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沙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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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幺

小时候常听鳖蛋的妈妈站在自家的箍窑上对着空茫的天喊叫:“鳖晒盖儿,鳖晒盖儿,我的个鳖晒盖儿哎!”

那时,我就和几个娃娃常常学着鳖蛋的妈妈,如公鸡打鸣那样,将嘴巴捏住,脖子向天上伸长,然后脚尖抬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将声音传播得更远一些,让那在很远地方的鳖晒盖呢能听得见我们的喊叫:“鳖晒盖儿,我的鳖晒盖儿哎!”我们尽量把声音学得像他妈妈那样,拖得特别长。

但是,我们对这样的呼唤还是颇有费解的。我们弄不明白,他的妈妈——那个丢三落四,几乎连钱都不认得的女人——为什么要给儿子起这样一个别扭拧巴的名字呢?

渐渐,我似乎懂些事了,才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它并不是像有些调皮捣蛋的娃娃理解的:鳖在沙滩上晒身上的壳儿呢,也不是赶时髦的人给自家的宠物一定要取一个洋名字。其实,关于鳖晒盖呢,就是专指家里的老幺,是指一个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一个国家,就像母亲,有好多个民族的孩子,其中有一个人口最少的;一个省,那么多个县,有一个最贫困弱小的;一个县,少则也十几个乡镇,也有一个发展总是走不到前头,拖后腿的。总之,一个意思,讲的都是营养没有跟上,最小但却最令人担心的老幺。你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当娘的叫鳖晒盖呢时,语气里一定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疼痛和怜悯在里头。

在村子里,一窝小麻雀,我们把最后的那个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小麻雀也叫“鳖晒盖呢”,抑或叫“垫窝子”。无论“老幺”“鳖晒盖呢”,还是“垫窝子”,都是一回事儿。

俗话说,窝门上的雀儿先大,这和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一个道理。的确是这样,凡是那个被叫作“鳖晒盖呢”或“垫窝子”的,是永远都到不了人前头去的,什么好事都是落在别人后头的。

我们沙沟村子的那个鳖晒盖呢因为营养不良,永远一副邋遢和干瘪的样子,并且多灾多难的,就像被苦籽蔓缠住身子的小麦苗,永远长不高似的。

人说,天下老,偏的小。其实不是这样的,越小往往越总是被人忽视和遗弃。老人把话说绝了:出门三步,小的受苦。这话是很有些道理的。每个地方每个环境都得论资排辈,那些奸猾一些的,就总是第一个能把奶吃上。所以,长得自然就特别快。

在我们看来,我们村子所有的鳖晒盖呢都是傻瓜,尤其是鳖蛋,他的脑子也仿佛有点病。他一直长不大不说,背子里还长着个肉疙瘩,这就更加是名副其实的碎鳖晒盖呢了。于是,大家也有叫他背锅子的——书面语应当是罗锅吧——但我们这里却不叫罗锅,就叫背锅子。而对于我们,则都喜欢学他妈妈那样叫他鳖晒盖呢。

鳖晒盖呢的上身时常穿着一件显得特别短,且异常破烂的三道弦背心,黝黑的肚子圆鼓碌碌地吊着,背子里的背疙瘩压得他仿佛直喘气似的,扣在当背心里,如一只站立着的丑陋的王八或者怪物。鳖晒盖呢还特别爱流鼻涕,鼻涕时常像两根泡软的粉条从鼻孔里慢慢探下来,冰凉地吊在嘴唇边甩动着。

我们就大声喊:“鼻过河了,鼻过河了!”

鳖晒盖呢就全身鼓劲,用力深深向上一吸,那鼻就像一条蛇虫子一样倏忽收缩了上去。然而,过不了多久,那两根清幽幽的粉条就又晃晃悠悠地试探着,抑或左顾右盼地慢慢吊下来,悬在空中来回不停地荡动着。

“鳖晒盖儿,你这个垫窝子啊,”我们就大喊,“鼻过河了!”

有一个女娃娃对鳖晒盖呢说:“你不擤鼻是对的,时常擤鼻就把鼻子擤烂了。”她建议说,“你用袖子的袖口这么擦一下,再这么揩一下,这样两下,就会特别干净,你就永远不会吃鼻(涕)!”

