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闲适中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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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鲁迅和裴多菲──《希望》溯源考

(日)北冈正子

鲁迅在《希望》(收入散文集《野草》)文中写下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提纲挈领地说明鲁迅文学的一句话。竹内好在《鲁迅》(1944年日本评论社出版)一书中的有关论述可能是最早的,他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对鲁迅文学的说明作用是超乎语言之上的;他作为语言的象征性,毋宁说与态度、行动是等同的。我看要把鲁迅的复杂心理形诸语言,也只有用这句话。”尽管只要读一读《希望》,谁都会清楚鲁迅是引用了匈牙利浪漫派诗人裴多菲?山陀尔(1823—1849)的话,但到目前为止,不把这句话作为裴多菲的语言品评,却当作鲁迅的话加以解释,已是司空见惯了。这是因为,我们除去埋头研究鲁迅的收获外,对裴多菲是一无所知。证实这种状况的一个例子是,连竹内好也将鲁迅在《希望》里写的诗人名字Pet.fiSandor读成了贝特非·桑陀尔。战后又经过十一年,才由松枝茂夫在《鲁迅选集》(岩波书店版)的注释中说明,裴多菲是正确的读法。这是因为从明治时代以来,日本人的眼睛只注视西欧一边,东欧成了死角的结果。但是鲁迅的价值观全然不同,他从留学日本的青年时代起,对东欧被压迫民族的兴趣就极浓厚。无可否认,鲁迅的某些文学精神,正是由这位马札尔诗人脱胎形成的。因此,查明这句话的出处,比较分析它在裴多菲——鲁迅文学里的意义,就是不容忽略的课题。

前不久,匈牙利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家高兰?恩德雷先生查清了它的出典,通报给了德永康元先生。德永康元先生是日本有数的匈牙利文学学者,语言学者,迄今有不少人向他请教这个问题。因此,他要我来把这一直为大家期望了解的情况发表出来。在拟稿之际,我对高兰?恩德雷先生和德永康元先生深表谢忱。

本文在阐明出典的同时,还想就其在鲁迅和裴多菲身上体现的不同意义略抒己见。可是有关匈牙利的历史和文学,我所知甚浅,如果由于知之不详,产生错误的认识和理解,那都是我学力不逮之故。

1847年5月到10月,裴多菲以匈牙利北部、东部为主作过旅行。我们想知道的出典,就在他这段时间第14封致友人信的里面(原信从1—20注人序号,但至今15、16号两封阙如)。

现在,我手边有一册格贝茨?贝拉编的裴多菲诗文选,名为《叛逆者还是革命者?裴多菲·山陀尔》。编者是科学院的秘书长,该书是1974年为纪念裴多菲诞辰150周年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匈牙利分会出版的英译本。本书将裴多菲的生平概略为若干时期,收入了代表各个时期的诗、书简、日记、宣言、手记等,虽是摘选却颇有份量,它体现出裴多菲作品特具的感染力,因为它不是像前人那样单纯以抒情诗人作评价的基准,而是贯穿着把裴多菲看作苦恼的革命家的再认识。其中全部译载了上述的18封信,下面将据此试作论述。

这是1847年7月17日从匈牙利东部城市萨特马尔寄发的信:

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萨特马尔。今天是第五天。本月十三号,我从拜雷哥萨斯启程,拉车的瘦马是我整个旅途中从未见过的;当我一眼看见那些倒霉的驽马的时候,不由毛骨悚然,但又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旅行势在必行,这个城市又租不到别的马匹。我怀着绝望的心情坐上了马车,倒不是非得在9月前结婚,但恐怕让这些活尸般的马拉着,届时是无法到达的。但是朋友,绝望是那样的骗人,正如希望一样。这些驽马和那些整个冬天用干草燕麦饲养的骏马一样,当天就把我送到了萨特马尔。我真心对你说,不要只从表面现象来作判断,若是那样,你就不会获得真理。……划引线的部分匈牙利语为“…,akétségdeeséscsakugycsal,mintaremény.”。英译为“…,despairisasdeceptiveashope.”“akétségdeesés”是绝望,“aremény”是希望,“csal”是动词意义与“deceptive”是相应的,《匈英辞典》列举了“cheat,deceptive,swindle,huindug”等词,都不外欺、瞒、哄、骗的意思。这些词在匈牙利语和英语中同是动词,但是鲁迅译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和“csal”“deceptive”对应的“虚妄”是名词。

