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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深秋里的祖母

秋风刮过田野,玉米金黄,谷子金黄,满山满坡成熟的庄稼金光闪闪,在耀眼的太阳下懒懒洋洋,仿佛快要盹着了。那时祖母还很年轻,皮肤洁白,目光明亮。她在深秋的打谷场,用簸箕簸谷子,一桩桩谷子胖敦敦地立在旁边等待检阅。在簸箕的翻飞里,谷子的细屑随风扬起,形成一团金黄的雾气,细屑子和秕谷飘落在祖母的发髻、衣襟上……

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这个意象,但我清楚地知道这都是我的臆想;当我的祖母在黑河边的凉水崖村用簸箕簸谷子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的父亲年仅3岁。那个冬天,债主们纷纷寻上门来,叫嚷着要祖母替刚死去的祖父还赌债。新寡的祖母一面低声哀求债主们缓一缓账,一面和面做饭招待他们,3个孩子惊恐不安地缩在炕角,大气不敢出。

祖父在本地是出了名的好赌,输光了一份家产以及祖母丰厚的陪嫁。60多年前,当他再一次输得连身上的褂子也抵给别人时,只得回家。也许是懊恼也许是天意,几天以后,当他被放羊人发现时,已经死在天窖里。天窖就是在陕北的丘陵沟壑里,夏天洪水冲开的深窟。经常有人或牲畜掉进去,轻则伤残重则丧命。下葬祖父的时候,祖母一滴眼泪也没掉。

在黑河岸边几百里地,赌债大如皇粮,一定要还的。它暗示着一个人甚至家族的信誉度。一个欠了赌债不还的人家是绝不会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的,人们认为这家人“相信”不好,甚至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家做亲。巨大的灾难反而能唤起巨大的勇气,富家出身的祖母只身扛起了还债和养活三个孩子的重任,比村子里最能干的男人丝毫不差:拿粪、间苗、收割、打场,白天上山劳动,晚上就着灶火的余烬那点微弱的光亮纺线、织布、纳鞋底。多年以后,当祖母衰老得如同枯萎的树叶,坐在炕头向我缓缓讲述那段岁月时,我疑惑她瘦弱的身体怎么蕴藏着那么大的能量。而她对劳动的热爱几乎是偏执的,病态的,让人联想到酒鬼对酒的热爱,赌徒对骰子的热爱。也许是人的命运造就了人的生活方式,劳作成了她一生的爱好,直到93岁的时候,她还是每天早起一定要把院子打扫一遍,否则会闲得难受。

年关跟前,债主们又坐满了炕头,咆哮着要账。那些被祖母一粒粒种出来,收回来,碾了皮,入了仓的粮食被债主们驮上马背,祖母站在寒风里看着他们走远,没有一滴眼泪。凉水崖村的人们有些兴奋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优裕而今败落,曾经明眸皓齿而今风里来雨里去的女人。他们在无数次闲谈中预测这个女人将如何被残酷的生活碾得粉碎。然后回过头来感觉自己虽一日三餐不济,但比起她来还强些,以此触摸到幸福的体温——人的不幸或幸福就是这样通过比较而被感知的。

祖母93岁去世,守寡63年,还债15年,令凉水崖的人们不得不刮目相看。她以她一生的光阴为抵押赎回了尊严。为此我的父亲一辈子厌恶赌博也严禁我们赌博。

我所能追溯的祖先仅限于祖母一代,其他的均已陷入一片模糊,湮没于历史之中,他们不曾留下姓名和事迹,但在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奠祭他们,缅怀血管中血液的上游,是他们的存在才给了“我”存在的前提。

祖母常说一句话:人只是到阳间转一遭。现在吃完了阳间该吃的饭,做完了阳间该做的活儿,也受完了阳间该受的苦,过完了属于自己的日子,祖母安息于地下,仅仅留给我们一掊小小的荒坟。

我血管中血液来自于她,我的身上太多的地方带有她的印迹——因为一件琐事,母亲指责我:“跟你奶奶一样犟!”我才知道不管我喜欢不喜欢,许多东西都不由分说地打上了她的烙印。面对她的坟茔,我的脑子里不断翻腾着那些记忆的碎片,经历岁月的酿造,那些苦难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曾经是富甲一方的皮货商。从凉水崖出发往东一直到省城,一路都有他们的商号,驮着皮货进城的驮队一路上都是睡在自己的店里。如果按照命运的常态,祖母会过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仅仅因为外曾祖父的一句话,祖母便改变了命运。一个冬天,他和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见面,闲谈间,对方说:“咱们不如结成儿女亲家。”他点头说:“行啊。”第二天,对方就提着一包点心和一瓶酒来定亲,尽管外曾祖母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自己也很后悔一时的轻言,但拙朴的个性使他没有办法在朋友面前改口,就这样祖母的命运转向了另外一个航道。

在过了17年的优裕生活后,祖母被一顶花轿抬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庄,开始了她勤苦辛劳的农妇生活,也许天生懂得向命运妥协,那双调朱弄粉、绣花拈线的手握着锄头,推着石碾并逐渐粗糙起来,但是她的辛劳毫无价值,丈夫会在一夜间把所有的收成输给别人,然后回家摔盆掼碗打妻骂子。

从祖母的述说里,我开始慢慢地相信命运,一个没有任何理由遭受不幸的人偏要承受最痛苦的打击,只有命运可以解释一切。

祖母无数次地向我们提起祖父掉进天窖一事,她多次说,当她听到报信的说完这些话后,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在祖父的葬礼上,她也没掉一滴眼泪,为此她一直受别人的指责,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之后,她可以过安生的日子。至于爱情,那是奢侈的东西。没有,日子也照过。63年的孤独生活,长得超过我的想象,但我知道这一段漫长的岁月,并不是潦草到可以随便一笔带过,是什么支撑着一个小脚女人的生活?从哪里焕发出如此强大的热情,使她坚持未改嫁?

