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们身边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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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什刹海·时光片段

什刹海是不易捉摸的,像一段没有根基的梦,即使我坐在湖水岸边的长条凳上,与她面对面,仍觉得有一种无法把握的虚幻感。就像一个孩子面对复杂的世界,看到了,经历了,但仍然不认识它。

至今,我仍然无法准确描述什刹海是什么样子,每当我和别人说起我眼中的北京,说起我最着迷的什刹海,说我曾无数次流连湖边,在春天垂柳刚刚萌出第一枚新叶的时候,在秋天阳光下的水波荡漾令人感到晕眩的时候,我无法捕捉到一个词汇来准确地描述内心的感受。而在追忆中探究什刹海的神秘,大脑仿佛被格式化似的,一片空白。究竟是什么呢?静静的湖水?纷披的垂柳?还是夜晚灯火迷离中的奢华?

我看过无数的水,青藏高原的纳木错和巴松措让我肃然起敬,有如虔诚的圣徒,面对神湖,仿佛身心被清洌干净的水洗涤过一般。高原的阳光,强烈的紫外线穿透了我的躯体,迷惘,卑微,无力,穿行在人世间的烦恼,霎时间清零。在缄默不语的神湖面前人世间的纷扰是微不足道的。

西湖的美是浓郁的,一波荡漾宛如美女的回眸,一弯新月恰似佳人的笑靥,在西湖边流连多久都看不清她的全貌。因为她的美密度太大,需要一点一滴细心品咂。以我的经验,面对美好的事物,最好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人没有办法容忍心目中的美,哪怕有一点点缺陷。我的同事慕名前往西湖,回来告诉我说,没想到闻名天下的西湖也有垃圾,饮料瓶子漂浮在水面,也有人随地吐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缺点和败笔在美面前是被放大的,比如一张白纸,一点污迹就会格外刺眼。

而什刹海平和、亲切,就像从老北京胡同深巷里走出来的殷实人家的女子,圆润大方。甚至她可以不漂亮,但是一走近你,那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温暖如春的气息。

我常常整整一个下午坐在什刹海边,细细咀嚼她的朴实和生动。我见过世界上很多惊异、震撼、夺人眼球的奇观,然而历尽繁华,最喜欢的还是日常状态下的、最平静、最平常的事物。就像与老朋友对酌,让人放松而坦然。

要是你以为什刹海仅此而已,甚至有些平庸的话,那就错了。比如一个人,白天他或许是平平常常的上班一族,为生活而奔波忙碌,日子过得机械暗淡、缺乏激情。到了晚上又是另一种状态,据说,北京的许多白领阶层就是如此,白天西装革履,端庄文雅,到了晚上拥进酒吧,那举止言谈与白天是判若两人。白天属于公共领域,人人必须要遵守公共秩序,那么黑夜则完全是个人的、私密的。在私密空间,放松是最好的休息。

什刹海的晚上就是另外一副模样。当夜色悄然降临,夕阳忽然给什刹海镀上一层轻金,明亮但不刺眼,闲闲地,稍稍有些落寞,而这些预示着它即将迎来纸醉金迷的黑夜。

当夜色深浓,什刹海就变成了灯红酒绿、撒金淌银之地。游客渐渐多起来了,很多人胸前挂着照相机,三五成群,走两步便停下来,照相的人背倚栏杆做多情状、潇洒状。和世界上任何名胜美景一样,什刹海只是充当背景和陪衬。浓密的黑夜里水波倒映着岸上的繁密的灯火,一切充满了人间气息,浓浓的世俗的欢乐,散发着来自肉体本身的生动、凡俗和庸碌气息。

留着长发的画家为游人画像,我原来一直不明白艺术家为什么喜欢留长发,喜欢怪异的打扮和举止。渐渐参透人情,我发现人都渴望用一种方式表明自我的存在、自我的确立以及自我和他者的区别。当然留长发只是外化的表现,真正的区别来自内心。

