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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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华丽的凄凉

“天下无二坊,除了兖州是庵上。”循着这样的传说,我们踏上了去山东安丘庵上镇的路。

古老的牌坊给人一种复杂的感觉,提起贞节牌坊,就仿佛更有一股腐朽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数低眉顺眼却又愁眉不展的女子,无数道貌岸然却又狰狞无情的面孔,在不散的阴气中若隐若现,让人唇齿皆冷,不寒而栗。让现代人去凭吊那些无辜的牺牲品,是如此的抵触却又如此的情不自禁,如此的恨铁不成钢又如此的无可奈何。

从柏油路到尘沙飞扬的土路,轿车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我们载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传说中的牌坊已近在眼前,这座清道光九年(1829)小叔奉旨为嫂子所建的节孝坊,让我想象了一路,却仍然不知该以何种情绪来面对!

石坊所在处已成公园,一个裤腿高挽、满脚泥巴的人在售票,神情有乡下人特有的胆怯,却又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傲慢和得意:你们城里人怎么啦,文化人怎么啦,不也一样跑到俺这儿来看牌坊吗?我们都暗笑他不该为此自豪——贞节牌坊只能说明这儿曾经的腐朽程度,你竟还拿它来炫耀,麻木、愚昧!

可是当我们来到石坊前时,全都呆住了——

石雕见过,哪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这座牌坊几乎运用了所有可用的技法:浅浮雕、高浮雕、透雕、圆雕……有工笔雕刻,也有意笔概括,内容之丰富让人目不暇接:飞禽走兽、神仙人物、花鸟虫鱼、风云水月……全都历历凸现,在坚硬的石头上,栩栩如生地活着。

见惯了现代那些刻板僵硬的雕塑,面对着这样细腻委婉的雕功,优美缠绵的线条,活灵活现的造型,凹凸逼真的质感,来不及感叹,只觉得身子发冷:这么美的作品当我们在梦里捕捉它时它竟早已存在,并且已默默地在小镇上历经了百年沧桑。据介绍,在全国现存的1400座牌坊中,庵上石坊是内容最生动、技艺最精湛的,其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艺甚至并不亚于北京的故宫、曲阜孔庙的大成殿。

差点儿忘了这些美丽画面是刻在贞节牌坊上的。它是一个清代女子华丽的墓碑,是她的娘家夫家几辈子的荣耀,荣耀的代价是女子的眼泪、寂寞和青春。他们用道德、礼教的条条绳子将她捆绑成茧,让她生不如死,成为活的标本,等她真的死去之后,再用最华丽的坟墓埋葬她,用最结实的石头刻画她,用金银首饰陪葬她。古人对生者十分苛刻,对死人却毫不吝啬。

这座牌坊坐西朝东,高913米,宽76米。坊座为4块条状基石,坊身由四根石柱组成一个正门,两个小门,坊顶为单檐庑殿式。正面刻有“圣旨”二字,中部横批的“节动天褒”和背面横批的“贞顺流芳”隔石呼应,题跋为“旌表儒童马若愚妻王氏节孝坊”。坊上题字均为翰林单兰亭所书。中柱的两面是神情各异、飘飞云中的八仙;底座是反映耕、读、渔、樵的社会风俗画面:耕田者枕臂小憩、读书郎携手同行、老渔夫捻须对吟、打柴人日暮而归;次楼匾下方,有四幅谐音寓意图:六(鹿)合(鹤)同春、太师(狮)少保、挂印封(蜂)侯(猴)、父子拜相(象),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坊上雕刻的走兽繁多,有青龙、雄狮、象、牛、马、鹿、羊等10多种。其中龙最多,狮最大。坊顶12条垂脊,每条垂脊的上、中、下都有一条昂首眺望的龙,共36条。“圣旨”二字周围,更是有飞龙无数,腾飞祥云之间。坊顶正中的麒麟,身背宝瓶,不知去向何方。石坊两面都有两只雄狮高踞于底座基石之上,背上数只幼狮嬉戏,或张口弄舌,或足耍绣球,或口含念珠,憨态可掬,情趣盎然。

