妈的身体一下子坏了,呼吸短促。不但不能到井台打水,就是稍走几步路,也说心跳,非得坐下来慢慢歇息不可。医生说是心脏的毛病,没过多久,就决定送她去医院治疗。

那天,妈妈裹着条白毛毯,由爸爸和姐姐扶着,乘上了人力车。爸爸和姐姐拿着妈妈的随身物件,跟在慢悠悠的车后。我和弟弟久久地目送着妈妈乘的人力车,直到它终于在林间小径的转弯处消失。

“哥。”

“嗯?”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三天?四天?”

“傻瓜。哪儿会那么快!”

我对弟弟这么说,其实我也猜不准得多久。

又一天,妈妈没有回来。家里阒无人声,空得生风,冷冷清清地让人坐立不安。

我和国夫都不爱呆在家里,一直在外头玩到日落。在积满落叶的院子里,我们故意又是沙沙地乱踩,又是卟卟地乱踢。

“哥,菊花还开着呢。”

国夫说。在蓠墙边,丛开着洁白的菊花。

“哥,把这花给妈妈拿去吧?”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如果我们突然在病房出现,惹得妈妈激动,该对她心脏不利吧?我迟疑着不能回答。然而,要是现在不去,又怕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念头甩也甩不开。

“怎么样,哥哥?”

“嗯……”

“妈准高兴,这是家里的菊花呀。”

“嗯。”

其实菊花啥的倒无所谓,只是想去探望妈妈的心情急不可待。

“行,去吧。这就去。”

“真的?”

国夫的双眸闪出亮光,他立刻哈下腰,伸双手去拗菊花的茎。我也不甘落后,一会儿功夫,就折得满把攥不住了。

“哎,行啦。”我说。

国夫把菊花凑上我的鼻尖,

“可香呢!”

菊花扎成一束,裹上报纸,又用麻线系牢后,我便催弟弟:

“喂,你穿上裤裙。”

“什么裤裙,我不要。”

“要出门呀,不穿裤裙,妈妈剋你!帽子也戴上!”

“还戴帽子?哥,麻烦死了!”

“少废话!”

好不容易要出门的时候,偏有一群乌鸦从天而降,落在了涩梨树上,黑压压一片,扑煸着翅膀呱─呱─呱─地叫,有的就去啄梨吃。

“这些家伙!”

弟弟赶紧大声哄赶,并且抓起石子扔上去,可是乌鸦群却若无其事,一点儿也不想逃开。弟弟裙裤也没脱,就麻利地窜上树去,但看这情形,再有几个弟弟也拿这么多乌鸦没法儿,要是不个不留神,说不定还会被乌鸦啄伤,我只好也蹭蹭地爬了上去。

我们上到树上,乌鸦还是呱─呱─呱─地叫,好像在说,“到这儿来!呱─呱─”

“国夫,咱们摇树枝。”

“嗳。”

“一、二、三──摇!”

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儿摇呀摇,树枝晃起来。这下可鸦群惊动了,它们怪叫着向山那边飞去。深秋了,乌鸦也只好吃这样的东西了,和我们一样。我心里一动,干嘛不摘几个梨带给妈妈呢?

“唉,哥,这梨能带吗?”

国夫也想到了。

“带吧。从堆房把篮子给拿来。”

国夫轻巧地下了树,取来竹篮。我找到饱满些的梨,就拧掉抛下去。不多会儿,涩梨就装满了竹篮,我们一个提篮,一个抱着花,走上了出村的路。

从家里去镇上约有四公里路程,从镇上到医院又有大约两公里。我们放开脚步紧赶,太阳将要落山,才从冷灰的暮霭中远远看见三四棵大榆树,树影下现出粉白色的医院。临近的钟楼,敲响了当──当──的钟声。

“哥。”

“干嘛?”

“可到了!钟楼敲钟哪!”

“知道,讨厌鬼!”