明确了出典,就会惊异于裴多菲和鲁迅两人文章脉络的极大不同。鲁迅剖开了引文的前后内容,单独写成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句,因为只归结到这一层意思,所以人们迄今推测它或许是一句诗,完全给蒙进鼓里了。

不过这里还有两个问题。一是裴多菲的诗文中是否还有类似的词句。遗憾的是我没有披阅索查裴多菲的全部原文作品的语言能力,这点目前只有尊重高兰先生的考证;推想起来,高兰先生查明了从鲁迅的文意中无由推测的、隐藏在未知文章中的出典,这本身就可以说明他做过绵密的检索了。二是鲁迅在什么书上读到的这句话。旧版的雷库拉姆文库本有《裴多菲文集》一卷,前引的那些信是不作编号地当作一篇篇旅行记,任意地节译的,雷库拉姆文库版《裴多菲诗集》和小说《绞吏之绳》为鲁迅所爱读,这自然使人想到从中去查,遗憾的是相关部分被略去了。鲁迅从最初知道裴多菲的1906—1907年,到写作《希望》的1925年初,是否从哪里读到过这句话,读的是什么版本,都不明瞭。若不是匈牙利原文的话,那这译文是据哪种语言译出,题名是什么呢?那其中可能会有比较裴多菲——鲁迅文章脉络的新线索,但只能留作今后的课题了。

鲁迅的《希望》文中,在那句话前面还引用了裴多菲的另一段诗,诗名是《希望》。鲁迅的散文诗就由此题名。这首诗是裴多菲写《旅行书简》两年前的1845年所作,被收于雷库拉姆文库本《裴多菲诗集》中,鲁迅留学东京时,特别托丸善书店代购来,并保存到后来居住上海的时期。诗集收1848—1849年奥匈战争时期作品较少,所收多为裴多菲早期(其中最早为1842年)诗作,尤其是1845—1847年的诗作。《希望》的德译本,在词汇的排列、行数、偶数行韵脚方面,大致都忠实于匈牙利文原诗。鲁迅的翻译,也同是基本忠实于德译本的。后来又有了孙用的汉译。日语的译本中,似乎有战前住在横浜的匈牙利人佛尔基南德.梅茨格尔的译本,但是在今天的日本,还是对于根据鲁迅的汉译本翻译的──重译本的重译本感觉亲切的人为多吧。

现在,以雷库拉姆文库本的德语译诗和鲁迅、孙用的汉语译诗,对照原诗试译如下:

《希望》

希望是什么?……是可怕的妓女,

无论谁,她都一样拥抱。

等到你牺牲了无价之宝──

你的青春,她就将你抛掉!

(以上据孙用译本引用。译者)

《希望》在《鲁迅全集》中只有短短的两页,在后一页上,引用了裴多菲的《希望》诗和“绝望……”的话。以全篇来看,《希望》一文中裴多菲的诗、文所占比重不可谓之不大;再者,从鲁迅的行文看,似乎可以认为这诗、文在裴多菲思想上也是相互关联的。在《希望》诗和“绝望……”一句话之间,鲁迅是用以下的文章过渡的。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哥萨克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裴多菲Pet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这里的前半部分易于理解,后半却含蓄蕴藉。根据出典判断,并非裴多菲在“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时说了“绝望……”这话,这应是鲁迅的解释和感触。

那么,在鲁迅《希望》文中所见的引诗和引文的关联,在裴多菲的文学生涯中是怎样的呢?

裴多菲的诗作,因匈牙利浪漫派巨匠魏勒斯马尔蒂?米哈依的推重得以行世,使他崭露头角,是在1844年。生于贫穷屠户家庭的裴多菲,从十四五岁就梦想成为一名演员,曾追随几个剧团漂泊生活;在这期间,他学习了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对他吸收外国文学、文化的营养极有裨益。而据他后来回忆,十六岁以后的青春年华,一直是处于贫病的折磨之下,是极其惨淡的岁月。