坊上所雕花鸟带有明显的季节、气候特点,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之中,花鸟虫鱼姿态万千,花绽的羞怯,鸟飞的翩然,虫斗的专注,鱼跃的恣肆……昙花一现的瞬间,都在雕刻者的手下轻盈地凝住,保持着最自然的状态。最触人情怀的是那半凋的莲、随风翻卷的荷叶,在石头上优美婉丽地凸现,苍老、伤情,有风雨飘摇的沧桑无奈。所有的画面既写实传神,又有中国画的空灵飘逸,其刀法之精,图像之秀,令人扼腕叫绝!四

有飞檐的牌坊是座房子,栖息灵魂的房子。那个女子的灵魂在尘世间没有归宿,便被安置到这不胜寒的高处,和鸟儿占据同样的高度却不能展翅飞翔,无法升天,又担心落下,即使没有了肉体只剩下灵魂,也一样担惊受怕,只能足不出户,与石头为伍,生死都是不食人间烟火。

被刻在石头上的这个女人,姓王,山东诸城大北杏村王翰林之女。清道光年间,这个13岁的女孩奉父母命嫁给安丘庵上村大地主马宣基之长子马若愚为妻。这在当时算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只可惜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体弱多病,马家的意图本是娶妻“冲喜”,但天意弄人,成婚那天恰恰阴雨霏霏,马若愚更是卧病不起,难以成礼,马家只得安排王氏与一只大公鸡拜堂成亲。婚日恰逢下雨在当时看来十分不吉,令马家颜面无光,迁怒于王女,认定是她带来了晦气。马母为此拒不让王女与儿子同房,“冲喜”不但没给马若愚苍白的脸上添一点血色和亮色,连王女也日渐憔悴了下去。直到马若愚郁郁病死,这对夫妻仍是名义上的。马若愚死时年仅20岁,这个徘徊于生死之间、逆来顺受的男人,谁也无从知晓他当时的心情。抑或在病痛的折磨和家庭氛围的浸淫中,他早已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凄婉的故事来源于民间传说,不知是否有确切的记载。展厅的说明很暧昧,说是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其实也没有细究的必要,这在当时并不鲜见,据说当娘的硬躺在儿子和儿媳之间,拒不让他们沾边的事儿也常有,并不需要理由。许多事儿在现在看来是荒唐可笑、不可思议的,只不过荒唐的事儿碰上荒唐的年代就成了正常。

马若愚死后,王女在马家开始了她“奉节守志,节孝两全”的“烈女”生活,终因过分的郁闷伤悲,于29岁的华年黯然而死。王女生前是怎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不得而知,若是她过得不艰难,很快乐,没有足够的惨烈、曲折和心灵折磨——也就是说没有足够的资本,她的父亲王翰林也不会胸有成竹(甚至自鸣得意)地将其事迹奏报道光皇帝,道光皇帝也不会亲下圣旨,御批让修这么一座壮观而耗资巨大的牌坊。要知道当时奉命守节的烈女数不胜数,并且大都是枯守到白发苍然被抬进坟墓,方算是修成正果,能“有幸”得此殊荣的又有几个?

据说,马若愚死后,婆母对王女更为严苛。连一只落在院中树枝上喳喳叫着的喜鹊,婆母也绝不允许王女探头去看的!可怜可悲的女子啊,其实他们一刻也没放过她,始终在利用她,即使死了也要把她钉在石头上,好让后人效仿她,心甘情愿地做男人的奴隶和殉葬品。看着一个个女人在煎熬固守中死去,他们心满意足,认定这样的抱残守缺的女人才是完美无缺的女人。每个男人都憧憬着拥有这样的女人,甚至为此宁愿无数次地想象着自己死去,让女人用节操来成全自己的荣誉,使自己变成一个令人艳羡的光荣的男人,就是死了也无恨无憾了。那个时代的男人基本都是这样,他们陶醉于贞节和名誉的芬芳,却无视自己女人的死活。

