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叶对根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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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寻找雩泉的人

(一)

第一次听说东方龙吟这个名字是在路上,知道了他是一个几十年如一日研究苏轼的学者型作家,他的“文侠小说”《万古风流苏东坡》,开创了我国“文侠小说”的先河。他追寻着苏轼的足迹一路写来,已经写了180万字;第二次听说这个名字仍是在路上,他已经来到了我们所在的小城——这个苏轼曾做过两年知州的地方。于是,我们《超然台》杂志社的编辑人员们便匆匆从异地返回,去拜会这位跋山涉水而来的作家。

我们都是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寻找中的人。龙吟离开北京来小城寻找,我们离开小城去异地寻找。我们都想从平常的事物中找出不平常,将平淡的人生过得不平淡。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超越世俗互相理解:我们在寻找什么,我们为什么寻找?

(二)

敞开房门迎接我们的东方龙吟,看上去完全是一位山东大汉。作为一个南方人,他的个头出人意料,他健康挺拔的身躯使宾馆的房间显得拥挤狭小,而白色的近视眼镜则使他不失文质彬彬。

一问我们才知道,敢情他的祖上也是山东人。为写《万古风流苏东坡》,龙吟写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在此之前,他已经将苏轼曾经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在苏轼留下足迹的每寸土地上,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次来小城是想更详细、更深入地感受和了解,设身处地地体会苏轼当时的心境和心情,他想隔着900多年的历史和苏轼对话。他要考证、反思,真切地抚摸每一个细节,这样他才能真正地走进苏公的内心世界。

在吃晚饭时我们才发现:言谈豪爽的龙吟却不善饮,只一小杯下去便面红耳赤,这点和他所崇敬的苏轼一样——在人们心目中,苏轼、李白等历史上的文人墨客都是海量,殊不知当时没有白酒,人们喝的是米酒,苏轼的酒量若按现在一般度数的白酒计算,也不过二两酒而已,对此曾有专家作过精细的考证。

龙先生不知从何处买来了诸城地图,他对我们当地那些源远流长的地名如数家珍,熟悉得就像盘腿坐在自家炕头上一样。他谈到了苏轼知密州时的那些从委婉变得超然豪放的词文,虔诚地相信是这块土地孕育了它们,若一直留在阴柔缠绵的南方,他绝对写不出“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那样的句子;苏轼写作的高峰也不只是人们所说的黄州,在密州就是一个高峰,而且是一个词风大变的时期,是他政治上远离是非、心情上春风得意的一个时期;他还谈到了苏轼文中的一些典故、建筑、风土人情,甚至植物——他同当地的学者细细地探讨《后杞菊赋》中的问题,一致认为文中的“杞菊”不是多数学者认为的枸杞和菊花,“杞”疑问尚存,而所谓的菊花很可能是当地的一种叫做“鬼子姜”(学名“菊芋”)的植物,这种植物在古密州曾经随处可见,在春风拂面的野外,它们开着黄黄的小花。

我们几个年轻人都有些羞愧,因为我们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却成了外人,我们不了解它就像不了解自己的父母,我们口口声声地爱它却只停留在肤浅的表面和狭义的范围。对那些曾经照亮过这块土地的古人,我们没有真诚的记忆,更没有足够的尊重和重视。

和龙吟先生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艾薇,一位温柔大度、善解人意的南方女子。几年来,为他们共同崇敬的诗人,这一对神仙眷侣相依相伴,走遍了神州的山山水水。

(三)

龙吟夫妇此次来诸最想去寻找的,是常山的雩泉。

常山在诸城城南20里,在苏轼的《雩泉记》中可以找到它名字的由来:“民以其可信而有恃,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常山又名卧虎山,因状若卧虎而得名。它在民间有很高的威望,虔诚的乡民们称掌管常山的神为“常山老母”。苏轼知密州期间,多灾多难,始终被蝗灾和旱情困扰着。为此,他曾多次前往常山为百姓祈雨,而常山也仿佛有灵性,“祷于兹山,未尝不应”,“皆应如响”,如一位善解人意、有求必应的知己,在苏轼和常山之间,有一种空谷回音般的默契。

祈雨活动常在一山泉边进行,常祈常应,因而苏轼最终将常山的力量归功于了此泉。他相信常山之所以能够出云为雨,守信于密州百姓,就在于有这口泉。当时的泉寂寂无名,但在苏轼的文中我们可以看见它鲜活的模样:“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于是琢石为井,并在上面建亭,此时这眼神奇的泉才有了一个名字“雩泉”。

在苏轼看来,常山受到祭祀并不是因为山势高大,而是因为它美德不变。不知是因为苏轼的祭祀,常山才有了灵性,还是因为常山的灵性,苏轼才能够常祈常应?