我猜想他可能是北漂一族,胸中才气在小地方无以施展,背井离乡来北京,企望一展头角。毕竟北京也并非人间天堂,吃饭尤其是个严峻的问题。但毕竟是北京能包容万象。我坐在画家对面的一块湖石上,他以职业的眼光审视我一番。我感觉他的眼光有如一把手术刀,一切坦白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在他立刻埋头作画,炭笔在粗糙的素描纸上沙沙作响,好像蚕吃桑叶或无边春雨。我挪一挪身体,“不要动!”他严厉地命令我。我只好作木偶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他的额头隐隐一道疤痕,冲淡了他的艺术家气质,显得有些凌厉,和什刹海平和而华丽的夜色不协调。画家旁边很快聚满了人,几个游客看看画板又看看我,视线在我和画家之间来回穿梭,脸上的表情很含混。我心里嘀咕,可又不好动,只好挨着。好容易听见他说“好了”,竟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接过画板一看,画板上的人简直是奥黛丽·赫本。我说不像我,画家说就是我,我不好争权。我明白他是在用画讨好所有给他饭钱的人。生活的压力和艺术的尊严到底哪一个重要?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夜色渐浓,什刹海南北沿岸的小胡同小房子纷纷隐没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它们挨挨挤挤的样子,霓虹灯装饰出一个盛大华丽的太平世界。

几乎每一个酒吧门前都有小姑娘、小伙子,像雨后的青草一样,青春逼人。一有人经过便上前兜揽生意,殷勤而不罗唣。如果无意,只要轻轻摆摆手,他们绝不纠缠、立刻闪身于黑夜里。酒吧里传来音质不同的喉咙,年代不同的歌纷纷现身,可以听见“太阳最红”,也可以听见“千里之外”。身在热闹之外,尤其感受深刻的却是孤独,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所营造出来的浮华尤使人感到凄艳。

渐行渐远,渐归于寂寞。湖面上却传来隐隐的琵琶声,蘸了水听来分外清脆,这不是浔阳江头,也没有江州司马,怎会有琵琶女?借了灯光,隐隐约约看见船头端坐一个20出头的白衣女子,半抱琵琶,轻拢慢捻。我希望从她的手底下流出的是平沙落雁或者别的什么古典气息的曲子,隐隐有些担心她用最具古典情致的琵琶弹奏时下流行的什么东西。好在离的太远,我听不见。只是隐隐约约几个音符落入耳畔,就像一尾鱼滑入湖面,微微泛起几个涟漪。那个琵琶女可能也是某个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就像刚才的画家,他们都是因为才情卓著而走上了艺术之路,然而生存问题却成了最大的难题。尤其在北京,一个人的生存都需要耗费很大精力和智力。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悖论,想在精神的天空自由飞翔,却被物质的绳索牢牢缚系于大地。

我坐在湖边石上独酌,在这里,没有什么刻意要隐瞒的,也没有什么刻意要表现的。没有人认识你,你也不认识谁,人人都还原为最放松最常态的模样。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喝到最后,喝酒跟喝水的味道是差不多了。

醉酒是什么样子?不好说,反正人各有不同,喝酒不醉真英雄,我当然不是英雄,自然要醉的。不过不是烂醉如泥,那简直是丑态了。我认为,喝酒是风雅的事情。1000年前,当李清照还是一个富家少女,有一次出去玩,喝得昏天黑地,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因为她喝酒,我就很喜欢她。还有我所钟情的苏轼,有一年的八月十五,喝了一个晚上的酒,大醉之下尚能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风流人物”。可见酒与才情不可分离。我虽不能下笔如神,却也还认识回家的路。

子夜时分,一个人走在平安大道上,心情很是爽朗,就像陕北秋天的艳阳天。平安大道直通我在北京的蜗居。我没有什么可操心的,灯火辉煌的街道,到处流淌着令人安心的芬芳气息。我信任这种气息。

于是,这条被路灯装饰成黄金一般色彩的路上,我,独自一人扯着喉咙高唱家乡的信天游,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