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远离村庄的原野。4月间,矢车菊如约地绽放,成片的蓝色一路奔跑。即便步履匆匆,也足够让整个原野都浸染在它的足印里。
铺天盖地的蓝色有着荡气回肠的声势。然而,矢车菊旁边的稻草房却显得那么突兀,虽然它看起来是多么寂寥与落寞。
小女孩就是从那个草房里走出来的。她穿着碎花的小袄,碎花的裤子,碎花的小布鞋。看上去,就像个花孩子。
女孩一路向前走,一路回头望望草房子。苍老的奶奶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她。
“奶奶,我不会走远的。奶奶,我就在这儿看看花。”小女孩拼命地朝奶奶喊。可是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大声,奶奶都不会回应她。奶奶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她着急的时候,只会摆摆手、跺跺脚,或者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石上叩响她的拐杖。
“笃笃笃,笃笃笃……”这不,拐杖叩击石板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促地响了起来。
“奶奶又在担心我走得太远了。可是我多么想一直往前走,去看看原野那边有什么啊。”小女孩不经意地嘟起小嘴,这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兔子。
是的,兔子。女孩长着一张兔子一样的三瓣嘴。尽管她的大眼睛清澈得像一潭深泉,尽管她的肌肤圆润得透明,尽管她的鼻子小巧得很精致,但是一看见她的嘴巴,人们还是会不经意地吓一跳,然后为她深深叹息。
女孩在蓝色的矢车菊丛里忽隐忽现。一直以来,她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原野。每当她想要走得更远的时候,奶奶的目光就会像一根又长又粗的麦草绳,在她的脚踝处打个结,牵绊住她前行的脚步。
因此,女孩也跟一个小哑巴差不多,除了偶尔喃喃自语,谁来和她说话呢?
要是爷爷还在,该多好啊。爷爷叫她小烟,爷爷会讲故事,爷爷还会唱“春天的矢车菊蓝盈盈,咱家的小丫丫水灵灵……”爷爷还会说:“小烟,多跟爷爷说说话,你的声音太特别了,好像有一小股很顽皮的风老是在你的牙齿里跑进跑出,真可爱哪,多奇妙呀。”
那个时候,小烟从来都没有想走出原野的心思。但爷爷去世后,家里就没了声息。小烟的小心思就像春天的竹笋冒了出来,还有一股向上窜的势力。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我的嘴巴长得跟兔子一样?
为什么奶奶能听到声音,却不会说话?
为什么爷爷和奶奶不让我走出这个原野?
小烟一边想着,一边蹲下身,很专注地看着一只白蝴蝶在蓝花上跳着舞。
“白蝴蝶,你的小嘴巴吸到花粉了吗?花粉很甜吗?可是你不要这么贪吃,万一你的小肚子鼓起来,就会像蜘蛛一样难看。”小烟只顾跟白蝴蝶说着话,都没听到奶奶急促地敲击拐杖的声音。
所以,当白蝴蝶飞走了的时候,小烟也拼命地追了上去。跑呀跑呀,跑呀跑呀,她的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如无数个口哨在吹响,在半空中打着旋,尖利而绵延不尽。
忽地,白蝴蝶不见了踪影,小烟这才放慢了脚步。
蓝盈盈的矢车菊花田不见了,茅草屋不见了,奶奶不见了。出现在小烟眼前的,是一片葱茏茂密的小树林。几块泛着白的石块上攀爬着一片片苍绿的青苔;大树墩看起来枯败、颓废,但是点点新绿显示出新生的力量;小野花灿烂地开放,树缝里透射下来的点点光斑,显得更加生动美丽。小烟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一股清凉在弥漫开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一只黑猩猩突然从树上倒挂下来,吓了小烟一大跳。她从头到脚打量着小烟:“小辫子,你看起来真像我的小辫子,可又不是我的小辫子。你看见过我家的小辫子吗?”
“没……没有。”小烟怯怯地回答着。大猩猩浑身都黑乎乎的,看起来有点可怕,但是她的眼神很温柔。小烟翘了翘嘴角,轻轻地问:“小辫子是你的孩子吗?”