山再矮,一样地可以放眼天下。苏轼曾经昂首站在常山绝顶广丽亭上,身影孤单却又傲然。苍劲的风吹着他朴素的衣衫和眯起的双眼,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懂得。思想和才气超越了他生存时代的人,总是孤独的,尽管他们也活在人群中间,吃着同样的五谷杂粮,说着同样的话,穿着同样的衣裳,但在同样的血肉之躯里,却盛着一个更为博大深邃的世界;在同样的视野里,他们却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是那个时代的高山,不管隔着多少朝代去看他们,都会感到可望而不可即。他懂得你,你却不一定懂得他,恰如一首歌中所唱的:像飞鸟追不上最远的浮云,我们看不懂他的心情。

“昔饮雩泉别常山,天寒岁在龙蛇间。山中儿童拍手笑,问我西去何时还。”900多年前的苏轼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900多年后,龙吟来了,来了,也将匆匆离去。他们,都只是这块土地的过客。然而他们留下的足迹,将成为这块古土上点睛的一笔。

东方龙吟,这个虔诚的有心人,他或许正是当年那群拍手笑问何时还的儿童中的一个。他想看见什么,他想留下什么,他将带走什么?

(四)

在去常山的路上,为了解更多当地的风土人情,龙吟特地将地方文化研究会的邹先生请到了自己的车上。他开着的这辆本田车,是他自己用稿费买的。他就是开着这辆车踏上了寻找东坡足迹的路。

龙吟夫人艾薇,出身于江南的名门世家,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宽容和大气,和对弱小事物的由衷的怜惜,她看待万事万物的目光里,有一种母性的悲悯和柔情。她谈起龙吟时的那种既赞赏又心疼的口气,让人看到了夫唱妇随、心心相印的境界。

东方龙吟生于江苏徐州的一个小镇上,高中毕业后曾到煤矿挖煤4年。坚忍不拔的人总会有柳暗花明的人生。在深不见底的井下,在前程渺茫的日子里,他就着头顶的矿灯复习功课,终于在1977年考上了大学,并于1981年底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毕业后留院工作,成为《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卷中最年轻的编写组成员。在此期间他发表了数十篇有影响的研究论文,出版了四十余万字的《宋辽金诗选注》等专著,他所撰写的一些书对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影响很大。40岁后,龙吟才开始进行小说创作,新千年他的“文侠小说”的开山之作《智圣东方朔》由作家出版社以“新千年第一书”的形式出版,被中央电视台买断改编权,在电台以评书形式播出。

龙吟从没有忘记过东坡,却一直不敢妄写苏东坡,虽然他对东坡诗词的喜爱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虽然他从大学起便系统地阅读《东坡全集》,虽然他对东坡的研究已有20年的历史,可是他连一篇关于东坡的论文也没有写。他始终牢记他的导师——胡念贻、范宁二位先生的话,耐得住漫长的寂寞,先潜心打好功底,等生活积累丰厚之后再说。所以,他选择了一条由学者到作家的艰辛之路。他觉得东坡是大地孕育了很久才造就出的一位旷世奇才,面对着被视为“天书”的《东坡易传》,他感觉是面对着一片浩瀚的大海,阅历、学识尚浅的人,如何深入其中去遨游?不透彻地研究《东坡易传》,怎能把握苏轼的哲学思想和他诗词中撼魂动魄的天人之境?

龙吟一直在积累。已近知天命之年的他终于感觉自己有了书写东坡的把握和能力,这一写就一发而不可收。在他的《万古风流苏东坡》中,他塑造了一个全新的东坡形象,可歌可泣、可敬可佩,令人击节称奇。所有对东坡的评价和景仰都在书中了,为了这一天,龙吟整整准备了半生。他的书受到了苏学研究专家孔凡礼、朱靖华等人的高度赞赏。有评论家说:弥漫于小说字里行间的那种富有感召力的心理氛围,叫人置身其中,不由得一口气读下去。这氛围,来自书中东坡的精神魅力,也来自小说作者的精神魅力。

——那么,小说作者的精神魅力来自何处呢?

最了解龙吟的艾薇说,龙吟在骨子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在他50年的生命历程中,可谓上过天、入过地,可是他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他始终坚持着自己独立的想法,坚持着自己在别人看来不切实际(或者说得不偿失)的理想,为此他可以放弃许多在别人看来应当珍惜的东西。他是幸福的,因为他最终实现了自己,他现在做的恰恰是他最乐意做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把理想和现实融为一体。

苏轼一直在影响着龙吟的为人处事,他在他书的后记中坦然地说,他曾经在“中书省”习练官场文字,可是他最终却将自己“流放”到了江湖,让自己充分领略了从冷漠的天上宫阙到混浊人间的世态炎凉。我们无从知晓这其中的波折和故事,但可以想象:这一过程,显然也充斥着东坡的不羁和孟浪,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部荡气回肠的小说。这部小说是龙吟用笔写出来的,也是龙吟用脚走出来的。

为了苏公,龙吟究竟走过多少路?从苏轼出生的眉山,到苏轼曾经游历过的名山大川,从苏轼曾经为官的杭州、黄州、徐州……一直到鲁东南的这座算不上“山”的常山脚下……

(五)