何家的黑蛋乘机说:“鳖晒盖儿,你这个吃鼻的货!”他还在鳖晒盖呢的背疙瘩上敲敲打打,就像验西瓜一样,并趴下耳朵贴到背疙瘩上去听一听,说是看背子里的那个疙瘩里面会发出什么声音,熟饱了没有。

这时候,娃娃们这个跑过去揪鳖晒盖呢的头发,那个拿巴掌做的砍刀砍鳖晒盖呢的脖子。

鳖晒盖呢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忍气吞声地将脖子一缩一缩,鼻孔吸溜吸溜地吸着鼻,那个背子里的背锅就一凸一凸,仿佛是一个受气皮胎,任人宰割。

何家黑蛋话不多,但特别阴险,眼睛生得不正,往往看右边的时候却真正是在看左边,看左边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看右边。他的眼睛盯着你看的时节,往往像是漫无边际地看着别的什么地方,娃娃们都极其畏惧他。

黑蛋经常寻机会阴治那些比他小的孩子。他双手捏住鳖晒盖呢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摁倒;他让鳖晒盖呢从他的裤裆里一回又一回地钻过去,还给鳖晒盖呢的嘴里抓着喂屁。他的屁谁都知道,特别臭,简直能把人恶心死,就跟狐狸放的骚味似的!于是,大家就猜想黑蛋他妈一定给黑蛋吃了像他的屁那样的一种什么食物。

黑蛋对鳖晒盖呢的那个背疙瘩显示出十分浓厚的兴趣,反复研究和把玩,折磨够了,才把鳖晒盖呢像扔一只猫娃子一样丢开去。

鳖晒盖呢就一个脑栽子,跌倒在那里,大约得歇缓上好半天,才能挣扎着爬起来。多时节,娃娃们在一起玩耍,鳖晒盖呢就成了大家发泄和出毒的对象,以及成为那些大娃娃揪头衔毛的活靶子。

就拿大家玩的一种藏麻麻活的游戏来说,藏的人一旦被捉住,是要学驴叫的,并且还要被从腿腕子上美美踏几脚,以示惩罚。因而,没有娃娃愿意当“贼”去东躲西藏地让“兵”去寻,人人却争着抢着要当“官”和“兵”。就像玩打仗的游戏一样,娃娃们都愿意扮演神兵天将一样的八路军,而不愿意扮演像电影里那样日眉怪眼的日本太郎。每一次,只有鳖晒盖呢来充当被捉的“贼”或者丑恶的日本鬼子,而其他的娃娃自然就都扮演“官”或者“兵”。

当然,别的娃娃是轻易不会当“贼”的,即使偶尔当一次半次,依旧是耍奸溜猾的,从不兑现惩罚,也没有人监督,只是应付一下就蒙混过关了。

但是,每次鳖晒盖呢一旦被谁找见和捉住,大家不仅让他学驴叫,叫完了还要挨一顿揍。

鳖晒盖呢却从来没有怨言,即使有时候被人家踢疼了,眼泪青潺潺地和着鼻涕一道流淌下来,但忍耐和阳光般的笑容依然浮现在他脸上,等到惩罚结束之后,他就又吸溜着鼻涕一颠一晃奔跑着躲藏去了,那个背子里的背疙瘩就像他身上的一个累赘一样吊在他身上,就像山里野草上结的奶瓜瓜,快要把那棵野草拽倒的样子。

有一次,鳖晒盖呢被黑蛋从打麦场的麦摞空里揪了出来,我们看见他悲凉地吸着鼻涕,三道弦背心被撑起来,背子里的肉疙瘩裸露在外面,犹如一个逝去的孩子的坟丘。

黑蛋自鸣得意地说:“把你个碎****的,有个啥捉头哇,你不管藏到哪达,我也能把你寻见。说,你把谁家的锅偷来背在身上了,现在学驴叫吧,赶紧学驴叫吧!”黑蛋经常把“寻”见说成是“形”见,把猫啊狗啊交配,说成“狗形(寻)儿子呢”,就引上大家去看欢欢。那是黑蛋最爱看的欢欢!

