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镜子前,在灯光下,无情得剥去自己的面纱,甚至带着一丝冷笑。这是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自己的容颜,凹凸起伏,伤痕累累,没有轮廓,没有五官,一团丑陋的肉球。她盯着这张脸,不眨眼,不闪避,要让绝望深刻烙在心里,让她断了一切念头,再也不回头。然后,依旧裹好黑纱,拿着药,倒在碗里,取一杯牛奶,加了多多的糖,既然生命是苦的,何妨死得甜一点?
正举碗欲饮,门开了,丈夫出现在门口,手里照例提着菜,一脸的兴奋,让她又是恨,又是嫉妒。她不愿看见他,便转身进屋。她一向古怪惯了,丈夫也不觉得奇怪。他仿佛心情很好似的,一边做菜,一边哼歌,哼的还是那首他们相恋时最喜欢的歌,让她的心一抽一抽的。捂住耳朵,将头藏在被子里,歌声却依旧丝丝缕缕传进来。旧日歌声让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一幕幕,老电影般在眼前晃过,仿佛是一生的总结,是缠绵的悼词。她泪如雨下。
“别唱了!”她冲到房门口,眼光不经意瞟过放牛奶的桌子,心骤然一紧!碗呢?
丈夫停住歌声,望着她一笑,手里端着的,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牛奶碗,甜蜜的死亡,近在他唇边。她想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大半碗牛奶,心,仿佛木了。
难道我愿意他死?她呆呆地看着他放下碗继续做菜,呆呆看着他皱起眉头,呆呆看着他捧住腹部弯下腰,呆呆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
“小丫,我肚子痛。”他说。
她站着不动。
他还是没有察觉,他死也不会怀疑到她。自己靠墙做好,勉强一笑:“吃坏肚子了。”他从口袋里掏一件薄薄的东西,招手叫她:“来,你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她象一只木偶,被他的召唤牵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坐着,她站着,她健康,他虚弱,仿佛世界忽然颠倒了。
“你看。”他兴奋的声音,和他以前呼唤她名字时一样,和他今天呼唤小柳时一样。他手里托着一片肉色的东西,仿佛是手绢,又仿佛是皮革,软软地耷拉在他手里。她低头望着,却不伸手去接,只在心里暗暗计算:他还有多久可活?
她不接,他便只得费力站起来,肚子痛得脸一阵扭曲,身子佝偻着,将那东西举起,一只手颤抖着,揭开她的面纱,若是以往,她一定会反抗,此时却什么也忘记了,只是望着他,不知道他死会是什么样子?
他揭开面纱,见到她的脸,身子微微一颤,这让她朝后缩了缩。然而他拉她过来,将那张薄薄的东西蒙在她脸上,她才要反抗,却觉得一阵芬芳清凉从那东西上传来,僵硬了三年的肌肤忽然仿佛柔软了。
他微笑着端详她,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正视自己。她朝镜子中扫了一眼,惊呆了。
她看见一个三年前的自己,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虽然满面困惑,却是美不胜收。她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手指抖索着爬上面颊,僵硬的手指触摸到久违的柔软,她,在一瞬间凝固了。
丈夫额头冒着大滴的汗珠,望着她的神情,笑了,将她的双手拉过来,为她戴上一双肉色手套,同样的材质,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枯干变形的双手,戴上了手套之后,又复晶莹如玉……纤巧如兰。
这莫非是在梦里?
“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活,你一直怕我抛弃你,可是你虽然容貌毁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个漂亮女孩,一点也没变。”丈夫笑道,“你听说过江南柳氏吗?”她摇摇头,一霎不霎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三年了,即使是梦里,她也不曾如此美丽!耳边是丈夫的低语:“江南柳氏,是传说中的易容家族,从唐代以来,他们制作的人pi面具就可以乱真。我没本事,找不到良药可以治好你,但是我碰巧遇见了柳家的后人,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手艺却着实精巧。偏巧她又那么善良,被我求了一阵,终于答应给你做一套面具。这人皮是我花钱从刚死不久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你一定不知道,趁你睡觉,我做了你脸和手的模型给她,让她为你专门制作了一套。”说到这里,他已经站立不稳,身子缓缓滑到地上,眼睛却还望着她,笑得非常开心:“你终于可以出门了,你再也不用怀疑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番话让她如遭雷击,再多的悔恨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丈夫的脸色已经呈现出死亡的征兆。她原本想要说出真相,然而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她微笑着,喝下碗里剩下的牛奶,蹲下身,将丈夫抱在怀里,象三年前一样甜蜜地笑着,吻着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灶上的火,因为无人关照,已经蔓延开来,他和她,在火中,微笑。
李斯和维特一踏上这片土地,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片广阔的荒原,深黑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天边,地面上除了一寸来长的硬草,什么也没有长。站在荒原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荒凉,绝无人踪,寂静得令人空虚。天空中密不透风地蒙着厚厚一层乌云,只有在靠近地平线落日的地方,乌云才略微稀薄一点。
“你确定是在这里?”维特疑惑地问,“这里看起来不象有人的样子。”“是这里。”李斯再次仔细看了看地图,那上面清楚地标明了阻咒村的方向。
李斯和维特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最近去世了,留下一个奇怪的遗愿,希望将自己的骨灰洒到故乡的土地上。祖父的故乡,是在南美大陆上一个名叫阻咒村的地方,李斯和维特作为他的后人,带着他的骨灰,带着他手绘的地图,几经曲折,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明的黑色荒原。
但是阻咒村在哪里呢?
极目远眺,四野茫茫,看不出有人经过的痕迹。李斯对照地图,仔细辨认了一番,指着北方道:“朝那边走。”说完他便继续朝北方走去,在他左手边,一轮沉重的夕阳,正在缓缓朝地平线靠拢,荒原在残阳的暗红渲染下,显出血一般的色彩。维特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阻咒村,多可怕的名字。”维特的声音从苍凉的风中传来。
李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无论那个地方多么古怪,他们都必须完成任务。他摸了摸背包里那个圆形的骨灰坛子,又想起祖父的笑容,那个一生都保持着神秘色彩的老人,带着一种宿命的悲哀,常常那样望着他们,微笑,再微笑,象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想到这里,李斯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也湿润了。
“李斯!”维特看着他笑起来,“你越来越象你的中国母亲了,这样多愁善感。快走吧,太阳快消失了。”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天空,渐渐失去光彩,转为与这土地一样厚重的黑色,这是荒原中特有的乌云层,终年不散,只有在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才能勉强看到一点蓝色的天空,祖父在遗嘱里特别详细注明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