因苏轼而扬名的常山不高也不远,但是寻找雩泉的过程却不失曲折。

常山貌不惊人,却显得恬静、安详、大气。或许苏轼的光环一直在笼罩着它,从未离开。常山不以山奇而取胜,而以它的人文景观和文化氛围著称。在那样小的一座山上,曾经有过众多的宫祠亭榭,以及碑碣和摩崖题记。它多次受到历朝皇帝的诏封,还一度成为佛教、道教圣地。还有哪座如此小的山,享受到过如此多的荣耀?在常山,脚下的每一步踩到的都是文化。

小小的雩泉只听说在北坡,到底在北坡的哪儿呢?看山的老人用长烟袋为我们指点了一条路,但是走着走着那条路就失踪了。我们只能陪着龙吟夫妇朝着大致方向搜寻。

山上生长着最普通的植物,在温和的秋风里,它们平静地成熟了。多数的野花都已凋零,但是成片成片金黄褐红的叶子,呈现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意境。秋天的到来在这里竟是那样温馨自然,没有丝毫的荒凉和感伤。

龙吟先生提着沉沉的工具包,不时从中取出相机或者录像机,抓取某个在我们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的镜头:包着头巾的乡下老妇、撒在山坡上的壮实的牛犊、怯生生喊着“妈妈”的小羊羔儿、枯叶飒飒的玉米秸、掉光了叶子的野酸枣和野枸杞……他爱苏轼,也爱苏轼曾经爱过的这片土地。一个不经意的场景,就引起他的忧患和联想。挖白灰挖出的石孔,使常山变得残缺丑陋,那是大地最痛的伤口。听看山的老人说,前几年曾有乡民到山上胡乱砍伐,半大不小的树,他们就砍了去做烧饭的柴火,多疼人啊,一棵树自己辛辛苦苦长那么大,得长多少年啊!

山茅草在秋风里红了,洁白的茅英英儿羽毛似的飘飞在阳光里。叫不上名字的鸟雀儿蹲在树枝上叽喳着闲话,淳朴的牛羊用好奇的大眼注视着这些奇怪的人。龙先生的衣服上沾着带刺儿的苍子,近视镜在阳光下灼灼闪光。我们一行6人,拨开藤蔓缠绕的荆棘,每走一步都有找到雩泉的渴望和想象。谁的手被棘针划出了一道口子,谁的头撞到了谁的屁股上,谁的脚下一滑,差点儿掉到塌陷的裂缝里去,引得一旁的山菊花抖动不已……看似平缓的常山,也是有危险的喔。

天已近晌午,我们渐渐地有些绝望,怕万一找不到,辜负了龙吟先生。我们在心里一遍遍祈祷:雩泉,雩泉,你若真有灵的话,就赶快露面吧!

突然,谁在前面喊了:“找到了,找到了!”身上立时有了劲儿,争着抢着跑过去,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雩泉!

(六)

或许雩泉一直在等待,900多年前,等待一个旷世奇人来给它起一个名字;900多年后,等待有人来看它沧桑的容颜。

眼前的雩泉和普通的水井毫无二致,它裸露在阳光下,石砌的井口,上面已没有遮风挡雨的亭子,可是它四周的景物,却葱郁得和远处的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都很高兴,千百年来它仍然没有枯竭荒废,没有被岁月的沙土埋葬,它一直在发挥着作用,你看它分明就是农家菜园里的一口用来灌溉的水井,它平易亲切地坐在一畦畦碧绿的白菜、菠菜中间,扁豆、茄子和菜椒在其他的地方早就枯萎了,可是在这儿仍是一派鲜活的模样。井的四周仿佛有什么神光灵气,将季节悄悄地挡在了外面。更神奇的是它旁边的一片竹林,绿得那般青翠水灵,沁人心脾——都秋天了怎么竟会没有丝毫的老态呢?!

龙吟夫妇相依偎着在竹林的石碑上合了影,那一刻他们是那样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如神话中一对找到了宝藏的小孩子。我们都蹶着屁股趴在井台上看泉水,水面清冽如镜,仿佛千年的岁月就在那一瞬之间滑过去了。

龙吟先生没有更多的话说,所有的感慨与思索,留待日后去回味和抒发吧——他只管扛着摄像机不停地拍,雩泉及它周边的景物都有幸在那一刻永恒地留下了。他甚至孩子气地拍下自己在雩泉中的倒影,让我们看他荡漾在水波中的笑脸。

告别雩泉的时候,看见一畦畦青翠的萝卜,龙吟忍不住拔了一只,放在袖子上粗粗地擦了擦就和夫人分而食之,这可是雩泉水育出的萝卜呵!

龙吟走了,而雩泉还将源源不断地“泉”下去。它是大地睁着的眼睛,辉映着蓝天白云,摄下亘古的风雨变幻,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刻,它清澈的眸子里,是否会映出一个须发飘逸、目光深邃的古人吟哦的身影?

找到雩泉之后的龙吟还要继续去寻找什么?

等待过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的雩泉,还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