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28416100000001

第1章 序——柯平

在江南晚春的雨夜里读瑞娴,眼前的昏灯、书影,与文字间的隐秘火焰相映照,加上窗外淅沥的雨声,使房间里的一切顿时有了一种非现实的色彩。这位早慧的诗歌女子,以前只知道她才情婉约,在当地文坛有不薄的名声,没想到笔下非韵体文字写出来也是如此好看。简洁、利索的叙述中,尽显北方女性温文尔雅的大气,如同她家乡出了名的风筝那样,之所以能在春风中舞动得这么自在逍遥,是因为薄薄的表层下,自有植物的甚至金属的骨子给撑着。大至江山社稷、人文地理,小至柴米油盐、儿女私事,可以说,笔下所涉及的一切,皆是我们熟悉的和亲切的,至少是不陌生的,但经她以那么质朴、漫不经心的方式讲出来,好像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时而笔锋突然一转,一阵即兴的吁叹和感慨或许又会喷薄而出。因此,在她的文字面前,你想心有旁骛或驻足沉思几乎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只好跟着一起走,和她一同呼吸、一同分享生活的苦涩和思想的芳香。以前读龚自珍的名作《梦中作四截句之二》,对结尾“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这两句,心里总觉得好,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次读她这些散文新作,好像开始有了一些较为切实的体会。

一上来就说了作者这么多好话,自己想想也有些意外,但愿对读者的阅读没有产生误导,好在这方面自有文本在,相信应该是经得起检验的。瑞娴的文章好在哪里?如果一定要我说,我的回答很简单,一是因为有丰富的内容,二是因为有真情实感。这些中学语文课上所传授的写作知识,不管当初如何为年轻气傲的我们所瞧不起,实际上说出的正是散文的真谛。

宋人所著《唐子西语录》里讲过一个故事:“东坡赴定武,过京师馆于城外一园子中。余时年十八,谒之。问余:‘观甚书?’余云:‘方读《晋书》。’卒问:‘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对,始悟前辈观书用意盖如此。”在我的想象中,这一出典,瑞娴想必是听说过的,因此她的笔总是围绕着世道人心这四个字做文章,全无当下时尚流行的小女人散文的小资习气,也不同于文人圈中的某些嗜古趣味和倾向,更无外国人说中国话或中国人说外国话那样的文风。她的文字是朴素的,平和的,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淡淡韵味,又无时不在验证她曾经的诗人身份。这个意思,如果用布罗茨基评论茨维塔耶娃的话来说,应该称作“诗歌的血液在散文脉管里的流动”。

多年来,由于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在有关写作方面,也曾经有过一个观点,喜欢将所有进入阅读视线的作品,分为“讲梦话”、“讲鬼话”、“讲人话”三种类型。其中以讲人话为最难,也最为自己所看重。为什么,因为在我的理解中,这种说话方式,既是对作家态度立场的逼问,又是对才情技艺的考验。庞德说:“陈述的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王阳明说:“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说的应该都是同样的意思。因此,能真正做到在作品里讲人话,不弄虚作假,言谈又能不落俗套,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瑞娴的散文,大致可归入这后面一种。情感的倾注不但成了她文章的活水源头,也是向思想纵深处顽强延伸的生命根须。无论是怀念追溯乡下老家度过的光阴,还是记录身边日常生活的凡庸和琐碎,那样子都像在一面真实的镜子前省察自己,始终将个人与现实,与人生,与世俗红尘密密交织一起,难分彼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读她的散文,实际上也相当于面对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这面镜子有时也被她用来对准逝者和古人,比如说,两千多年前的一位风流人物项羽。我非常愿意相信,两万字长文《相遇乌江》里那些精彩的大段大段的心灵对话,楚霸王的英魂在滚滚长江东流水下一定也听到了。昔李清照有诗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今瑞娴有文称“适者生存,死去的总是项羽,而留下的尽是刘邦。在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们实在太寂寞!”这位令人扼腕长叹的一代枭雄,总的说来一生还是幸运的,除了他的虞姬,在这世上起码还有着另外两位红粉知音,一位是易安居士,另一位就是我们的瑞娴女士。

此外,都说谈论作家作品以知人论世为最难,不知道著名作家莫言先生又会做何感想?因书中有两篇力作《心惊肉跳读莫言》、《遭遇莫言》讨论的就是他的小说,也完全是听其弦懂其音、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那种。由于作者在文章里能如此用心,那些历史与现实的风景,自然与人生的音符,被她悉心纳入视野时,才能纤悉无遗地展示出最美好最真实的本色,以致不论在宏大构架中,或是微小细节里,都可以找到命运最逼真的色调,唤醒读者心底沉睡的颤动和共鸣。

前面已说到了知人论世,关于自身的人生历程,作者文字里似未过多涉及,只知道她是山东某地人,在家乡度过少女时代,结婚成家,目前的工作地是在北京。一般而论,艺术才情高的女人,大多与现实的幸福生活好像都没什么缘分,用古代的话来说,就叫作红颜薄命。作者的情况怎么样,不得而知,但通过书中的只言片语,或多或少可品出几分人生的艰辛与苦涩,看出一个现代知识女性在试图融入世俗生活时,既相亲又相搏的那种尴尬状态。这一点,其实她在后记里自己也提到了——“命运终于将我逼成了一个作家”。一个逼字,可谓道尽个中消息。

正因为宿命意识的强烈,使得瑞娴笔下这些饱含情感的文字,看上去更像是个造路工程,一米一米将脚下道路艰巨地铺向理想的远方。在那里,故乡成了梦中的青山一角,可望而不可即,可亲却不可近。

“失去家园的人,将在何处安身?”这积于岁月,发于无端的感慨,与荷尔德林的名言“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无意中构成了精神意义上的一问一答。尽管一个是文学界公认的大师,一个是身边的普通朋友,但有条秘密通道,似乎一直在中间沟通着这些共同漂泊的灵魂。或许,正是这种不懈的求索,唤醒了我们血液里骨髓里的故乡情结。因此,当我于夜深人静时分读着书中《华丽的凄凉》、《沧桑之台》、《秋山闻笛》、《命若昙花,诗若星辰》、《绿叶对根的怀念》等篇章,感觉头顶有个声音在缭绕,在发问。而这个声音,既是写作者瑞娴面对现实与人生的尖声抗诉,也是命运在我自身内心发出的冗长回响。

2010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