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关于温柔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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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往事中漂流

我逐渐发现自己是一个冥想型的人,我习惯于安静地独处一室,让一些情绪缓慢地生长,从脚面蔓延,一直爬满我的腹部。这种情景和感觉总是让我感动不已,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或其他一些陌生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经验与体会,有几次我甚至忍不住想跟一些人讲讲这种感觉,但话到唇齿之间,却又不由地住口,我怕得不到认同而使自己处于难堪境地。

散步,是一种闲适与优裕的生活情境,我对散步这样一种现实的动作所标示的人生状态总是充满了艳羡。我常常设想在一个幽僻的园林小径中,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倒背着手,徜徉于紫竹园中,过一种林语堂或梁实秋式的生活。但事实上,散步这种美丽的生活方式,对我仅仅是一个词语,就如同一个好色的人对一张不知名姓的玉照产生漫无边际的幻想,或如一位美食家对菜谱产生联想而引起喉结蠕动一样。美丽而温暖的词语有时比现实更为珍贵,这绝不是我国人民所谓的自欺欺人这一成语所能涵盖的。记得很早以前,我见到过卢梭或者是别的某位作家写的散文吧,由于时间久远,手头又无资料可翻检,著作者与著作名都可能搞错,大概叫《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思》。当时我把这部作品借来,放在枕头下,在睡觉之前拿在手中,读读书名,然后又放回原位,依据书名让自己的想象深入下去,去填补书名下的内容。那时候,我正在念大学,学校灯火管制很严格,有几次是借着月光看的书名,现在想起来,我想象力的培养恐怕与那一阶段的这种做法不无关系;尽管在后来我仍没有读过那部散文的一句一字内容,甚至连目录都未曾读过,但在感觉中,却胜似读过数十遍。尤其对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心理状态做了仔细揣摩,想象他是一位老人,在人生的黄昏之际,漫步于黄草地或秋叶飘零的街头,仔细翻拣着生命每一处驿站发生的故事,他时而欢快时而悲凉,但终究要化为平淡……

散步,如同在河水中漂流,不只是一个动作性的名词,而是一个具有无限延伸又可能极度萎缩的语码,我们脆弱的心灵只敢面对它表层的色彩,却不敢深究它遥远的意义。

还是把快乐留下来,让沉重随风而去吧。

远游

我不记得在15岁以前我是否有过大声哭泣的经历,也许有吧,但都可能被岁月磨蚀而从记忆中消失了,记忆中有的仅仅是15岁那年的一次放声大哭。过了15岁,便自觉成人了,成人是没有哭的权利的,再加上我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人,一想到哭这个字眼,便觉得一种红晕从脚尖涌起,直扑面而来,于是心中对哭就很厌恶了。

哭,在词典中的解释是这样的:因痛苦悲哀或感情激动而流泪,有时候还发出声音。有几次面对这样一种解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它给我的感觉是编字典的人在写到这一词条时,突然间尿憋得厉害,就写了一半赶快溜进厕所,等他轻松地回到书桌前,就产生了一种不耐烦的心情,说声就他妈这样吧,便停了笔。我总觉得这个解释还应该再加些内容,应当抒情一些,或者添一些哭的种类以及在什么时候可以哭而在另一些时候不可以哭,什么人可以哭什么人不可以哭等,起码讲一些方法论的内容,给我们一种以资依傍的东西,以便把自己归类进去。

现在想起15岁那年的那次大哭,我内心似乎还保留着一块伤痛,这块伤痛被保护得很严格,是轻易不能被碰触的,被碰撞的时候常常就是出门远游之时。

小时候,我是一个快乐的孩子,顽劣恐怕也是第一流的,不懂得人间还会有忧愁与伤感这样的字眼。追求快乐是小时候的天性,即使知道一分钟后会大祸临头,也必须将这一分钟的快乐追逐完,所以那时父母对我的种种威逼利诱都常常被我轻轻地荡开,只知一味地顽劣下去。而在15岁时,这一切都宣告结束了,都随着我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哭泣而消失了。现在是找不回来了。