“是啊,小辫子是我亲爱的孩子。她在的时候,我会把采来的野花做成好看的染料,涂在她身上。她一会儿是个蓝色的小辫子,一会儿是个红色的小辫子,一会儿又成了一个绿色的小辫子……我最喜欢看她变成一个花花的小辫子。对了,就像你一样,是花的。所以看起来,你真的很像我的小辫子哦!”黑猩猩闪亮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可是,你没有扎小辫子。并且,我的小辫子在涂上一层一层的染料后,最终会成为一个黑乎乎的孩子,就像我一样。真的,那个时候,她看起来跟别的小黑猩猩没什么两样了。”
“难道,小辫子长得不像您,不像黑猩猩吗?”小烟抬起头好奇地望着猩猩妈妈的眼睛。
“小辫子虽然长得不像我,但是她可好看了。肉嘟嘟的小身体。只是,只是她也不长毛。”黑猩猩有点难过地说,“那天,我生完小猩猩,疲惫地睁开眼睛,明明看到了两个孩子,可是小辫子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却说我只生了一个小猩猩。他们说小辫子是个怪物,不是我的孩子,就把她丢到小树林里来了。”猩猩妈妈的眼角挂满了泪珠。
“我知道,他们是因为小辫子不长毛,而且长了一个很特别的嘴巴才把她丢掉的。可是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从家里跑出来,来寻找我的小辫子。”
“为什么要叫她小辫子呢?”小烟歪着小脑袋。
“我的小辫子长得像个人类的孩子,就像你一样。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头发,一出生就扎着两只朝天的小辫子,跟兔子的耳朵一样翘翘的,非常可爱。”猩猩妈妈一边说一边从松树上摘下一边松针,“我每天会给我的孩子用松针梳子梳小辫子,她会舒服地闭上眼睛,好可爱哟。可是,没过几天,我的小辫子就不见了。”
黑猩猩告诉小烟,小辫子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不见的。那一天,小辫子的心情很不好,哭了整整一天,连最最喜欢吃的香蕉都吐了出来,而且还吐了猩猩爸爸一脸。猩猩爸爸很是恼怒。到了晚上,当小辫子的哭声越来越厉害的时候,猩猩爸爸终于忍耐不住,跟猩猩妈妈狠狠地吵了一架。
“我真恨我自己,只顾着跟丈夫吵架,竟然没有留意我的小辫子。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小辫子已经不见了。”猩猩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气,“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小辫子,已经整整五年了呀。”
“猩猩太太,别难过,你一定会找到你的小辫子的。”小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猩猩太太,她踮起脚尖,帮猩猩妈妈抹去了脸上的泪滴。
“我要回家了,奶奶看不见我,也会着急的。”小烟正要告别猩猩妈妈,一只兔子挽着草篮子走过来。
“啊,兔太太。真高兴天天能在这儿碰到你。”猩猩太太走过去亲切地拥抱了她。
兔太太有着一身雪白的毛,看上去非常优雅。她的脸上泛起柔柔的笑意,甜美极了。
她的嘴巴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呢。小烟惊喜地想要叫出声来,还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兔太太也看见小烟了,她的眼神仿佛一束犀利的光凝聚在了小烟的嘴巴上。
“你是我的翘翘吧?你的嘴巴真的跟翘翘一样可爱啊。”兔太太径直向小烟奔过来,“翘翘,你的长耳朵呢?你的黑黑的长耳朵呢?”
“我不是翘翘,您认错了吧?我叫小烟,我不是一只兔子,我也没有长耳朵。”小烟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嘴巴漏出风来,嘶嘶地响。
兔太太喃喃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翘翘。翘翘她是一只兔子,她是我们家的一只小兔子。我一直在找寻她。”
“难道,兔太太的孩子也不见了吗?”猩猩太太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在一个大树墩上坐下来。
“我的孩子翘翘,五年零两个月前就已经不见了。她是被我的一个邻居扔掉的,恐怕就扔在这个小树林里。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走走看看,说不定哪一天,她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呢。”兔太太一边说,一边朝着林子里东张西望。
啊,还有这样的邻居?小烟很是惊讶,“你的邻居怎么能这样做,他是你的仇人吗?”