裴多菲初登诗坛时,正是匈牙利经过奥斯曼土尔其和奥地利的五百年统治后,民族自觉逐渐高涨的时期。由于奥地利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一切领域强制地推行德意志化政策,匈牙利的民族文化停滞,连祖国语言的将来也岌岌可危了。法国的革命,对这时的匈牙利是自由的象征。民族主义的抬头,在文化方面表现为推动国语改革运动、搜集民间文学(传说、民谣)等,文学家是运动的中坚。历史剧和叙事诗,无不洋溢着爱国激情,魏勒斯马尔蒂是当时的一位核心人人物,被他的言论激发了热情的青年诗人们,为解放阿尔帕特(匈牙利建国的国王)的故地已经剑拔弩张,裴多菲也成了这一派的诗人。在佩斯出版了诗集以后,裴多菲获得了《佩斯时装报》助理编辑的职务,诗名渐高,生活也渐趋稳定。只是好景不长,一年后就丢了这职位,他无法维持在文化中心佩斯的生活,转回了在故乡的父母身边。格贝茨在前述的书里说,1845——1846年间,是裴多菲的“危机时期”,从中可以窥见裴多菲文学思想上的转变。裴多菲写《希望》诗,是离开佩斯一两个月前——1845年月10月到11月的事。

这期间裴多菲遭遇的“危机”是什么呢?至今不大有人论及。可是最近,在前述的格贝茨文章之外,又见到了意列修?玖拉写的传记作品《裴多菲》,也有有关这时期的记述,现参照综述如下。

裹挟他的“危机”状况,可以比喻为一个将他围在当中的多重同心圆。格贝茨指出,1844年,贵族们在国会发起的“自由主义改革”的失败,使裴多菲感到彷徨,痛感“祖国的现状无望”。这次失败,是指议会中急进派柯秀特等人倡议的保护关税法的挫折,该案在匈牙利议会通过后,又被奥地利皇帝(兼匈牙利王)否决。对于以农业、畜牧业为主要产业的匈牙利,对于希图把匈牙利辟为单独的关税区以促进工业发展、振兴民族产业、实现民族独立的宏愿,是遇到了一堵厚重的壁障。当时全民族为强权扼制的局面,也就是裴多菲身处的窒闷局面。在故乡的双亲,因为债台高筑被迫从住家迁出,经济状况十分困窘。为了发表诗作,裴多菲只好去佩斯联系出版商;可是佩斯充满了对他的对讦,除去《佩斯时装报》肯出菲薄的稿费,哪儿也不要他的诗。他的佩斯之行又是“带着新创而归”,意列修的笔下记录了他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攻讦:

最激怒这位青年民族主义诗人的,莫过于不辩明艺术价值,但凭某个特殊的社会阶层的尖锐利害而决定作品的取舍。那个感觉敏锐的阶层,远比民众更早地认识了民族主义的真实内容。

他所处的境况是完全绝望的,这和要靠笔耕生活,但又不愿出卖灵魂的所有匈牙利作家境况相同。

围绕他这时写作的小说《绞吏之绳》和戏剧《老虎和土狼》的一段逸话,比较具体地说明了这情况。因为非议并没能使裴多菲失去影响,所以有人准备承印他的小说,但检查官竟以所谓“艺术理由”横加干涉,趁他经济窘迫,提出借给他与稿费相抵的150褔林、分10年偿还的条件,要他放弃出书。但裴多菲拒绝了这个条件,坚持出版了小说。并当即把稿酬全部寄给了双亲。戏剧《老虎和土狼》,开始预定于佩斯的集市期间在国立剧场上演,但届时却上演了某一名作者的剧,将裴多菲的剧改排在淡日。裴多菲觉察出其中的恶意,主动取消了上演计划。当四周传播他“害怕失败”的流言时,他声明说,“我的剧如果上演,也许会失败;不幸的是,我的经济状况已经到了只为200福林就甘冒失败危险的地步。可是为了200福林,不,即使是2000福林,我也不甘忍受别人不正当的待遇。”

“惨淡的青春”是如此坎坷,也就不难理解他精神上遭遇的危机了。

这种精神状况,在他的作品里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格贝茨说,“这个危机,在涉及人生实质问题的组诗《云》、诗《疯人》、戏剧《老虎和土狼》及小说《绞吏之绳》中都表现出来。它们流露出极度的失望和安那其主义的反抗情绪,也表现了破釜沉舟的气慨”。近日我读过《疯人》和《绞吏之绳》,裴多菲在《疯人》(1846年1月)中这样吟咏:

……

你们为什么麻烦我?

你们滚开吧!

我的工作很忙,

我得赶快!

我用太阳的光线编成火焰的鞭子,

我要用它来鞭打全世界!

他们要叹气了,我就大笑,

正如我叹气的时候,他们就大笑。

哈哈哈!