进了拱形的大门,看门的老爷爷收下了我们的木屐。我们光着脚,啪哒啪哒地走过铺漆布的廊子。走到尽头要上楼梯的时候,有一名白衣白帽的护士,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旁擦过。这里就像迷宫,肯定妈妈的病房就临在眼前,却分不清是哪一间。走廊里弥散着药味,鸦雀无声,我心里却一阵焦燥。

“妈妈,你在哪儿?”

国夫悄悄地嘟哝。

“住嘴。”

正巧这当儿有护士经过,我忙打听妈妈的病房。

“从这儿一直走,往右拐就是。”

“哦,谢谢。”

“哥,你真行。”

“少拍马屁!”

我们朝护士指的方向找去。在一间病房门口的黑木牌上,用白漆写着妈妈的名字,说不清为什么,那使我非常陌生。

轻轻推开门──妈妈低头坐在床上,穿黑色立领制服的爸爸坐在床头,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妈妈扬脸看见了我们,刚要说什么,又先用毛巾去拭眼睛。我走近前去,注视着妈妈的面容,不知怎地喉咙哽噎着,说不出话来。

弟弟将菊花捧到妈妈面前。

“噢,真美。”

妈妈把脸凑上去,嗅嗅花香;爸爸用床头的花瓶汲来水,把菊花满当当地插上,摆在窗边。

晚霜辉映,白菊花越发风姿绰约,妈妈脸朝窗户,凝视着菊花,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宛如一位仙女,我从没见过妈妈这么年轻。

妈妈发现了我提的竹篮,

“你拿的是什么?”

我没吭声,把篮子在妈妈盖腿的毛毯上倒过来,于是,涩梨骨碌骨碌地滚将出来。

“哦,哟,哟。”

妈妈轻轻地笑了,爸爸也笑了。

妈妈伸手拣起一只梨,贴在脸上,

“凉丝丝的,真舒服。……来,吃蛋糕吧。”

妈妈从小橱里取出蛋糕分给我们。我尝了一口,可是嘴里干巴巴的,毫无滋味;弟弟可不像我,一下子就把蛋糕吃得精光,瞧那神气是还想再要。

“爸爸要和我说点儿事,你们先回家吧,啊?”

我们都默默地点头,扣上帽子。

妈妈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们。

“妈妈,再见。”

“再见。你们俩可别感冒,啊?”

“感冒不了。”

“路上小心点儿啊。”

“没事儿。爸,我们先走啦。”

“妈──”

国夫像要说什么,又顿住了。我推推国夫的后背,开门来到屋外。昏暗清冷的走廊上,灯光恍恍惚惚的。

“再去看妈妈一眼吧,”我思忖着,国夫却先已经咚咚咚地奔下楼去。来到大门口,刚才的那位老爷爷又帮我们把木屐摆好。

“谢谢,爷爷。”

“小心着回家吧。”

“嗯,没事儿。再见!”

“再见。”

医院外头寒气逼人。转回头,只见个个窗户上,都映出明亮的灯光。

“妈妈的病房在哪儿?”

国夫恋恋不舍地问。

“那么多窗户,谁知道?”

“找就能找到,菊花的影子准照在窗帘上,一找就找到。”

国夫恋恋不舍地说。

其实,我更想念妈妈,真想咚咚地跑上楼,再对妈妈说一遍“再见”。可是,当着弟弟不能那样做。

国夫似乎死了心,扯起别的来。

“蛋糕真香啊!”

“净冒傻气!”

“傻就傻,再来一块才美呢!”

“你告诉我就好了。”

“可是不能说呀,在医院不好说话,哥哥。”

“我也是,多跟妈说说话就好了。去以前,什么都想说来着,可一进屋就憋住了。”

“哥哥也是呀?”

我们还是绕了个远儿,顺着医院的围栏转过去,估摸着走到了和妈妈的病房对着的地方,可是,那里有一棵和涩梨树一样高大的大榆树,枝枝丫丫遮断了窗影,连白窗帘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