“不,他是我的朋友。不过,当他把我的翘翘偷偷扔掉以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兔太太也在一个大树桩上坐下来,回忆起她当年生宝宝的时候。
“那天生完孩子,我疲惫地睁开眼睛,发现其他的小兔子都围在我身边,只有我的翘翘独自在兔子洞口哭。她哭的声音很大,邻居们都纷纷跑来看。他们说:‘哎呀呀,这只小兔子怎么只有这么短短的一点耳朵?哎呀呀,这只小兔子个子怎么这么大?哎呀呀,这只小兔子怎么哭得这么可怕?听起来好像不是兔子在哭呢。’”
“确实,我的翘翘有很多地方长得跟其他小兔子不一样。但是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我的孩子。尤其是她的嘴巴,跟其他的小兔子长得一模一样。”兔太太这会儿有点激动。
“我的邻居和朋友灰兔先生非常迷信,他常常在我们聚餐的时候提醒我,说翘翘是个怪物,尤其没有长耳朵。这样的怪物住在家里,是要遭殃的。可是我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兔太太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去摘了一片松针,继续说:“于是,我就用松针当梳子,给我的翘翘梳辫子。”猩猩太太听到这里,“噌”地站起身。
“哦,亲爱的猩猩太太,请你别打断我。”兔太太用松针梳理着自己的毛。“我的翘翘长着很黑的头发,我把她的头发扎成两个朝天的小辫子,这让她看起来像是长着一对长耳朵。虽然看起来是黑的,但翘翘毕竟有了跟我们兔子家族一样的长耳朵了啊。”
“但是我的邻居灰兔先生还是不放过翘翘,他说:‘这个小怪物哭起来多吓人啊。哇啦哇啦、哇啦哇啦的,有谁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哭声啊?’唉,我没有办法不让翘翘哭。有一天中午,当大家都在安静午睡的时候,翘翘又哭了起来。那一天,她的哭声特别大,没完没了的。鼠太太跑到兔子洞口叫:‘吵死了、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啊?’鼹鼠奶奶也来了,她说:‘这个孩子真是怪透了,我想我得搬家。’最后,灰兔先生也来了,他说让他来想想办法。他从摇篮里抱起翘翘。天哪,我的翘翘长得比他还要高大。灰兔先生看起来非常吃力,他一会儿拍拍翘翘,一会儿摸摸她的‘长耳朵’。我赶紧去厨房给灰兔先生倒茶,但当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都不见了。”兔太太突然泪流满面,“我的翘翘就这样不见了。”
猩猩太太听完兔太太的讲述,静静地沉思起来。小烟也不说话,想起了奶奶,想起了自己的豁嘴巴。
“难道,我的小辫子就是你家的翘翘?”猩猩太太突然跳了起来,她长长的右手臂先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胸膛,然后又朝兔太太跟前一摊。
“我家的小辫子出生的时候就有两只翘翘的黑色小辫子。家里人一个劲儿地告诉我,这不是我们家的猩猩孩子。可是我认定了她就是我的孩子,她除了身上不长毛,除了两只翘起来的小辫子,除了嘴巴跟兔子嘴一样,除了没有尾巴,除了……哦,我的天,她竟然有这么多的地方跟我们猩猩家族不一样。”猩猩太太激动地说:“现在,我敢肯定,小辫子不是我的孩子。兔太太,她一定是你丢失的小孩。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她。”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猩猩太太,请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兔太太紧紧地抓住猩猩太太的手臂,使劲摇晃起来。
“可是,兔太太,我的小辫子在差不多四年半前失踪了,我只跟她相处了八个月。那个时候,我也会用松针做的梳子给她梳翘翘的小辫子。因为她浑身都肉嘟嘟的,没有跟其他的小猩猩一样开始长黑毛。所以,我天天给她涂草叶和花汁做成的染料,直到把她的全身都染得黑乎乎的。我一点都没想过,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一只兔子。”猩猩太太龇着牙,嘴巴张得好大好大。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怀疑翘翘到底是不是我们兔子家族的孩子!是啊,她没有红眼睛,也没有洁白的毛,更没有长耳朵,甚至连短短的尾巴都没有。可是我又想不通,翘翘长着一张跟我们一模一样的嘴巴啊。她不是兔子,又会是什么呢?”兔太太茫然地睁大了她的大眼睛。
小烟开始轻轻地啜泣,兔妈妈和猩猩妈妈多么爱自己的孩子啊,可是自己竟然都没有妈妈。她甚至都胡思乱想,会不会自己是个被人类妈妈丢掉的小孩子?
