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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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生活在别处

很早的时候,我读到过一篇散文,名曰《三生石上旧精灵》,是台湾作家林清玄写的,这篇忧伤而充满宿命色彩的文章,写了三个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故事,委婉而余音袅袅,读着它令人恍若梦境,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受。三个故事都是与佛与禅有关,尽管我一向遵从孔子的说教:“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敬鬼神而远之”,但这几则故事的穿透力太强,它让我们的世俗生活都显示出了某种浅薄,所以我一遍又一遍要想起这些故事。

林清玄的这篇散文中的三则故事,似乎都有出处。第一个故事来自于苏轼的《僧圆泽传》,讲的是唐朝发生安史之乱时期的事情。富家子弟李源因战乱家遭重大变故,他突然间看破红尘,入一寺庙带发修行,并和寺里的住持圆泽禅师成了生死知己。有一天他们相约远游青城山和峨眉山,但在路线的选择上意见相左,李源想从湖北沿江而上,圆泽要取道长安从陆路而行,圆泽说服不了李源,就不由长叹:“人的命运真是不由自己啊!”于是坐船出发,到了一个叫南浦的地方上岸,这时在岸边看见了一位穿花缎衣裤的妇女正在河边汲水,圆泽看着她流下了眼泪,说:“我不想走水路,就是不愿看见她呀!”李源大惊而问原因,圆泽说:“我注定要当她的儿子。她已怀孕3年,因我不来,她就生不下来,今天既然相见,就不能再逃避,请你用符咒助我速去投生。3日后为新生儿洗浴时,请你来看我,我以笑为证。13年后的中秋夜,在杭州的天竺寺,我才能和你相见。”李源大悲而悔恨,为圆泽大师沐浴更衣,到了夜晚降临,果然圆泽死而江边汲水的妇女生产了。第二天李源去妇人家探视,那出生3天的孩子果然见李源而微笑。遭此变故,李源无心游览,就返回寺中,这时才知道圆泽早就写好了遗书。13年后,李源从洛阳赴杭州赴圆泽生前之约,在天竺寺外听到牧童敲击牛角而歌:三生石上旧精灵,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知是旧人,忙问:“泽公你好吗?”牧童说:“李公真是诚信君子,可惜我俗缘未了,不能和你亲近,只有勤勉修行,还会相见的。”说着又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歌罢牧童掉头而去,不知所终。

这则故事在今天出版的《苏东坡文集》中收有,我在其他的古文典籍中也找到过,每次读内心就生出些浩浩茫茫的感受。林清玄先生在他的作品里称这则故事因出自东坡之手,且“人事时地物都记载得很详尽”,“相信是个真实的故事”。我再三考察思索,仍觉得这是东坡风闻铺陈的一则故事。东坡一生中遭际波折,因文字惹祸,险性命不保,再加上他常年与和尚友善,与高僧相伴,对人生的感悟,对佛与禅的理解,风闻一些事迹,写出这样一个故事,感叹人生的无定和轮回,自在情理之中。但东坡毕竟是高人,一则百字小文,传神而曲折自不在话下,要紧的是他传达了一种生命情绪,令人思之愈久感念愈深,且有深入骨髓之感。

这样就回到了一个数百年后才由西方哲学家提出的命题:我是谁?

我到底是谁?我生活在何处?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是刚刚过去的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走红全球的作家,并影响了不少中国文学青年。昆德拉的小说传递给人的是轻松与沉重相杂交的无可奈何之感,与诸如苏东坡《僧圆泽传》等类东方式作品虽忧伤但有可寄托有可倚傍的因果轮回式主题比,昆德拉显然茫然得多,绝望得多。在他那里,人和事物都是一次性的,即一劫不复的,民族历史也和个人生命一样,都只有一次性,是永远不会再来一次的。

由于米兰·昆德拉的原因,犹太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这句话迅速传遍每一个角落。显然在昆德拉的眼里,上帝是个神情愉快轻松幽默而宽容的人,他对人类的诸如傲慢与偏见、幼稚与狂想、妄为与叛逆都一笑而过,不予过多地追究,所以西方人常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这些上帝的孩子里的确有不少是被惯坏了的,其中一些是用胡思乱想或用骂上帝而走红的,比如尼采,比如叔本华,他们迫不及待地提出“上帝死了”的号召。后来他们终于不知自己生活在何处,有人疯了,有人自杀了。

米兰·昆德拉留给我的另一个思索的题材是他的一本书的书名《生活在别处》,尽管“生活在别处”是借用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瑟·兰波的名言,但是就因为这个书名,却令我常常浮想联翩,常常对个人的处境有一种顿悟,对一些不如意有了一些解释和解脱,同时在我过去的小说创作中,沿用或发挥了这一主题,比如我的小说《逃跑或北方的梦境》。的确在许多事情上,我们常常感觉力不从心,感觉做着一些与自己初衷背道而驰的事,感觉生活在别处,感觉自己不是自己,感觉自己是在一种规则下在中国象棋的棋盘上马走日相走田没有过河的卒子只能向前。

房龙在他的《人类的故事》一开头就写道:

我们生活在一只巨大的问号之下。

我们是谁?