……

他们葬我在哪里?

在非洲。这却是大幸!

那里有狼狗将我扒出。

它正是我唯一的恩人,

可是我连它也欺骗。

它要吃我的大腿,

我却给了它我的心。

这太苦了,它吃了就送命……

哈哈哈!

……

我只像疯人似地笑着,

虽然我应该哭了,

哭着这样罪恶的世界!

上帝也常常用云眼睛,

为了他所创造的一切而哭。

可是,天的眼泪有什么用?

它落在肮脏的地上,

人类的脚就将它践踏。

天的眼泪变成了什么?

它只成了……泥巴!

哈哈哈!

……

假如果子成熟了,就从树上落下。

大地呀,你正是成熟的果子,

所以你得落下!我一直等到明天,

假如明天,还未到最后审判,

我就要掘到大地中央,

在那里放下了炸药,

我要炸掉这世界,

它就在空中飞扬……哈哈哈!

(据孙用译本引用)

形骸狂放的另一面,是惊人的理智,只是悲极而生的破坏能量非得有所发泄不可。《绞吏之绳》(1846年1——2月)的故事是这样,主人公被密友夺走了情人,为复仇,将情敌弄得倾家荡产;可在复仇中自己的爱子也中了仇人的圈套,被处以绞刑。于是主人公避世索居,苦守在儿子墓旁,念念不忘报仇。某个急风暴雨的日子,来了一个避雨求宿的乞丐,这正是他的仇家,他扑上去剜出了仇人的双眼,只是想到“生的忧患更大”才留下活口;数年过后,他发现了仇人当小职员的孙子,又以大笔钱财诱其滥赌败家,再把这个搜求最后希望的青年骗上死路,青年人在以为藏匿有钱财的地下挖出的,却是昔日绞死主人公儿子的绳索,在绝望之下自缢死去;剧终前,主人公解下这条曾绞死过自己爱子的旧绳子,掘开已长眠地下的仇人的坟墓说,“把你也吊在阴间!”主人公已经七十岁,到了儿子被杀的二十六年上雪了旧恨。这是通篇充满凄惨的复仇思想的故事。

纵观裴多菲的生涯,全民族经历的危亡(绝望)莫过于1848年到1849年的革命战争时期,他本身经历的危机(绝望)则莫过于此时。或者还可以认为,他后来的为国捐躯,正是因为要以此唤醒民族的希望。《希望》是反映裴多菲这种精神状况的诗篇。

格贝茨说:“这个危机的时期也是发酵的时期”。《希望》体现了幻想破灭的强烈意识,这在同期的其他短诗中也能读到。这些像格言般精辟的诗句,预兆着一个思想转折的迫近。

1846年平3月,裴多菲组织了匈牙利作家最初也是唯一的罢笔活动。同时,组织了青年作家的政治俱乐部“十人会”,致力于法国革命思想的研究。他的生活也产生了变化,1846年9月,裴多菲和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森德莱?尤丽亚邂逅。对尤丽亚的思慕,使他悲惨的生活有了依傍,温润了他的心。1847年,他的诗集刊行。喜庆相逢,“破坏能”的冲动渐次平歇,他从危机的处境解脱了出来。

经历过危机时期,裴多菲所获得的理念是,诗人应当成为指引苦难人民争取解放的先导,这种思想充分表现在《致十九世纪的诗人》(1847.1)中。这首诗开宗明义地说,世界不需要只唱出个人悲欢的诗人,诗人不能再吟风弄月。

……

我们在沙漠上流浪着,

像摩西领导着以色列人,

上帝送来了发光的火柱,

他们在火柱的光中前进。

现在,上帝又送来了诗人,

也像发光的火柱一般,

让他们领导着大众走去,

离开了沙漠,向着迦南。

那么,谁是诗人,谁就得前进,

千辛万苦地和人民在一起!

谁要是丢开了人民的旗帜,

谁要是偷懒或是畏葸,

谁故意落后,

只想在树荫下休息,

他就要被诅咒,

因为人民在流汗、出力!

