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玉树的路上,老喇嘛曲多他们六七百人行色匆匆。
这是一支僧侣队伍,与废墟远近处处可见的军绿色、橘红色和天使白色队伍比起来,显得厚重而沉静。走在前头的老喇嘛曲多,是一位典型的藏族汉子,古铜色的脸膛,纹路纵横,围绕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偶一对视,你能感觉出他的坚忍、镇定和安详。他们来自玉树附近地区,最小的喇嘛巴桑还是个12岁的孩子。
他们大部分人不懂普通话,可这没有什么,并不妨碍他们和现场其他救援队伍的交流与合作。也许,更多的,老喇嘛曲多他们在用自己独有的语言进行有关生与死的交流。不用说,超度亡灵,让死者安息、生者宽慰也是救援的题中应有之义。
玉树多寺庙,大都建在山上。打从强震开始的那一刻起,山上的寺庙和山下的政府就在同时进行着自己的拯救行动,两者时有交叉起来。老喇嘛曲多他们默默地进入现场。奇迹不是救援的常态。由于当地建筑大部分用土石垒成,7点45分的强震令大部分毫无警惕的玉树人死于梦乡。
遇难者往往因为埋于泥土中而窒息死去。这让后期的救援陷于绝望。“挖是好挖,可挖出来的全是尸体,难过。”曲多一边拨弄佛珠,一边嘟哝:“为什么要把寺庙也震塌了,震塌我们的家还不够吗?”
他们于是帮助拖出废墟下的被子,擦拭瓦砾中无法辨认颜色的唐卡。小喇嘛巴桑默默地跟着曲多老人做着这一切。小喇嘛注意到,也就几个小时吧,因为没有挖掘工具,不光是曲多老人,一起干活的其他僧侣也是,手指甲几乎全都磨损、脱落了,手指头弄得血肉模糊了,上边粘满了废墟的灰尘。歇息一会儿,他们就用这双手拨弄佛珠,念念有声。
不一会儿,那边身穿橘红色的专业救援队伍过来了,当他们用机械和探生系统确定位置以后,这边的僧人就舍命钻进废墟里,寻找或者是拖出生者、死者。
当然死者多,便诵经,现场经常笼罩在一片佛音之中。
有一次,老喇嘛曲多抬起预制板的刹那,看见了一个孩子,他扑下身去把孩子裹进僧袍里,孩子“咳”一声,好哇!活着!曲多大喜。可等抱到眼前细看,孩子只是被抖动出来了嘴巴里的一口土而已,实际早就死了。
曲多直一下腰,见远方的残阳血一样的红,怔怔地呆在远山上不愿意走。而夜晚,终于不可阻挡地来到了。玉树,这座瞬间失去了二千多条生命的小城,在这大震后的夜晚那么可怕吗?不,废墟和死神并不是一切,我们还有不息的歌声、坚强意志和心灵。
让我们听一听从格萨尔广场上传来的吟诵声吧。这种听来含意不清却镇定深沉、节奏鲜明的低吟,正取代了日间的混乱,接管了这个夜晚。老喇嘛曲多他们在广场上建起了为死难者祈祷的帐蓬。
帐蓬里点满了长明不灭的酥油灯。
缭绕在格萨尔夜空的是超度死者的吟诵声。
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呢?无法形诸笔墨,因为声音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完全替代了语言的含义。这是爱之抚慰,像极了情人的手在一遍遍抚摸我们。
灾民闻声赶来,在帐蓬外边再三叩拜,诵经良久。
在这古老的仪式旁边恰是救援军队的物质施放点,里边摆放着一台大电视机,正在播出中央台的新闻,展示抗灾成果。
电视机的声音和诵经声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合奏,回荡在格萨尔广场的每一角落。跟随老喇嘛曲多身边的小巴桑,一会儿蹲在电视机前边,一会儿又跑到诵经的帐蓬里,学着老喇嘛的样子念念有词。多少年以后,长大了的巴桑依然记得这个神奇的夜晚。
在这里,在英雄的格萨尔广场上,其生死轮回里的伤与爱,临时法事与电视机声音组合的奇特场景,动人心魄之吟诵声及展示抗灾成果的电视播报声,那么奇特与温馨。忘不了那天上星光与地上长明不灭酥油灯交相辉映的夜晚。
还有呢,一轮圆圆的月冲破了厚重的云,洒下来澄澈神圣的一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