我们从哪儿来?

我们将前往何方?

缓慢的,然而却带着坚忍的勇气,我们一直在推着这个问号前进,一点一点地接近地平线那边的那条遥远的线,我们希望能在那儿找到我们的答案。

我们还没有走出多远。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但又经过漂泊历练的学者,房龙的文字优雅亲切而肯定,具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能在一定的程度上缓解人的焦虑。他用贵族式的优雅语言解说了人类的成长历史,但他的简单化也显而易见,类同于今天我们所说的科普读物,也许他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人类的心灵史和情感史。事实上从心灵和情感的角度看,每个人的心灵和情感乃至思虑的时空容量恐比文字所能包含的容量要大得多,一天的思想活动量,如果要用文字记载,十本书也记录不完。

但房龙的这段话却提出了一个基本的问题,就是人的生存处境,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我们的未来,我们是谁等一些共性的问题,房龙所忽略的是——我们是不是真生活在我们身体所在的这个地方。也许我们生活在别处,我们在此处热情洋溢地生活着,但猛然间我们却感觉我们生活在他处。也许这是一个心理方面的问题,不是房龙讨论的重点。

在十分遥远的北部,在一个叫斯维斯教德的国度,屹立着一块岩石。它有一百英里高,一百英里宽。每过一千年,一只小鸟便会来到岩石那儿,将它的喙磨尖。岩石就这样一点点被磨损,于是永恒的那一天终会一去不复返。

为什么每过一千年,这只小鸟会跑到这块百英里长百英里宽的岩石上磨喙?我想人类对自己的追问就如同那只小鸟,即使一千年才去磨一次喙,但那一百英里高一百英里宽的高大岩石,终会被磨损到无的。也许巨石消失了,我们胸中的块垒也就融化了,我们生活在别处的感觉也就随风而去了。

可是,这是真的吗?

15世纪是一个大发现的时代。哥伦布想要找到一条通往中国之岛的路线,结果误撞上了一块新的未知大陆。直到今天为止,西方一些研究者,还在考证到底是哥伦布从新大陆把梅毒带到了西方世界,还是他把梅毒传染给了新大陆。但我感兴趣的是这个粗鲁的家伙寻找他脚下土地以外的地方的举动,他是不是在心灵的深处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欲望。

而比哥伦布早几百年的时候,中国的大诗人黄山谷却在寻找自己的前生。他因为连着两天做了同一个梦,便开始对梦进行追寻。在梦里他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在家里的香案上供着一碗芹菜面,口中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在梦中黄山谷就吃了这碗香喷喷的芹菜面,一觉惊醒,嘴里还留着芹菜的香味。两天做同一个梦,细节又是惊人的相同,黄山谷在惊讶的同时,就寻着梦中的道路寻找,找到了那户人家和梦中的老太婆,就问了她有没有摆面在门外,喊人吃面的事。老太婆回答说,昨天是她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女儿的忌日,因女儿生前喜吃芹菜面,所以在香案上摆了面喊女儿吃。黄山谷想自己正是二十六岁,而昨天也正是他的生日,心里便有了密密麻麻的冲动,请求老人允许他到她女儿的闺房看一看。他一看之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出现了,似乎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生活过很久,甚至当他看见一个书柜,请求老人允许他打开时,老人说钥匙不知女儿生前放在了什么地方,而黄山谷竟记起了放钥匙的地方。后来打开书柜,发现了许多文稿,细看之下,他每次科举试卷的文章竟然全在里面,且一字不差。黄山谷这才明白他已回到了前生的老家,他是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女儿转世,而这二十六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别处,现在他又回到了另一个别处。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给他从江西修水县老家得到的这则故事起了一个清新隽永的名,叫作《嘴里芹菜的香味》。

有许多时候,我们经历着一些事情,虽然是我们亲身经受,但却感觉是走进一些熟悉的情节中,我们仿佛一个读者,站在局外看着故事的进展,看着自己根据情节的需要而走下去,我们似乎是小说中的人物又似乎是读者;而在另一些时候,虽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却心跳得厉害,惊慌得厉害,我们似乎在为一个人或一些什么人担忧着;还有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些环境甚至对一些人天然地厌倦甚至敌视,仿佛他们或它们曾与我们有过不谐或仇怨;更多的情况是,我们先是蓦然间发现一件东西或一个人,没有原因地喜欢,后来就真的融为一体了。

经常有陌生的熟悉人。

经常有陌生的熟悉环境。

也常有熟悉的陌生人。

也常有熟悉的陌生环境。

这不是文字游戏,这是我们心灵和全部身体常常发生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