正在这时,小烟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敲击拐杖的声音。
“奶奶,您怎么会在这儿?您来了多久了?”
奶奶不说话,把小烟紧紧地揽在怀里,然后亲切地捋了捋她的童花头。接着,奶奶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开始给小烟梳辫子。
“奶奶,爷爷不是说过,梳小辫太麻烦,会累着您的吗?我不要梳辫子。”小烟摇了摇头。
奶奶对小烟摆摆手,继续给她扎第二个辫子。
“你是我的小兔子翘翘!”当小烟的头上两只像兔子耳朵一样的小辫子扎起来的时候,兔太太惊叫起来。
“你是我的猩猩宝宝小辫子!”猩猩妈妈也奔到了小烟的跟前。
奶奶朝小烟点点头,并且用手示意,请小烟给兔太太深深地鞠个躬,再给猩猩妈妈深深地鞠个躬。
小烟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感到很难过很难过,心口好像揪起来一样疼痛。小烟哭了。“吧嗒吧嗒……”她伤心的眼泪就像落不完的雨,一阵连着一阵,滴落在地上,洇湿了一大片草地。
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到兔太太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兔妈妈,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
她又来到黑猩猩面前,缓缓地弯下腰:“谢谢猩猩妈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望着眼前扎着翘翘小辫子的小女孩,望着奶奶的眼睛和她不停示意着的手,兔太太和猩猩妈妈终于明白过来,小烟就是她们五年来一直挂在心上的翘翘和小辫子。她不是宝宝,不是猩猩宝宝,而是一个人类的小孩。
兔太太使劲地踮起脚尖,轻轻地给小烟抹去眼泪,猩猩妈妈则紧紧地搂着她,用那双大而有力的黑手轻拍着她的背。
“奶奶,猩猩妈妈和猩猩爸爸吵架的那天,是您和爷爷听到了我的哭声,然后找到我,把我抱回家的吧?”小烟哽咽着说。
奶奶噙着泪点点头,她的眼神里是满满的怜惜。
果然,我是一个被爸爸妈妈抛弃在兔子洞里的孩子。要是没有兔妈妈把我当成一只小兔子,没有猩猩妈妈把我当成一只小猩猩,没有爷爷奶奶寻着声音找到我。我现在会在哪儿呢?小烟越想越伤心,疯狂地向前奔跑……
“翘翘!”
“小辫子!”
“笃笃笃!”
小烟的耳畔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她的身影也好似一阵风,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奔跑,一直奔跑。
直到望见矢车菊的原野,小烟才慢下脚步。只见一大片蓝色的宁静、恬淡,她的心也开始变得安静。阳光倾泻在花间,一阵一阵的暖弥漫开来,把她整个地笼在其中。这是拥抱的感觉,是温暖的感觉,是大手抚摩小手的感觉。
小烟知道,爷爷、奶奶、兔子妈妈和猩猩妈妈已经在她心里安了家。她不会再觉得空荡荡,也不会觉得凉飕飕的了。就算没有自己的妈妈又怎么样呢?所有爱我的人都是我的妈妈,我的兔子妈妈,我的猩猩妈妈,还有我亲爱的爷爷奶奶,你们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人。
迎着快要下山的阳光,小烟伫立在蓝色的花海中,如一朵矢车菊那样绽放出最甜美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