黑蛋一边命令鳖晒盖呢学驴叫,一边在鳖晒盖呢裸露出的背疙瘩上摸来摸去,说是要看看这个东西最近长了没有,大吗碎,看痒痒还是不痒痒。

如果换成别个孩子,肯定是会反抗和生气的,要么就会哭泣。但是,鳖晒盖呢的脸上没有愤愤不平的表情,始终洋溢着愉快和微笑。

鳖晒盖呢吱昂、吱昂地学毛驴叫起来。

叫声穿过刚刚昏暗下来的夜空,在村子的头顶上萦绕。

哈哈哈,大家发出开心的大笑。娃娃们都争竞着说,“鳖晒盖呢学驴的叫声最像驴的叫声。”

“不像就没有个意思!”一个娃娃说。

听了鳖晒盖呢此起彼伏的驴叫,黑蛋看上去特别满意,一副陶醉的样子。

鳖晒盖呢在学驴叫的时候,显出十分认真的样子,用大拇指头压住一边的鼻孔,皱紧眉头,缩短鼻子,像毛驴那样面向着天空张开嘴,鼻涕在嘴巴上自然地搭出一座颤颤悠悠的桥梁,才开始叫唤起来。他完全像是在干一件非常神圣和有意义的事情或者严肃的工作似的。

就这样,鳖晒盖呢便在黑蛋的命令下一遍又一遍地学驴叫。声音听上去不像是鳖晒盖呢那个年龄的娃娃发出来的,凄凄惨惨的,就像一只找不见妈妈的小毛驴,在荒漠的山谷里孤凉地号叫着。

黑蛋听见鳖晒盖呢的叫声,兴奋极了。

鳖晒盖呢从叫驴学到草驴,从大驴学到小黑驴,有些拖得长,有些紧紧紧张张的,有些局促和慌乱,且带着一丝淡淡的幽怨和沙哑。

娃娃们让鳖晒盖呢周而复始发出驴的叫声,叫得鳖晒盖呢的嗓子都涩了,却依旧不依不饶。

大家笑得可开心了,连肚皮都笑得疼起来,因为鳖晒盖呢有时“吱昂”的时候,不小心连鼻涕都就吸进嘴里吃了,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是,黑蛋却永远没有个限度,还要在鳖晒盖呢的腿腕子上用脚踏。一踏,鳖晒盖呢就自不而然一个马爬步跌倒在地上。

黑蛋一声不响,微微欠下身子重新把鳖蛋拉起来,刚拉起来,却猛然又抬脚踏下去。这突然的袭击总是令鳖晒盖呢猝不及防,一个跟头便栽倒在地上。鳖晒盖呢的狼狈相以及在一瞬间出现的诙谐与滑稽,使得大家无比开心和快活,拍着巴掌,前仰后合,仿佛觉不到鳖晒盖呢在疼。

黑蛋屡屡得手,一次次达到预期的效果,将孩子们的兴奋劲儿引得高潮迭起!

终于,鳖晒盖呢再也翻不起来了,展展地伏在地上,于是黑蛋让娃娃们排着队从一动不动的鳖晒盖呢的头上叉着腿耀武扬威地跨过去,然后丢下鳖晒盖呢扬长而去。

每一次,当我走远,我就在想:鳖晒盖呢一定非常伤心,再也不会和我们玩了。可是,等到下次见着大家时,经黑蛋一忽悠,鳖晒盖呢却仿佛早已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自己倒有些难为情地凑到我们跟前又任大家捉弄和摆布了。

记得马五子家房背后的园子里种了一园子向日葵。鳖晒盖呢特别喜欢看向日葵开出的花,黄黄的,温暖而热烈。鳖晒盖呢每次坐在一个高的地方,望着那些火焰一样的花朵,一看就是半天。等到向日葵花落籽实的时节,黑蛋就逼迫我们去偷向日葵。

黑蛋说:“我们去偷着掰马五子家的向日葵去,不管谁倒霉被人家抓住,都不许当叛徒,谁当叛徒,我就平谁的背锅子哩!”

有人说,“马五子那人狠得不得了,大家害怕呢!”