谁承想:刻在石头上的节烈虽然不会腐烂,却最终成了笑柄。

当时,马氏家族接到皇上的圣旨,自然很是风光荣耀,不敢怠慢,即令马若愚之胞弟马若拙主持为其嫂修建节孝坊。据《马氏家谱》记载:马若愚,字智斋,例曾登侍郎,候选州吏目。马若拙,号慧斋,为太学生,候补县丞,是当时拥有2500亩地的大户。这兄弟俩一个“愚”,一个“拙”,大概是为图“丑名好养”,可是在字上又极力挽回,一个“智斋”,一个“慧斋”,费尽了心思周折。如这名和字是其父马宣基给起的,说明他也是个学问人,即民间常说的“老学包子”,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兄弟俩的珍惜和厚望。谁知老大马若愚不成器,早早撒手而去;老二马若拙又受嫂子的牌坊之累,心力交瘁,直至家财散尽,生死不知。

青春年华的马若拙在刚刚奉旨建坊的时候,肯定是抱了十二分的热情的,虽然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奈。不知马若拙对他的嫂子曾经抱着怎样的态度——生前如何对她,死后又怎样看她?是敬慕还是不屑,是蔑视还是同情?是否,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忍,是否曾在暗夜里为她偷偷发出过一声叹息?细雨霏霏的日子,他从嫂子窗前疾步跨过,恍惚的目光,是否曾越过潮湿的纸窗,与窗内人噙泪的目光相遇?落雪的时候,他是否会撩开门帘,让人为她生一盆炭火,然后分坐火盆两边,倾听着对方的心跳,默默地烘烤着各自苍白消瘦的手指?

我知道不会,这黑夜中的温暖和亮色,只能是现代人一厢情愿的臆想,或是影视作品中无事生非的煽情,现代人总想拨开故人僵硬冰冷的外壳,用最微妙的人性来解释他们的行为。殊不知所谓的人性,在铜铁的盔甲下面,是发不出芽儿来的。在那样街垒森严的环境中,一次眉目传情,就可以孕育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但一次风吹草动,便足以毁灭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男人女人们,就这么循规蹈矩,铁着心冷着脸活过来的,只要自己没有因犯错而被惩罚过,便有了惩罚别人的资本,等年岁大了,成了祖宗,也会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捋着胡须义正词严地来教训子孙后代们。

马若拙特地从扬州请来了建坊艺人李克勤、李克俭兄弟俩及其8名弟子,轰轰烈烈的建坊工程就这么开始了。李氏兄弟满腹技艺,却还从未正式建过一座像样的牌坊,为了一显身手自然不遗余力。他们从几十里外的山上运石,运石的过程很艰难,需要在特定的季节——冬天洒水冰路,然后将巨大的石块用拖、撬等办法一步步挪移过来,困难可想而知。由于这座牌坊雕刻技法的高难度,对石头的质地有着苛刻的要求,工匠的技艺也面临着非同寻常的考验。他们每天敲敲打打,尘土满面,斧凿的叮当之声伴着王女的事迹传遍四乡八疃。精明灵秀的南方人,脑中有着粗犷的北方人想象不出的美丽图案、奇思妙想,那些生硬易碎的石头,在他们皴裂的手下,渐渐凸现出了春兰秋菊、雪月风花、仙人异兽、车马人物……谁不留神一锤子砸歪了,砸在手上,血便在石头上滴滴开花,在石刻的水面上溅起艳丽的涟漪,如春风拂过。

这座牌坊的建成整整用了14年。14年间,马家每天要付给工匠银钱3筐(每筐能装土30斤),顿顿饭要大盘大碗伺候周详。年深日久,马家渐渐不堪重负,家资耗尽,对工匠的照应也不如从前,马若拙的脸也日渐消瘦阴沉。为此,工匠们大为不满,不仅口有怨言,还处心积虑地在石坊上发泄怨气,他们刻意留下的恶意的诅咒、不吉的谶语竟有4处,一经解释便触目惊心,不由人感叹其用心的恶毒:一是荷叶挑大梁。石坊的横梁用两个轻飘飘的荷叶承托,预示马家将难承重负,大厦将倾。二是蝙蝠头冲地。刻蝙蝠取意为“福”,而工匠故意令蝙蝠头冲地而飞,意寓马家将日趋没落,“福”到头了。三是门神悬空。传说中是神则驾云,是人则踏地,而工匠却让石坊大门两侧的门神没着没落地悬吊半空,上不能升天,下不能着地,给人以无处归依的不祥之感。四是螭冲祖坟。螭是传说中没有角的龙。在石坊顶部四角各有一螭,睁眼闭嘴,神态安详,唯独东北角的螭却闭眼张嘴,冲着马家祖坟所在的部位,意思是让螭吃尽马家,使其家破人亡,粮财散尽。