稍后,裴多菲读到挚友、著名的抒情诗和叙事诗诗人阿兰尼?雅诺什的《多尔第》,深深为之打动,在他献给阿兰尼的诗和激赏这部作品的信上都表现出来。裴多菲在诗里,称阿兰尼是真正的诗人,用歌唱医治“被乌云遮没了视野”的受难受苦百姓;信里说,一旦真正的人民诗歌占领诗坛,人民也就将在政治上取得统治,这是本世纪的课题。“实现这个任务,是每个具有崇高心灵的人的目标,这样的人再也不能冷眼旁观,为了少数人过舒服日子和享福作乐,千百万人却在受苦受难。让人民上天堂!让贵族下地狱!”(1847年2月4日)裴多菲的匈牙利东北部之行,是这年(1847)从春至秋的事。现在成为捷克斯洛伐克、苏联、罗马尼亚领土的那块地方,当时分别称作上部匈牙利、托朗西尔维亚。旅行的目的之一,是去尤丽亚家订婚。尤丽亚不顾父母的反对和裴多菲订婚后,裴多菲又想去观赏他憧憬的大海,想去“莎士比亚、雪莱、拜伦的故乡英国”,想去“贝朗瑞的故乡——灿烂的法兰西”,所以再次回到佩斯。可是,他放不下对尤丽亚的思念,终于转回特马尔;9月结了婚,携妻子同回佩斯。他将这期间的见闻和感想,寄信用游记形式写给友人,本意就是为发表而作从这年8月到11月,分19次连载在《我们的祖国》上。收信人是盖雷尼·符利捷修,他的名字也有些来历。《致十九世纪的诗人》中表现的信念,不限于裴多菲个人,而是当时的爱国诗人们共有的,意列修说,要发扬祖上光荣的青年们,狂热地讴歌他们的思想,甚至少数民族中不懂匈牙利语的人,也为了掌握这种陌生的、亚洲式的语言昼夜学习,出生在上部匈牙利(斯洛维佳的其普斯)的青年诗人库列斯特芒,抛开了本民族的德意志语,开始用从书本上学到的匈牙利语写诗,并更名为盖雷尼,他是“十人会”的成员之一。

裴多菲的信,尽情地描绘了沿途观赏的景致,晴天普斯塔无际原野,暴雨天不可收拾的泥泞道路,蒂萨河的奔腾泛滥,托朗西尔维亚山岳地带的林海,草原牧场上小湖面的柔波,匈牙利千变万化的美丽的自然界都再现在他的笔下。同时,他凭吊了途中的历史遗迹,为套着枷锁的祖国惋惜。他前往关押过反对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独立运动领袖莱克茨非伦茨二世的国家监狱时,面对那圆山岳侧面宽阔的葡萄园不胜感慨:“我无心饮这里的葡萄酒,它似乎是囚人的眼泪”;看到挂在牢房里的肖像时,也感到那狭窄牢笼中的痛苦和窒息,以致无法正视。裴多菲的文学观,有时从他对国内外作家的短评中也可见一斑。比如,他讥讽歌德,说歌德的伟大只依附于铜像,而心脏不过是粘土制做的。另一面却称颂大仲马,说他是抚平了自己厌世创伤的人。他说,“大仲马是用如此绚丽的色彩描绘人生,连痛苦也描述的甜蜜,致使人为了要体验那甜蜜的痛苦情愿遭遇不幸。读了他描绘的贫困,使我情愿倾囊打发掉最后的钱币,读了他描绘的死亡,使我也想去以身试法了”(第18封信)。应该注意裴多菲回忆自己流浪、惨苦的青春时代的章节,其中说出了他从危机中解脱后的心境,并且也说明了这些信在裴多菲文学生涯中的地位。

我的生活曾是一片苦海,即使现在幸运了,我还是想起它。六年里,我是人神共弃的流浪汉,六年里,我被双重阴影——贫穷和精神痛苦纠缠不清。……但是,有过这样的经历也好,因为从没有不幸经历的人,是不懂幸福的价值的。更幸运的是,我在数年里经历了全部人生的苦难。尽管春季里会刮狂风,但金色的夏天和秋天很快就会到来。(第11封信)这些信夹叙夹议,是洋溢着对祖国深挚爱情的散文诗和议论文,所以有人评价它“创造了匈牙利文学的独特的散文风格”(兴万生语)。

第14封信上,仅说了“别被绝望欺骗”,其实由于尤丽亚双亲拒绝他的求婚,他就曾处在得不到尤丽亚答复的“绝望境地”,他发的第5封信说,“如果这成为最后的一信,我的自杀是想把我的绝望和狂热的爱告诉给社会”,但事态很快明朗化,尤丽亚接受了求婚,使裴多菲的第六封信充满狂喜,婚礼定在两个月以后。他去尤丽亚家和去察特马尔的轶话,颇富戏剧性,要是说他的言辞中还有苦涩之处,就是用“希望”来譬喻“绝望”吧。就连这句话,在此也流露出裴多菲半世辛酸后的练达和诙谐。