黑蛋就把眼一瞪道:“怕啥哩?有我呢你怕个鸟!”

鳖晒盖呢被黑蛋支使在最前头,我们一群娃娃随在后头,猫着腰,在向日葵的丛中轻轻地穿行着。

阳光洒在娃娃们的脸孔上,显得那么梦幻。

突然,我顺着芭蕉扇一样大的向日葵叶子的空隙间,发现遗漏下来的阳光亮亮地洒在鳖晒盖呢的脸上,鳖晒盖呢的脸孔顿时变得像我们想象中的一朵向日葵一样光芒闪闪。

我有些吃惊,第一次暗暗地从侧面打量和观察鳖晒盖呢的脸,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片像是黄色的又像是向日葵的花瓣一般颜色的闪烁的光环。

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就揉揉眼睛重新看,我发现鳖晒盖呢的脸原来非常的美,俊黄俊黄的,仿佛没有一点罪孽似的。那是一张天使般的脸孔啊,我想。

我又回头看了看别的娃娃的脸,他们的脸孔都比不上鳖晒盖呢,显得有些黑,像烧焦的木炭,无论阳光怎么地洒在上面,都显得黯淡无光。尤其是黑蛋的脸,在向日葵叶子间的日头下,如同死尸一般,看上去黑得就像一枚驴粪蛋,眼睛跟青蛙的一样。

我觉得万分惊骇。

此刻,鳖晒盖呢完全是平静的、坦然的样子。他仿佛不是来这里偷东西的,反倒像是来天堂的园子里游玩似的。我想,在鳖晒盖呢的眼里,天一定特别蓝,云一定特别白,小鸟和虫子的叫声一定是特别动听的,就像唱歌的一样。一切都格外的温暖和美好吧!

别的那些娃娃,他们一个个心事重重的,脸上都布满一副贪婪、胆怯而又担心什么似的复杂表情。

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觉得鳖晒盖呢和我们原来是不一样的。他的脸显得洁净而神圣。他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可以和向日葵、小草、地上芬芳的泥土以及蚂蚁等等进行交流、对话,以及与一切自然界的东西悄悄地秘语。他的脚印走过以后,就像是树叶掉下去一样。

我第一次对鳖晒盖呢背子里的背锅子产生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敬畏感。

鳖晒盖呢的力气小,向日葵的头很难被他拧断。黑蛋的办法大,他一边催促责备,一边教鳖晒盖呢怎么从向日葵头的下面塞进去一根木棍,向两边劈开,然后就轻而易举地掰下向日葵头来。

我们一群掰了六七个向日葵坨坨了,有些用手掌蹭过覆在向日葵坨坨表面的那一层绒毛,用指甲叼出向日葵,发现瓤子都是秕的。

黑蛋就蹙眉瞪眼地责怪:“去,再掰去。都他娘的把籽儿饱的掰上!”还扑上来把鳖晒盖呢和我分别自****子那个部位踢了一脚尖子,剜得人屁股烧辣辣地疼,简直就像是疼到心上去了。

鳖晒盖呢就又跳跑到向日葵丛中寻着掰黄了饱了的向日葵去了。黄了的向日葵一般秆子都有些干枯了。

鳖晒盖呢刚刚摁倒一个向日葵正准备往断扭向日葵头时,园子的主人马五子追来了。他过来抓住了鳖晒盖呢,先是给这个碎背锅子来了一个猴儿剜牙茬——就是以拇指和食指揪住对方的耳朵,然后用中指勾住耳垂下面的牙茬骨,向上用力剜。对此,我是深有体会和领教过的,那种酸疼酸疼的滋味,满保叫你终生难忘啊!

鳖晒盖呢“哇——哇——”发出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就像是乌鸦哀号的那种怪模怪样的凄厉声音。

接着,马五子就用铲子猛烈地打鳖晒盖呢的沟蛋子。这是个非常凶狠的半拉子老汉,平时庄子里的大人娃娃见了他都躲避着。马五子一边用铲子打鳖晒盖呢,一边嘴里骂,“我把你个****的,我把你个****的,你竟敢偷我的向日葵,看我不平了你的背锅子,看我不平了你的背锅子!”