马家在牌坊建成后也的确败落了,天知道这是不是李氏兄弟恶毒诅咒的结果?那个时代的人不可能明白,甚至今天的我们也未必真正明白:究竟是谁毁了王女,又是谁毁了马家?!

小肚鸡肠、用心不良的李氏兄弟最终不得善终。他们刻完庵上石坊后,又应邀去兖州为一财主刻坊,他们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使技艺更加精湛纯熟,将坊刻得几近完美无缺,令财主亦喜亦忧。在石坊落成的庆功宴上,他小心翼翼地问李氏兄弟:“如果有人能出更多的钱,你们是否还能刻出比这座更好的坊?”酒酣耳热的李氏兄弟俩拍着胸脯,洋洋自得地说:“如果有人出更多的钱,我们当然会刻出更好的坊!”此话印证了财主的担心,于是他令人在兄弟俩的饭菜中下了毒,使他们在自己精心建造的石坊下成了屈鬼冤魂,连尸身也不能还家……

李氏兄弟一生就只刻了庵上和兖州这两座石坊。虽然他们暴死异乡的窝囊结局引人说长道短,但他们高度的智慧连同他们的灵魂都留在了那些石头上,清新脱俗、如诗如画,令今天的人们为之扼腕,叹为观止!

庵上牌坊随历史的变革几遭厄运:据说曾被日本鬼子架起大炮轰过,炸掉了一只飞檐的角,几炮之后,其他的地方仍岿然不动,那个开炮的鬼子忍不住好奇心,忐忑不安地向前探看,坊上突然滚落一条石龙,瞬间便将他砸得脑浆崩裂!“**********”时期,村里其他3座坊都被砸了,唯有这座奇迹般留下来,雍容华贵地面对着今人审视的眼睛。由于兖州石坊在“**********”中也被毁掉,庵上李氏兄弟的这座“处女作”,已经“天下无二”了。可笑兖州的那位心狠手辣的财主,为了使自己的石坊独霸天下,害死两条人命,最终,那石坊却轰然倒塌在尘埃里,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而李氏兄弟俩的心血,也就这样被白白毁掉了,只留下庵上这一座,证明着这两位能工巧匠奇异的智慧和才华。

石坊被一代代人赞叹着,被一双双手抚摸着,抚摸得光滑透亮,有了玉的质感。抚摸那些精雕细琢、美妙绝伦的画面,感觉那华丽中丝丝透出的,却是沁心入骨的凄凉,它让我的热血在瞬间变冷。我不寒而栗:王女、马氏兄弟、李氏兄弟……他们的面孔都在面前的石坊上幻化出来,蠕动着石头的嘴唇无声诉说着、追问着:为何立坊的人、刻坊的人、坊上的人到最后都只剩下了凄凉!为何繁华落尽,每个人都要面对着咒语一样的结局?

其实在一个混沌的时代里,每个人都是可悲可怜的,不自觉,不自知,更无从握住自己的命运。怎样的花只能开在怎样的土中,谁人能逃脱时代的枷锁?我们也只能隔着时代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今人不屑古人的观念,古人也未必向往今人的活法。倘若让裹着小脚的王女走进现代,大概只能束手无策举步维艰;倘若让嚼着口香糖的我们回到过去,顶多也只能落得个鱼死网破的结局。

而倘若我们一生下来就处在那个时代呢?每位站在石坊前的女性都一定会这样暗自发问的:倘若让我生在那时,我会成为牌坊上的这个女子吗?

在春天的景色里我已是一朵凋落的花,为何我的青春时光,还在山那边,梦见心爱的少年郎?

而这又怎么可能呢,有哪一个人,可以和自己逝去的青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