《希望》一诗到“绝望……”一句中间的两年时间,是孕育着裴多菲生涯中最深刻的转机——从绝望的深渊到发现诗人使命和人生乐趣的转折的岁月。鲁迅引用的诗、文,无巧不巧地代表着裴多菲生涯的两个时期。

在穿插进这样两处引文的《希望》里,鲁迅是如何地反映、填充了两段引文中间的间隔呢?

《希望》开头就是:“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鲁迅曾经用希望的盾,抗拒“空虚中暗夜的袭来”,可是盾的后面“也依然是空虚的暗夜”,就这样耗尽了自己的青春。鲁迅问道,“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身外的青春——世间的青年也都衰老了么?于是他撇下希望之盾,听到了裴多菲的《希望》之歌。鲁迅引用《希望》一诗,揭穿“希望”的欺骗,暗示它的消逝。接着,插入前述的数行文字,突然说出“绝望”。在对希望的议论中突兀地出现的“绝望”,在此明确地表现着和“希望”相反的概念,可是刚一提出,就又断定它“虚妄”,毕竟使人费解,这个谜在引文中穿插的字句里。“但是,可惨的人生”的感慨,是鲁迅托裴多菲之名,在抒发自身抚今追昔的感情。因此,它引出的下文——“桀骜英勇如裴多菲,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和裴多菲说“绝望……”时的心境并没有实际关联,“回顾东方”的裴多菲,是鲁迅意中的形象,是在鲁迅写这篇《希望》心情下产生的裴多菲,因此读来应看作一种自我表白。“茫茫的东方”系指什么?在《野草》里,列举过“光明”和“黑暗”两个对置的方面(《影的告别》),可是读下去,就觉得鲁迅在两极磁界中微妙地躲避,倏忽脱出了磁的吸引。《影的告别》中,深夜来向“我”告别的影,情愿没于黑暗,也不愿消失于白昼。“影”是从“我”身上剥离去的,在它会向自己告别的假想中,有鲁迅抵抗黑暗深处吸引的复杂心理的投影。在《影的告别》之后三个月写作的《希望》里,“两极”和鲁迅的关系就和这篇异趣,“希望”和“绝望”在这里是同“光明”和“黑暗”一样的对立项。假定“影”的摇曳持续到了《希望》中,那么鲁迅企望的,应是“希望”破灭后的“绝望”的消逝。可是他在这里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茫茫的东方”是暗夜和薄明的分野,所见的即非“希望”,亦非“绝望”。此处有所感而发的“绝望”,不是单纯代替“希望”孵化出来,它产生于希望破灭后,产生的同时就被否定,经过这样的过程,才和“希望”处于同一水准。“绝望”从始就是以否定的姿态诞生的。如果“绝望”不具有否定的要素,则无从产生鲁迅接下来说的“不明不暗的这虚妄”的现实认识了吧。“绝望”在《希望》中所具的意义之重要,在于它使鲁迅发现“虚妄”的媒介作用,从而放下了“希望”之后,听任着“绝望”袭来的“我”,索性直面着黑暗。在这里,属意黑暗的“影”已不对“我”纠缠,想来是由于所谓“影”终归要沉没消失。那种“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的姿态,即萌生于此。鲁迅产生了非得去肉搏“暗夜”的认识时,也倍感到求生的艰难,因为不仅没有斗争的武器,连斗争的对手也难于捕捉。所谓“虚妄”,要从鲁迅在这种状况下的意识中把握。

首先,“希望”和“绝望”同是“虚妄”,这是鲁迅本身的问题,即要用盾对敌的武器问题,其次是斗争对象的“暗夜”所在朦胧,面前只有“虚妄”,即处于对方的也是“虚妄”(不用说这是就鲁迅的认识状况而言,譬如,对于自信持有有效武器的人,也许敌对事物竟显得美好)。这样看,成了本身的“虚妄”和对方的“虚妄”相辅形成的“虚妄”,吟味之下,就体会到鲁迅两次引用“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句子,分别包含着稍有不同的意义。首次引用,是确认本身的“虚妄”,而文末的引用,是对于和对方相应的,自己把握下的“虚妄”的深切实感。