我搞不清楚是大幸呢还是不幸,总之,15岁的那场大哭在我的经历中是一个重大的仪式,它宣告了我成人生活的开始。也就是说从那时起,我将远离父母,远离我所熟稔的环境,要独自去面对陌生的世界,面对不可预料的生活了。

事实上我是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而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基本是在父母的视线范围中的,也就是说我从没有独自一个人在距父母30公里以外的地方待过哪怕10分钟,而突然间要长期远离父母,去一个尚没有任何概念的地方求学,这种落差或称错位的感觉在当时尚未想到,只是觉得无所谓。就如同平时玩得忘了时间,突然间想起回家时可能会受到父母的惩罚一样,大不了就那么回事,会雨过天晴的。当父亲把我和我的行李一起从泾源送到固原后,在那个9月初的晚上,我们简单地吃了顿削面,从饭馆走出后,在一个墙拐角,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了去银川的车票,认真地看了一遍座号和时间,这才对我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已经长大了,到学校后写封信回来。父亲似乎就说了这么两句,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言语。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我的天空猛然间坍塌了,突然觉得肚腹间有一种东西在轻轻拱动,慢慢地茁壮成长,直向喉咙间冲扑而来。慌忙间我转过了身子,背对着父亲,在那个破旧的墙旮旯间撒起尿来,与尿液同时涌出的还有我的眼泪。我现在已记不清当时是否有害羞的感觉,只记得自己的肩膀抖动得厉害,以至一些尿液溅在了我的一双新鞋上,从肚腹间开始生长的那个东西终于冲撞出喉咙,变成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大哭。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当时是否有人围观,只是愉快地甚至尽情地把自己全部抛了出去,那种大哭的感受的确淋漓尽致,现在如果用一个形容词来描述,那就是:陶醉。后来,怎么一下子就天黑了,发现天黑这个事实后,我很奇怪地止住了哭声,看见父亲站在我面前,父亲的身后是两行陌生的路灯,路灯呈现出一种昏黄的颜色,有一两个行人间或走过,拖着模糊不清的身影。这一切都使我感到轻松,就像一个面对刽子手的犯人,觉得又无所谓了,我咧嘴笑了一笑,恐怕那种笑容不能用美丽或凄凉这样的辞藻来形容,在那种情景下只能用恐怖来描绘。父亲说,明天我送你到学校吧。我说,不用了,我能行。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生活,我把它称为第一次远游。

15岁以前的那些时光,我除了凶猛地玩以外,也读过不少书。诸如在当时还被列为禁书的《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他一些流行的小说,比如《大刀记》《敌后武工队》《艳阳天》等,倒是一本挨一本读过,但偏偏没有读过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而真正读《背影》已是中专毕业几年后在大学之时,记得读时我一再热泪盈眶,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合上书,短短数千字竟然读了一个星期,那是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名家名篇,以至今天我还能一字不拉地背诵下来。每读《背影》时,我就要想到我15岁时的那个9月的晚上,我会不断的责备自己,我不知道在那个晚上,当我在号啕大哭之后,在旅馆的一架铁床上熟睡之后,父亲的心境是怎样的?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彻夜未眠,未眠的父亲在一夜中想了些什么,我是从不敢问及的。而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第二天父亲将我送上去银川的长途汽车后,他坐在候车室里足足地休息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搭上另一辆回家的车与儿子背道而驰的方向回家。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在离家有60余里的地方他下了车,缓慢地顺着公路走回家去,这中间他还被一些小石子所绊,踉跄了两次。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但从这些内容中我足以想象父亲的内心是何等黯然,也许在许多日子里,他的耳边会不停地响起我的由少年向成人过渡的那种尖锐和喑哑相伴的哭声。

