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一方凝滞的雪原,自天而降一绝世高手,刷刷刷,如椽大笔石破天惊,那方素缟的天地便生出了几抹翠绿,一点丹红:太阳自厚云中泄出光来……
一只蘸了多种颜色的笔,被有力的大手挥舞着,瞧那胳膊旁逸斜出如老树的虬枝,这是位头发花白的汉子,坐在路边如罗汉。
雪白的铜版纸,雪花纹路的羊皮纸,他一口气为一家三口人画了三张:儿子的是一篆体的“飞”字,下面的小字为:“人为幸福而生,正如鸟儿为飞翔而生。”孩子父母的两张分别是:“梦”和“花”的花鸟画,梦下边的小字为:“梦与希望同义,先有梦后有希望”;花下的小字为:“念桥边红芍,年年知为谁开?”
一家三口每人一张,都满意。各自捧着道声谢谢走了。
今早生意不错,开门红。
老汉左边的钱盒里又多了十元钱。
“名字作画”,“吉祥赠言”。
多求字画便宜,三张十元。两张八元。一张五元。
老汉坐在路旁如罗汉。
朝雾渐逝。太阳自树隙缝里射来金箭,夜的残兵败将便跑到山阴面去了。东来的路上渐至熙攘,人们到山底,下车,再从老汉面前摊点经过,拾级北上的台阶蜿蜒于密林深处,路旁成排的古树慈祥而庄重,红色的布条与绿色的叶子和褐色的树干交相辉映,而钟声又不失时机地震动滞凝的空气,在山谷间回荡良久,耳闻目睹,心旷神怡。
老汉拔背而坐,花白的头发与身边青草上的露珠一起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顽皮的风,偶尔把些青草湿润的气息暗自送来。老汉红润的脸上就旋起一个蓓蕾般的笑,未及完全绽放又凝住了。他抬头,见一位中年人乞讨的手在面前伸着,拄了只拐杖的。老汉摇摇头,厚唇欲启,终究没有出声,他从左边钱盒里拿出了他午餐的开销,二枚硬币。
缭绕于大山谷里的,不仅有钟声,还有随风而至的香气和蝴蝶。
汽车自东西来,在南面的停车场上越聚越多。求画的人倒不是很多。
老汉便静坐在那,眯起眼睛出神。
去年秋日里的一个夜晚,出车,对面的卡车逆向而来……老汉的车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后,砰然落下。
在医院里,老汉睁开眼睛,看见了床前的四只黑眼圈。
老伴与尚在上学的女儿,看见老汉醒了,扑过来哭了。
摸摸裤腿,老汉闭上眼睛,一会儿,再睁开眼,笑了,劝她们。
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老汉的头发全白了。
正月十五那天,照例是小雨加雪。
老汉随妻女来到这座山林中的建筑。
台阶冰滑,妻女上去了,他坐在山脚路边等候。
沿途古树上红布条招摇于风中,在钟声的伴奏下,在雪野的背景中触动了他内心中柔软的东西……几个月冥思苦想的问题似乎突然有了答案,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不是说教,而是说:越温柔的东西越有力量!
许愿回来的妻女,虔诚地说些心愿呵灵魂呵的话题。
“心灵寄托!”老汉不由想到,“是的,我们心里都需要一座神。”
在这儿,在这初春的山路旁,钟声和湿润的生命气息仿佛恋人柔软的手,轻拂着老汉脸上的皱纹。他觉得肉体那似已休眠的细胞,被一种深情的声音唤醒了。
他说:“老伴,我重操旧业吧!”
老伴和女儿睁大眼睛。
老汉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书法、画画。”
母女俩如释重负地笑了。
钟声缭绕着一波波地荡来,听来温馨而甜蜜。
于是,老汉便成为寺下小摊中的一员了。
此刻,青草上的露珠不见了,但香味似乎更浓了。别的摊主注意到了老汉的变化,闲时近前唠,说他脸色好!还说文化人真好,手一动就挣钱。
老汉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五十元钱,平均下来,一天能挣二十元钱,比开车是少多了,但这是另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呵!五十多岁了,敢于坐在路上三元五元钱的赚,这不是自豪的事吗?偶尔也有几位从前的熟人路过,唏嘘一阵儿,老汉就只是微笑。
小径蜿蜒于古林深处,路上的行人摩肩接踵。
太阳自天空中由东向西划出美妙的弧线,日子便在钟声中周而复始。
不起风的时候,满布于路旁古树上的红布条还在跳舞呢,像伴随着钟声,也像是随了青草湿润的气息而动。
老汉认为那红布条是有生命的。
红布条在嗫嚅私语呢,说的是一种申请、一种商量、一种祝愿、一种安慰。
临晚,女儿接他回家的路上。
他对身后的女儿说他有一个梦想!
女儿停下来,转到前面,对坐在轮椅中的老爸说:“明天,我给你拴上一个红布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