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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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洗不净的黄土颜色

你这光秃秃的梁峁

你这黑沉沉的豁岔

你那一层层的念想——《民歌选》

已记不得是听到的一个传说还是看到过的一篇资料,说是二三十年代的时候,有一个日本的什么考察组深入到中国的黄土高原腹部。这个考察组分成了三个小分队,进行不同类别的试验考察,他们把日本的植物、动物和人带进了我们这块养育过黄帝、尧、舜和炎黄后代的土地,想观察日本特产在中国的适应能力,可想而知,这项试验注定是要失败的。不是当时的中国人拒绝了他们,仅仅是我们脚下的土地沉默地灭了他们的幻想。日本人是聪明的,植物和动物风干了的尸体让他们很快清醒:黄土高原是中国的黄土高原,只有中国的东西可以置放在这里。这大概是日本考察组在考察报告中的结论之一。还可以想象,考察组的某一个成员做了个人化的考察日记,在某一页中他写道,黄土高原是沉默的,它的沉默像钢铁一样,可以看到一个个肌肤粗糙的男人在梁峁之间劳作,他们笨拙而沉稳,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会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活计干完,高大的山梁、温和坚忍的黄牛和粗壮的人,构成了黄土高原的生存文化结构。这个结构是物理学中最具稳固意义的结构,对它的破坏的难度显然比建设更加费力耗时。

这个日本的考察组到中国的黄土高原究竟要搞些什么?目的是什么?随着岁月的流逝,到了今天,这些已失去了意义,对它的追问显得愚不可及。我甚至怀疑上面的这段文字是否是自己的杜撰,如果是杜撰,为什么印象又如此深刻,一遍遍地浮上心头,如同深水中的葫芦,压了下去又漂了上来。仔细反思,逐渐地明白,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黄土高原的作品,始终找不出一个突破口,找不到一个可以承担的载体,也许与黄土高原这块土地绝缘甚至有碰撞有绝对排斥的媒介物的介入,才可以写出这土地的特性,于是就虚构一个外在于黄土地的意象来承担这一任务。

我一遍遍地想到古代诗人张养浩,他把沉默的山比做翻腾的海涛,寂静与喧嚣是矛盾体,但在他的诗里却达到了高度统一。但我更喜欢外国人H·D的诗:

翻腾吧,大海——

翻腾起你尖尖的松针,

把你巨大的松针,

倾泻在我们的岩石上,

把你的绿扔在我们身上,

用你池水似的杉覆盖我们。

10年以前,我还是个20多岁的年轻人,对一切陌生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正是劲使不完、眼睛不够用的年龄,外在世界以迅速变化的五光十色令我目不暇接,激动而又不安分,总觉得明天会有重大的变化等待我,我不知道去挑选什么更好的事物呢,世界这么大,而我只有一个,真是可笑而无知的状态。那一年,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是从兰州飞往某个南方城市。按照平常的习性,第一次接触的新事物,总会在好奇中畅想许多,手脚总会不安分的。但是当飞机飞至高空,当我的视线从飞机舷窗向外张望过一会儿后,我觉得自己顿时老实了起来,我的身体沉重而乏力,我被身下的土地震撼了。黄土高原,层层叠叠众山林立,相互比赛似的耸立着光秃秃的头,展现在我的眼底。我生活的这块土地竟然是如此的容颜丑陋。满目是一片黄褐色,稍高一些的山梁,露出骇人的青灰色。由于重力流失形成的一根根土柱、土塔,像云南的石林,七零八落,矗立在沟壑与梁峁之间,像千年古宅塌圮后的朽柱,像大火过后森林中残留的枯木。我感到从没有过的焦虑、压抑、悲观,我觉得自己顷刻间长大了?岁,似有白发开始生长。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可怕的自然环境中,尽管自己的生活现状是好的,但有什么资格忘却脚下的土地去奢想过多的东西呢?我的思维在当时处于谵妄状态,已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了,只能片断地飘过一段一段浓稠的意念。眼睛被片片飞过的白云下的景象刺伤了,分泌出了叫泪水的液体。