不过,如何看“绝望”中有“虚妄”呢?一般地说,断言“绝望是虚妄的”的人,当是强者。可是在这里就作出鲁迅已是这种强者的理解,也许为时尚早。《希望》中的这个词,带有一种困惑和伤感的情绪,鲁迅还没有从困惑的情绪中悟彻。因此,他此后仍不得不继续苦斗,寻求生和死的意义,直到摆脱那些纠缠以后(《墓碑文》为其代表),才渐渐地得出认识,以致对于任是怎样杀也要改头换面地苏生的敌人,产生了不问战胜与否,只管向着无形的敌阵,执着地将投枪继续掷去的这种战士形象。这是一种思想形成的过程。我以为《希望》是处于其形成开始的作品。前述的包括“虚妄”的认识,是这一思想形成的核心。

全篇《野草》是鲁迅摸索自己生存意义的演进过程,意味深长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奏出了《野草》的主旋律。《希望》中的这句话,脱离裴多菲而成了鲁迅的心声。这样就舍弃了裴多菲思想上存在的两年间隙的意义,于诗、文各自存在的文学脉络的意义;鲁迅可能不清楚这点,我想就是清楚,结果也是同样的。因为,用《野草》里《希望》一诗和“绝望……”一句表现的,以“虚妄”之说摈弃“绝望”的鲁迅的思想方式,拿来和与革命同归于尽的裴多菲对照,显示出了在革命失败后尚要“偷生”下去的鲁迅对人生的探索。

那么,鲁迅不得不徒手面对“虚妄”的状况,即鲁迅文中“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所象征的状况,在裴多菲生涯中有过吗?否。

1848年3月15日,受到意大利的一月革命、巴黎的二月革命鼓舞,也是对3月13日维也纳起义胜利的呼应,佩斯爆发了革命。聚集在毕尔瓦兹咖啡馆的裴多菲等激进派的人物,起草了十二条政治改革纲领,唱着裴多菲的《民族之歌》涌上街头,近正午时,革命势力控制了首都。裴多菲在这一天赞美道,匈牙利不流血的自由,比在任何国家更美丽(1848年3月15日日记),对革命寄予了深切的期望。但实际上,从革命开始,就存在争取民族彻底独立的****和策划与奥地利妥协的****的分歧,也蕴藏着马扎尔民族和少数民族的分裂,前途险恶。新内阁不久就对少数民族和农民的起义进行镇压,首都佩斯的工人游行也遭血腥弹压。六月里,在新选举法下举行的选举,更暴露了新体制的真面目,****受到疯狂的诽谤和中伤,选民受到威逼利诱,裴多菲等****力量在苦战后仍遭惨败。裴多菲感到,自由的拥护者已星散,他对内阁、议会、选民都失望了,他意识到革命内部潜藏着敌人,革命的前途笼罩着阴云。“裴多菲的结论是,对于急进派的人们来说,缺少一种为决定性的政治革命战斗的韧性,为实现革命目标,非得抛弃幻想去战斗”(格贝茨)。这体现了他的又一次思想转折,他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到“抛弃幻想,为实现革命目标去战斗”。

此后,在裴多菲的诗文中频繁出现的,是“光荣的死”和“希望”:

“我们继续战斗,不是为了使匈牙利复兴,我们已经不能光荣地生存,至少要为光荣地死去斗争。

“吓人的念头!

我们在千百年间历尽辛苦,流血流泪,在中世纪的漫夜中探索我们可循的路,只是为了:在黎明终于到来时,由于我们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能让诸民族黎明的曙光像纪念花环般地缠绕在我们匈牙利的额顶”(1848年8月10日)“除非是臆病的民族,否则不会灭亡。不许为人类而战斗的民族灭亡!