黑蛋领上我们早就跑了,我们站在园子外头听见一声紧着一声的惨叫。

我就在心里想,要是用铲子把那背锅子一直打、一直打,等到真正打平,那大约会把鳖晒盖呢的心肝肺都打出来的吧?那一定非常的疼!

其实,马五子是黑蛋派了一个娃娃叫来的,说有娃娃祸害他的向日葵呢。黑蛋就是想看看马五子到底怎么平鳖晒盖呢的背锅子。“一定很好看哦!”黑蛋说。

就这样,马五子提着除草的铲子从前面不远的粮食地里发疯一样地追过来了。

那次,马五子打够了鳖晒盖呢,还用马莲草拧了一根细绳绳,就像扎口袋一样扎住鳖晒盖呢的背子里的背疙瘩,说是要勒断它,说等勒掉以后就能长得和大家一样平整好看了。马五子还说他是给鳖晒盖呢办好事情呢。他一边说一边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冷笑。

最后,马五子的手里拽着那根马莲草编织的绳子,拉着眼泪鼻涕的鳖晒盖呢倒退着走,把围观的孩子们看得惊心动魄。其结果是,把马五子自己给逗乐了,似乎自己因为对鳖晒盖呢别出心裁的惩罚给大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而有些得意忘形。

那次,鳖晒盖呢没有供出别人,无论人家怎么加倍整治,鳖晒盖呢都自己承受着,他没有交代任何一个同伙。他说,“没有人支使我,是我自己来的!”鳖晒盖呢把偷向日葵的事情独自包揽了。后果是他背子里的背疙瘩似乎被折腾得更大了,肿了,又青又紫的。

那天,我第一次心里感到愧疚,觉得很是对不住鳖晒盖呢。但是,绝大多数娃娃都站在黑蛋的一边,对鳖晒盖呢的痛苦无动于衷。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过了几天,不知道是哪个伟大的人生下的个娃娃发明了一台“样板戏”,叫鳖晒盖呢和许多娃娃都吃了大苦头。

记得一天晌午,黑蛋引上我们到山上去,说是去看“样板戏”。我们从来没有看过,都觉得非常新鲜、好奇,就都跟上他到山上去了。

黑蛋让我们用铲子挖了一台土炉灶。以前,我们曾用这样的锅锅灶烧着吃过土豆,特别香。但是,黑蛋叫我们挖的这个锅锅灶却规模显得很小。他用一张小学语文课本撕下的纸苫在锅锅灶上,然后捻一些干干的土面粉洒在纸上,接着将锅锅灶的火门用湿土捏的胡墼圪垯堵住。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好了,”然后看看大家说,“现在你们谁想听样板戏就来听,好听得很!”

大家都争着抢着说:“我听哩,我听哩!”

娃娃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担心听不上和害怕自己落后了似的。当然,鳖晒盖呢以为这样的好事一定没有自己的份儿,就在那里欣赏地观望着,他知道好的事情从来不会把他放在前头的,除非别人听得没心听了,看能有他的份儿没有,也还很难说呢!

“那就拉拉先来吧!”黑蛋眨巴眨巴眼睛说。

拉拉显得从未有过的激动,哧哧地笑着,一猛子就把耳朵搭到纸上面听起来。

黑蛋问:“好听吗?喔唷,好听吗?”妖道地接上说,“好听了,别刚自己霸下听呀,也让别人听一听,瞧把你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舒服的!”

拉拉挤眉弄眼地说,“啊!真个太好听了,我长这么大,从来还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样板戏!”

黑蛋说,“你不懂,你要是把嘴张开趴贴在纸上听起来还显(清晰)呢。”

拉拉就说:“就是的,我大买了一块手表,我搭到耳朵上听声音,小得很,我大就说,你把手表放到嘴里听,不要弄湿了就成。我就放到嘴里去听,哎呀,那个声音啊——苍苍苍的,响得脆过火了!”说完就把嘴搭到纸上听,拉拉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似的。

看得大家一个个都异常神往。

一会儿,拉拉把头抬起来说:“我听好了,你们谁还想听?”