在高空中往下看,就像做一场并不美好的梦,或者猜一个不雅的谜底,心里总有尴尬和很不情愿相信的念想。黄土高原中的村庄也是那样凌乱,当时正是秋天时节,土地已经裸露了,在火柴盒一样乱堆着的黄泥小屋旁边,是麦场,小小的黑色状的人在麦场上忙碌,却显得不慌不忙;每一个村庄的不远处,在稀疏的树木间便是一处坟地,密密麻麻的坟地显出与村庄同样大的规模同样的凌乱来。村庄、活动着的渺小的人、坟墓,这是从飞机上往下看,最刺激人的物象。

第一次或初次,是人生经历中最为宝贵最能留下想念的经历,正因为如此,在我们的语汇中才有了“初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等词句,表示了对陌生领域涉足的最早经验。就是那3个小时的高空旅行,使我真正意识到什么叫荒凉,什么叫残酷,什么叫沉重,与高空下狞厉的物象相比,人的现实生活真是充满了温情。即使互有仇怨的一对人,当他们狭路相逢时,如果能初次面对这样的严酷景象,那他们也会意气消沉,能够深刻体味到个人的一些沟沟坎坎疙疙瘩瘩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了。

那次坐飞机的经历,对我伤害很大,当时我还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正在写诗和写小说,对生活充满了幼稚而美丽的幻想,对人生表现出浪漫而不务实的态度,我的作品华丽优美、虚浮不实,同时又充满了现代派的荒诞不经。但初次坐飞机的经历,改观了我的处世态度,起码令我有了沉重的感觉,那满目的严酷物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灵魂的某一块地方,每当我有轻浮的举动时,这块地方就迅速地痛一下,使我收敛,使我一本正经。

我估计就是那初次的飞行经历灼伤了我的眼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尽量地少坐飞机,即使坐上了飞机,我也尽量不靠舷窗坐,尽量不去打量高空下的地面事物。

地理学意义上的黄土高原,限于手头的资料,无法详述,但我想大抵包括山西、陕西、甘肃、宁夏、河南等十余个省份,而这些省份在古代中国却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又处中国的腹心,所以在我的想象中,黄土高原正如一位母亲,养育了千万代的中国人,如今她是不是真的苍老了,****干瘪了,奶水干涸了,形销骨立了……由于缺乏资料,我一次又一次翻开案头的《现代汉语词典》,在“黄”的词条上让目光一遍又一遍巡视,想找到“黄土高原”或“黄河”的注释,也许是“黄土高原”和“黄河”太大,恐整本词典也不能承载,因而词典里类似“黄包车”、“黄泉”、“********”、“黄水疮”这样数十个语词罗列着,却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倒是值得欣慰的是对“黄”字却有着一个诗意的解释:像丝瓜花或向日葵花的颜色。这个解释也很妥帖,清新而淡雅,让人愉快,更重要的是在黄土高原地带上,丝瓜和向日葵确实是基本的农作物,特别是向日葵几乎可以看作是北方黄土高原的象征,一旦到了夏秋交际之时,满坡的向日葵如同黄色的海洋,让人充满健康和幸福的遐想。就此我疑心词典中“黄”词条的注释者,可能是一个生长于黄土高原的人,他也许和我有着同样的经历或感受。

1998年,我和宁夏文化界的几位朋友,受宁夏政府委托组成了代表团,参加在吉尔吉斯斯坦的马三其镇举行的“东干人生存120周年”庆典活动,在异国的土地上,更深切地体味到什么才是“洗不尽的黄土颜色”。

今天生活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等几个国家的东干人是当时不堪清代统治者的民族压迫,在几经战斗失利的情况下,被迫进入异国土地的,迄今已100余年。

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的七八天时间里,我夜夜失眠,欧亚大陆腹地的太阳狂躁而暴烈,似乎永远悬浮在我的头顶,在这种浮躁的心态下,我彻夜不眠地想象着100年前东干人进入异国土地的情景:一队疲惫不堪、衣衫褴褛的人群,逶迤的在暮色中仓皇而行,不时有伤残者或年老体弱者倒下,有妇女压抑?抽泣,有孩子惊恐地哭叫……更为要命的是对前途的担心,对异域不可测的种种恐惧,都在侵扰着这支队伍。这种情境实在是难以在短短的篇幅中能够尽述的。

但是这支队伍竟然奇迹般的生存了下来,也竟然以不到1万人的基数经过100年时间发展到了10余万人。现在这支队伍形成了一支庞大的人群,生活在异国的那条叫“楚河”的两岸,土地丰腴,风景优美,站在楚河流域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望见远处白雪皑皑的山顶,风光实在秀丽。