远游是一种美丽的辞藻,其中包含了刺激、陌生、奇遇在内的许多有趣内容,我很羡慕我的朋友中一些人背着行囊了无牵挂的去远足,甚至有些人只带一把牙刷一管牙膏怀揣十几元人民币就上路了。他们天南海北的几个月,回来后仅仅是黑一些瘦一些而已,他们的行为总是让我惊叹不已,但我始终做不到,即使出门几天时间,也要去向父母讲一声,说明出门的原因意义等。我一直以为这是自己牵挂太多的原因,但后来才发现就像得了关节炎一样,15岁那年的一场大哭使我和我的父母都落下了病根,一旦我们中有人要出门一段时间,天气便阴了,像关节炎一样的病根就露了出来。为此,我对自己那年的愚蠢行为深恶痛绝,但病根落下了,总是要犯病的,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15岁已不是个很小的年龄了,15岁完全可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起码这个年龄可以做许多事特别是坏事,比如15岁就可以吸烟了,可以谈恋爱了,甚至有些15岁的少年裤带上插两把菜刀随时准备抗拒一切来犯之敌。有时候看到这些少年天真而成人气的做派,我禁不住要仰天长叹,我常常把这些少年成人化的现象归之为全球气候变暖,但是在今年却依旧春寒,该是桃花灼灼的季节了,却依旧不见春天的痕迹。

羞于启齿或者是不愿与人交流,是近年来流行的一种心态,似乎大家都很孤独,都慌慌张张地在生活的海洋中乱撞,很少回想起忙乱的原因与所能获得的结果了,在这种时候,我最愿意做的事就是在往事中进行一次远游漂流。

旧事

在童年的时光里,我是一个很受关注的孩子。我能无忧无虑的过完童年,在一定程度上与我爷爷有很大关系。

我爷爷去世得很早,大概没有活到65岁。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应该是很懂事的年龄了,但偏偏没有记下爷爷去世时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多少年。爷爷去世半年后,我就带着行李去外地念书了,而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懂事。假如那时我还没去外地念书的话,我真不知道没有爷爷的日子我将会如何熬下去。

我爷爷有五个儿子,我父亲位居老三。在我记事的时候,第一件明白的事,就是在爷爷众多的孙子中,我是唯一一个他欣赏的孩子,即使我干一件坏事,他也觉得坏得有道理坏得可爱,这种殊荣是其他孙子努力到把肚脐眼挤出来也难求得的。这在另一种场合下,我就成了我爷爷其他孙子报复的对象,但这种报复却不敢明目张胆,只能用一种非常隐蔽的手段来进行。记忆中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我爷爷的大孙子,即我大伯的儿子对我的一次捉弄。我爷爷的这位大孙子比我大8岁,那时已经是十六七的小伙子了,他当然不会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兄弟送之以拳脚,他采用诱惑的办法来解决问题。那时我家的院子里盖有一座上下两层的房屋,其时泾源县恐怕尚无楼房的概念,故那种土木结构的两层房屋被称为“高房”。我的堂兄站在高房的廊檐下,双肘撑在栏杆上,手里提一只用竹竿编得很精致的鸟笼,鸟笼也是上下两层,上层装一只鸽子,下层放着一只麻雀。他高高在上,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只要在原地能转300个圈,这个鸟笼就归你了。我当时对自己的能力估计太足,没有讨价还价就在原地转起圈来,转到第20个圈时就觉得天空变得倾斜,身后的山忽高忽低,但仍不死心,边数数边告诉我的堂兄不许反悔,但在转第40个圈时,我已脚跟不稳,一头栽倒在地,鼻子随即流出了血。我的哭声惊动了正在西屋吃午饭的爷爷,他嘴里还嚼着食物,就光脚跨出了门槛,接着发生的事就一目了然了,爷爷砸了大孙子的鸟笼,扇了大孙子一耳光,还为我重新做了一个鸟笼。

爷爷对我的偏爱,不只引起他的其他孙子的嫉妒,我最小的叔叔对此也深表不满。他那时还没有结婚,但作为长辈,他有权力对我进行呵斥,但这种时候爷爷都不在身边,爷爷在的时候他没有这个胆量,只会朝我做几个威胁的动作,所以我一直比较害怕我的小叔叔,从不敢单独和他在一起。小叔叔结婚后,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仿佛从爷爷身上受到了某种启发,对我也格外呵护。记得15岁我到外地念书后,收到的第一笔汇款就是小叔叔的,那犹如冬天里的一把火,使我温暖了许多日子。现在多少年过去了,我慢慢地发觉,对爷爷秉性继承得最为彻底的就是我的这位小叔叔了,他仁义、耐劳、朴实无华,每次想起来,心头便觉一热。