祖母向我说起她的一个本事:冬天夜长,人睡不着,便在黑夜里起身穿好衣服,从炕边的箱子里抓一把铜钱,多少年来抓出来的手劲儿——不多不少50个。然后向黑洞洞的地上一撒,人便潜入沉沉的夜里,一个一个地寻摸,那些铜钱也很听话,东躲西藏的,有的钻进灶火,有的躺进鞋壳,还有的溜进大瓮旮旯里。等她一个一个地把这50枚铜钱找到,人也累得腰酸背痛的,这才上炕睡觉。

我看得见祖母如何在黑夜里一寸一寸地消耗光阴,消耗她自己;也看得见漫漫长夜里的寻摸是如何消耗一个年轻女子的青春年华和美丽容颜。

祖母的手腕上有一对银手镯,打我记事起一直戴着不肯卸下,直到去世。我无端地希望这对手镯是某种类似于情感的象征符号,背后隐藏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段沉默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细节只能靠想象填补了。我希望她在这段63年的空白中有一份温柔的安慰。是的,一个再勤劳的人,生命中也不能仅仅只有劳作,还应该有欢乐和幸福,也许它们短暂而微弱,但它们才是支撑生命的强大力量。当然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

苦难造就善良,也同样造就刻毒。在祖母身上二者是如此鲜明突出:她可以将自己碗里的饭拨给乞丐,自己饿着。也可以当面詈骂正在生孩子的儿媳妇。对祖母的刻毒领会得最深刻的当然是我的母亲了。

父亲15岁时,祖母就开始四处托媒、寻亲,她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不上媳妇,甚至比别人迟一点也不行,那样会被人认为是因为他们太穷,当然这并没有错。可是贫穷在她看来是羞耻的,她性格中强悍的一面再次凸现出来。

她相中了蓝地村的母亲,那时的母亲正值如花岁月,能歌善舞,身体健康,充满了阳光气息。母亲的家境也相当好,外祖父开着一家染坊,成匹成匹的白布浸在染缸里变成蓝天的颜色,太阳的颜色,花朵的颜色。当然两家的家境是悬殊的,但祖母并不自卑,她以生病为由叫回了城里念书的父亲,命他穿上借来的衣服,跟着她到蓝地村走亲戚,父亲惊奇地说:“怎么从来不知道蓝地有个亲戚呢?”祖母嗔怪他多嘴,命他好好赶车就是了,临进村又让他把眼镜摘下来。就这样,她精心安排了当时并不知情的父亲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这次相亲很成功,正值人生最好年龄的母亲看中了浑身书卷气息的父亲。

一个月后,新媳妇就进了门。结婚第二天,母亲发现炕上的新被新褥子不见了,便到婆婆那里问究竟,祖母端坐炕头,两只小脚窝在怀里,脸上的表情被严冬冻住了似的,冷冷吐出两个字:“还了。”一种受欺骗的感觉惹恼了母亲,她一扭身跨出门,倏地一把锋利的剪刀横飞过来,划破空气,狠狠击中了母亲的脚踝,刚刚做了新娘的母亲,有些狼狈地蹲坐在门槛上,捂着脚踝,殷红的血流在地上,很快被土吸吮了进去。

也许这一剪子击中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一个面对苦难刚毅如水的人怎会对刚刚过门的儿媳施威,我无法得知。从此,母亲的性格变了,软弱胆小,和众多在残酷生活面前一筹莫展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经常处于无休止的指责中,在婆婆眼中她充满了缺陷: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怎么也梳不齐整,一双大脚走起路来扑扑踏踏活像过来一队骆驼。人是经不住指责的,久而久之自己也会认为自己就是别人所说的那个样子。而祖母,我以为她经历了无数磨难应该更加仁慈,可是一切出乎意料,在晚年,她的暴躁与易怒更是达到了让人不能忍受的地步。

母亲每顿饭要给她亲自端去,有一次面条稀了点,她竟将碗劈面砸过来,然后跳下炕大嚷:“你们存心饿死我?把你们这股子没良心的!”已经习惯了忍让的母亲低头打扫,而我的牙咬得咯咯直响,来自血缘的天然亲情早已荡然无存,她的刁蛮与强横激怒了我,我心里无数次地想像为母亲出气,但始终只是想像。直到现在,面对荒坟,我多次试图理解她,诠释她恶毒背后的理由,但,始终无法将她破译,唯一可解释的就是苦难扭曲了她,我不知道这个解释是否切中要害。

如今她已安息在地下,一切恩怨化为云烟。我的母亲跪在她的坟前哭得很伤心,时光让一个人的缺憾也渐渐淡化,而呈现在我眼前的还是那个深秋里的祖母,高高扬起簸箕,谷子在里面跳舞,闪着金黄色的喜悦的光泽,她要用这一颗颗饱满的粮食打造儿女们强健的躯体,打造家族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