在异国的七八天时间里,我内心喜悦而沉痛,我无心参观任何一个地方,也无意参加任何一种聚会,我的整个心都沉浸在一种似喜似悲的思索中。我在想象他们这些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他们没有护照,没有居留权,有故国却不能回,有语言却不能同异国人交流。他们思念着黄土高原上的陕西和甘肃老家,思念着黄土高坡上那畦韭菜和晨光中袅袅飘起的那缕炊烟;他们时刻在计算着时间,计算着何时能够再回故土;他们甚至会想到向朝廷投降;他们更盼望着清朝尽快灭亡……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他们,为他们焦虑、为他们愁苦,我体验着他们的感情,在痛苦中为他们痛苦,在自己的感情中发展着他们的感情。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但我依旧在思绪中不能割舍那几天的思索,我一直力图写出一本书至少是一篇文章,来追溯他们的感情。我想在他们进入异域的最初日子里,他们会为生存而奔波,但在更多的日子里、在一百多年间,他们却为感情付出着。的确,感情在更多的时候和程度上比生计更折磨人。

洗不净的黄土颜色,这一语词就是在踏上吉尔吉斯斯坦的土地和东干人初次见面的刹那间,从我胸膛中跳出来的。只有在异域,人种一词才会显得那样明确而肯定。一走出海关,在满目的各色人种中,一眼就能发现站在我们不远处的几个人就是东干人,甚至是黄土高原走出来的。尽管100年了,但他们的身骨,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表情,都表明了他们是从黄土高原走出来的,而且似乎走下来时间不长,尽管他们身着西服、扎着领带、开着轿车,他们的精神气质上都显露着数千年黄土和黄河的蕴藉,毕竟数千年要远远长于100年。

100年过去了,白彦虎和跟随他的那批先人们已经作古,甚至生于异域的第二代人也大部分已经亡故。他们人去了,却留下了对故乡的思念,留下了母语,留下了持久不变的风俗。今天,在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生活着的10余万从陕西、甘肃迁徙过去自称为“东干人”的回族人,仍保留着他们100多年前在陕西、甘肃的种种生活细节。尽管他们会英、俄、哈等几种语言或文字,但在家里或与其他东干人交流,他们却操着带有甘肃和陕西口音的汉语,这些语言中的语汇是100多年前的语汇,一些已经在国内消失了,他们还在用,而国内随时代发展新增的语汇,他们却只能用俄语或哈萨克语来代替;他们的子女要结婚,婚礼也沿用的是清代时的婚礼风俗,男方要穿长袍,女方要戴凤冠……只要进入东干人的村庄或社区,你就进入了西北进入了“黄土高原”。

100年过去,洗不尽的仍然是黄土颜色,也许1000年过去了,洗不尽的还是黄土颜色。

二三十年代日本人带着他们的植物、动物和人种进入中国的黄土高原,试图试验日本物种的生存能力,面对无边无际的黄土颜色,他们注定无功而返,但距他们的试验早半个世纪,从黄土高原上走出来的一群中国农民却扎根在了遥远的异国土地,这说明了什么?

1988年夏,我大学即将毕业,空闲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同级的一位藏族同学约定,随便坐一列西行的火车随便挑一个无名的小站,下车后从事一段“走西口”的冒险经历。我们肩背着一架老式的海鸥120黑白照相机,在一个叫张家夼的村庄下了火车。下车的时候正是正午,透彻的阳光下,张家夼显得凌乱而拥挤,我们走在村中的小道上,内心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惊奇,试图找个人聊一聊当地的民俗,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和我们说上10分钟的话。他们满脸的诚实和希望给我们帮助的神情令我们惭愧不已,我们幼稚的问题在今天想来仍令人脸红不已。折腾了大半天,在太阳西斜的时候,我们买了几个面包就向酒泉的方向徒步而行,走了好远,回头望去,西斜的阳光下,叫张家夼的小山村,满目荒凉,在灰黄中村口那排杨树透着些嫩绿,绿得叫人揪心。在这遥远的背景下,我们用120照相机相互给对方照相留念,并起名为“张家夼故事”。

这次远足实际上不到两天就无功而返,原因是我们的心理和身体准备不足。但张家夼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模糊的村庄成了我脑海中的一张底片,与许多曾经经历的物象相连,一提到黄土高原,就会迅速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