在我的童年生活里,我比其他伙伴优越的是我有一个好爷爷,一个把我视为掌上明珠的爷爷。记得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爷爷作为一个“反革命分子”,被戴着纸糊的高帽让一帮中小学生押着在雪地中游行的时候,我并没有为爷爷在没膝的雪中行走而感痛苦,倒是被一帮小学生扛着红缨枪的威风凛凛的形象刺激得心花怒放。晚上我蹭到爷爷跟前,向爷爷索要一杆红缨枪,爷爷注视了我一会,就穿鞋出去了。半个小时后他扛回了一棵小孩胳膊粗的白杨树,爷爷在灯下细心地把小树剥了皮,削砍磨光,然后用菜刀在树干的一端削成了梭镖的模样,用红色染料将梭镖染红,再缠绕上一些染红的麻丝,就成了一杆红缨枪。第二天,爷爷在前面戴着高帽走,我跟在游行的队伍后面,肩扛红缨枪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还跟着别人的口号声,喊着爷爷的名字要打倒爷爷,惹得围观的人和游行的人一阵大笑,其实那时我真不知道这对爷爷的心灵是多大的伤害,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游行完毕回到家后,我被父亲好一顿捶打,却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去向爷爷告状,却又遭到小叔叔一顿臭骂。当时爷爷躺在炕上,不知道是累得睡着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任叔叔教训着我,后来父亲也跟着进来了,与叔叔合伙收拾我。这时候爷爷翻身坐了起来,向两个儿子摆了摆手,说,别骂他了,好歹都是人家要斗争我,加上个小孙子又有啥关系呢?再说让孙子斗争我总比别人斗争我好些。多少年过去后,我每想到这件事,总觉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犯过无数错误中的第一件,第一件错误总是让人难以忘却难以释怀的。

现在,我每次回到父母身边,一旦谈到爷爷,父母总要讲起爷爷对我疼爱的事例,而这其中有很多都是被我忘掉了的,说着说着父母眼眶就红了,就说如果爷爷现在还健在,看到他所疼爱的孙子结结实实地站在他面前,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去年年底,我母亲回了一趟老家,给爷爷上坟之后,与一些亲戚坐在一起,还说起了爷爷和我之间的故事,说得母亲眼泪汪汪。现在坐在桌前,我想着业已逝去的一些往事,总觉得内心藏着一些还不明白的东西,特别是看看眼前,看看未来,我发觉尚有许多事要我独自一人去对付,我内心就极度恐慌,我想如果爷爷在身边,我绝不会有这种感觉的。据父母讲,我出生的那天,正是爷爷因“反革命罪”劳改释放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刚踏进院子门,就听到我从母腹中落地的第一声啼哭,据说爷爷慌忙扔下了手中简单而破旧的行李,拿起扫帚拼命地打扫院子。爷爷打扫院子在许多人眼里至今仍觉怪诞,甚至百思不得其解,但我想爷爷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实际暗含了许多机缘,起码为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廓清了一个好环境。我15岁那年,爷爷去世了,没有半年,我就离开家出门求学,从此结束了童年生活。从呱呱出生到结束童年,这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总是爷爷在呵护着我,而我成人的时候,爷爷也去世了,我不知用一种什么样的词来形容这件事。17年过去了,离开爷爷的日子里,常常感到泥泞、步履维艰,总希望有一双慈祥的眼睛看着我,有一双手扶我一把,就如同小时候摔倒时被爷爷扶起一样。我想,每一个人都有这样想的时候,在泥泞中我们逐渐老去,但总是有慈祥的目光抚慰着我们的心灵,有旧事萦绕在眼前耳边,这样的时候,我焦灼的灵魂平静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