“谁听哩?”黑蛋高声问,并用慢条斯理的眼神看着天空,实质上是在看着我们。

大家都把脑壳往纸上凑。

黑蛋见这样,就说:“你们都别听了,一会儿想听慢慢来,今儿就让鳖晒盖儿先听,平时啥好事都没有他的份儿!”他说,“今儿我要照顾照顾碎鳖晒盖儿!”

鳖晒盖呢特别感激似的用眼睛看了看黑蛋,晃荡着粉条鼻涕走到锅锅灶跟前,他真的用那个女娃娃教的办法,左一下,右一下揩好了鼻,然后就老老实实地把耳朵搭在纸上去听。他听了半天说,“我咋啥都听不见啊?!”他有些沮丧和遗憾地吸着鼻,吊着两只手的袖口由于经常揩鼻,在日头下显得像铁甲一样乌黑发光,指甲碰上就会发出牛皮纸一样的响声。

“你的方法不对头,”拉拉说,“你把嘴张开伏在纸上,张得大大的。”他顿了顿,看见鳖晒盖呢按他说的做了,便接着说,“对,就这样,然后把眼睛闭上细细地听,就听见了。”他还添上说,“唱得可好喽!”

鳖晒盖呢就按照拉拉教的办法去听,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像一个睡着了忘却了人间烦恼、疼痛和忧伤的婴儿似的。

这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拳头捣进灶火门里去,那些软土被拳头推开后,将锅锅灶上面的纸张扇起,纸上面的干土面就一下子全部灌进鳖晒盖呢的嘴里了。

鳖晒盖呢当场就****土面呛得背过了气去,幸亏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不然就会给弄瞎的。

黑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鳖晒盖呢,好听吗?啊,好听吗,鳖晒盖呢?”又笑着用他的斜眼子回顾一下大家说,“你们谁还想听?嗯?要听就赶紧来排队!嘿嘿,嘿嘿!”

我们都知道干土面能把人活活呛死呢。曾经听大人说,过去村子里有人因为抢着吃炒面,就给呛死了。

我们看见鳖晒盖呢嘴巴张得就像一只等待喂食的火石匣匣(一种小鸟),一张一张的,黄土面把他的心肺给呛了,张了半天才咳嗽和喷嚏连天。

鳖晒盖呢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大家哄了他几句,鳖晒盖呢就不哭了,又笑了起来。

大家问他为啥要哭。因为平时他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从来都是不哭的,都是永远微笑着的。

鳖晒盖呢说:“我是心肺真正疼得受不住了,我是疼哭的!”

大家问鳖晒盖呢被呛的感觉,他说:“就是胸腔里面特别难受,干巴巴地针扎一样痛!”

尽管别的娃娃都很想知道听“样板戏”的感觉,但却没有一个愿意去尝试的。

日子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一天我们到鳖晒盖呢家的大门前学着他妈妈的声气喊:“鳖晒盖儿——哎——鳖晒盖儿,出来耍来!”

鳖晒盖呢走到大门口说:“我忙着呢。我不出去了,出不去,出去了我妈打我呢!”说完就把那一扇沉重的破木大门关上了。我们隐约看见鳖晒盖呢的背锅在门缝里一掩一映消失了。

我们就绕到鳖晒盖呢家的房背后,爬骑在墙头上看。鳖晒盖呢正在给牛拌料。他把牛拉到牛槽的另一边,拴在一根粗木杆上,折回用背篼在铡刀铡碎的干草堆上揽上草,背过去倒进牛槽里,又去用簸箕揽来了麸子撒倒在槽里的草上,然后一颠一晃地到水井边吃力地打上井水来,用水桶提到牛槽跟前,洒浇在草上,再用立在牛槽旁边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棍搅拌起来,等到搅拌匀称了,才把牛牵来叫吃。

那头红色的犍牛,就特别舒适和享受地嚼着草料。

我们低声地喊叫:“鳖晒盖儿,出来耍来!”