“哦,只是祖国在暗夜中的星火,只是星火。借着我的光,我的民族只能从‘命运’这本书上读到一个词,这就是希望!”(1848年9月17日)以《致十九世纪的诗人》的主题思想——迦南在世界上出现——已不可能实现的悲观认识为前提,产生了“死”的思想。尽管如此,对于身为“火柱”的诗人,仍必须踏过通向彼岸的桥。裴多菲将这奉为“光荣的死”。在“光荣的死”——虽死犹生的思想里,贯穿着时间的概念。裴多菲希望,匈牙利革命的意义超越时间,在历史上永存。所谓抛弃幻想就是这层意思。这个“希望”,不是复活了《希望》诗中幻灭了的什么,而是对预感到的确实又无可避免的死亡的热烈追求。

长篇叙事诗《使徒》(1848年6—9月),可以看作裴多菲这个新的思想境界的体现。主人公希勒万斯特,是个一落生就被遗弃的私生子,他当偷儿、乞丐、听差长大起来,而他实际上是神派赴人间的使徒,要拯救被奴役、被贫困和苦难折磨的民众。由于国王和教会的强权、加上民众的愚昧,他的抵抗全都失败了。他刺杀国王失败后被带上断头台,面向围聚的民众,流下了怜悯的眼泪:“——还不够吗?你们杀了耶稣,还要将一切救世者钉上十字架吗?不幸的人们啊”,希勒万斯特加入了为世界献身的殉难者行列。《使徒》是这样结尾的:不久,新的英雄一代诞生了,为自由战斗而无愧地死去的圣徒,都受到了光荣的纪念,但他们已在死刑台下化作飞尘。

今村与志雄从德文翻译的《使徒》第一章前两节为:

夜来临了,城市暗淡;

月亮远远去探险,游荡,

群星合起

金色的眼睛,

漆黑的旷野

像良心给出卖了那么黑。

唯有远天

闪烁着一线光亮

暗淡而行将熄灭

像垂死者的眼神,

像最后的希望的光。

今村与志雄认为这里是鲁迅“绝望……”一句话的“思想渊源”。并说,“说希望空虚是容易的,而说绝望空虚的人,则必定是坚毅的实干家,是阅尽沧桑的人。将绝望的空虚形象化是什么呢?我看就是裴多菲的思想在垂死者……两句中的面目。可是将这后半的一小节,对照英译、汉译和原诗译出的话,则是:

一盏小灯,

高高地在头顶闪烁,

幽幽地将要熄灭,

像病人瞑思的眼神

像结束的希望。

灯光是希勒万斯特住室里透出的,这种表现使人想起“祖国暗夜中的星火”,此处能感受到“裴多菲思想中的本来面目”,却不能读到形象化的“绝望的空虚”。

在说着“去吧!绝望”、“去吧!恐怖”的时候,裴多菲诗文中流露的对民族覆灭的恐怖,也像绝望一样响着。他的“绝望”和“希望”是一块镍币的表和里。请看他最后的诗:

《恐怖的时刻》(1849年7月6—17日)

恐怖的时刻!恐怖的时刻!

恐怖的气氛越来越增多。

也许上天

已经发誓,

要把匈牙利人消灭。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流尽鲜血,

为什么呢?

半个世界的宝剑,

在我们面前闪烁。

从前的战争,

还是很小的灾难,

而更可怕的,

是我们背后瘟疫的蔓延。

祖国呀,你的一部分

摆脱了上帝的鞭打,

另一部分却充满瘟疫的激流,

人民的双手被捆绑起来了。

我们将一个不剩地死亡吗?

或者还剩下什么人,

让他写下

黑暗的时刻,

向全世界宣布。

假如还有什么人活着,

让他懂得这悲惨的事件,

像后代子孙们宣讲。

假如他们这样讲述着,

让人们明白这样的道理,

出现的事件,

是那样地悲惨。

这就是人类历史吗?

难道讲话的人是一个疯子,

还是由于恐惧,

或者由于思绪紊乱而讲出这样的话。

(据兴万生的译诗)

不知道他心中的战栗,就无法确认他的祈求和愿望。怀着被恐怖紧迫的“希望”,就是裴多菲的人生。所以,他也是因这“希望”死的。1849年7月31日,在奥地利和俄国联军的进攻下,匈牙利革命濒临崩溃前,诗人裴多菲也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瑟克什堡战殁了,时年仅26岁。鲁迅所谓的“虚妄”,不就是生存到革命失败以后,在失去“希望”的土地上看到绝望来临的时刻吗?鲁迅写作《希望》,是在辛亥革命十余年后,对革命所期待的一切完全破灭,“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自选集〉自序》)的时候,他44岁。这所谓“虚妄”,说来就是由于必须生活在绝望的现实中才获得的认识吧?所以,鲁迅的“虚妄”认识,含有生的追求,他因为和“虚妄”再度肉搏而生存,意志弥坚。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鲁迅借用裴多菲的片言只字,阐发自己“生”的思想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