鳖晒盖呢用手背向外面一扬一扬,叫我们走,意思他妈妈要是看见了,会打他的。然后,他就漠然地不理睬我们,踩了几页烂砖头,自房檐的椽子缝里取出一只铁齿刷子,一颠一晃地走到牛槽跟前,给那只牛刮身上的泥土和乱毛,似乎世上的一切已与他无关。

我们趴在墙头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心里暗暗埋怨鳖晒盖呢怎么那么绝情,也不出来跟我们说说话,哪怕是说上几句也行啊!

再后来,鳖晒盖呢就出来得愈来愈少了。自从他不再出来让大家欺凌和取乐,人们就觉得他像是失去了本来的意义,逐渐开始淡漠了他,甚至似乎有些难以接受他的存在。最终鳖晒盖呢越来越在人们的视野里陌生了,也有的把他妖魔化,说成是一个邪恶的怪物。

有一次,黑蛋实在无法忍受,就去威胁鳖晒盖呢,“碎鳖蛋,出来!不出来,改天把你堵到没人的地方阴治了哩!”他叫鳖晒盖呢出来耍。

鳖晒盖呢只好一颠一晃走出来,哀告说,“真的出不来了,出来我妈就不要我了!”

黑蛋就在鳖晒盖呢的背疙瘩上用拳头暗算了一下说:

“我想把你阴治了!”然后悻悻地离去。

再后来,我们的鳖晒盖呢就几乎不跟大家玩耍了。他逐渐在大家的视野里淡然和陌生起来。我们那一群经常在一起玩耍得要好的娃娃,突然也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起着变化和日益冷漠了。

有一天,我们看见鳖晒盖呢套着家里的牛,拖着犁铧去田里耕地去了。鳖晒盖呢的姐姐虽然没有文化,但是非常美丽,出嫁到了城里去了。事情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稀奇古怪,鳖晒盖呢的丑陋跟姐姐们的美丽似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反差几乎令村子里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听说他们的父母亲把他们家的土地给几个儿女每人分了一份,但是除了鳖晒盖呢独自干活,别的却没有一个愿意下地干活的。几个姊妹的土地都让鳖晒盖呢耕种。但是,每到麦黄秋收后的时节,鳖晒盖呢的姐姐,就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坐着出租车来乡下分粮食来了。有时候她们分不公允还会大声嚷叫起来。鳖晒盖呢就把自己的一份给她们再匀一些,她们才会满意。

不知道又过去几年,那个鳖晒盖呢,人们仿佛忘却了他的存在。

突然有一天,人们似乎又记起鳖晒盖呢了,请他去村子的学校给打井。这是集体的事情,也是做善事。那天,日头很美,鳖晒盖呢独自一个人正在井下面奋力地挖土,上面的人给他把拴着皮绳的筐子吊下去,等他把挖起的石头和泥土一起揽进柳条编织的筐子里,便拽拽绳子示意一下,上面那些人就吊上去把泥土石头倒掉,再放下筐子来。

就这样,一筐一筐的泥土和石头被吊上来。下面有一段地方挖出的红石头块子格外多,且大。井上那一大群人,说说笑笑的。他们在讲笑话呢。大约是一个经常喜欢出门打工的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顺口溜,他故意把那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一连重复了两次。引逗得大家开怀大笑。人们又一次习惯性地遗忘和忽略了井下面的鳖晒盖呢——那个背锅子——而是心不在焉地往井上拽着拴筐子的绳子,拽着拽着,那个最当该出力的人突然心里一失笑,手一松,那装满美美一筐石头的筐子就猛然跌落下去,飞速直下,正好砸在鳖晒盖呢的头上。

后来,鳖晒盖呢的父母亲对大家也并没有说什么怨言,倒像是因为自家的鳖晒盖呢自身残疾的原因造成的,一再说:“不怨别人的,那都是他的命,他的命该如此,我们谁都不怨!”

时间又经过了好多年。然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背子里生着一个引人注目的背疙瘩的鳖晒盖呢了。如今,每当我在城市里穿越茫茫人海时,总觉得那佝偻着的以及与众不同像扣着一口小铁锅的凄怆背影就在那些人里面。但是,他与那些人最大的区别不是背子里的那个疙瘩,而是当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出现的那一抹天使般的金黄。于是,会让人忍不住想,那一定是来自天堂里鳖晒盖呢。我想,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