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下班我都必须经过工厂的医院门前,而在其侧面的一条小巷里便潜藏着那座小小的太平间——我们这些扎根于此的人最后的归宿。想过要避开此地另择通途,但这是离家最近的路。每天至少四次走过这里,便常会遇见举丧戴孝的人们一早便黑白分明地聚在门口,便会心头紧缩低下头疾疾地走过。
在这间乌黑破烂的工厂我已虚掷十年光阴,每每想到此生奋斗挣扎的最后结果,便是那么肮脏狭小的所在,想到每天杂处一室的人,与他们无谓的交往,竟构成了此生的大部分内容,不由得不甘不平起来。自己的生命便是被这些无聊的人们分分秒秒地占去,实在是命运的残忍。何时才能做自己真正愿做的,与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共度时光呢?
曾无数次地盘算如何了结这一场人生。绝不能让热爱的亲人与朋友看到刚强一生的自己,乖乖地被死亡征服,留下一具丑陋的尸体(它有生之时是多么美丽而高贵!);更不能让恨自己的人看到你形销骨立、窝窝囊囊的死相。死神并不是狰狞的披黑斗篷的骷髅,而是一个牙齿白白总在狡黠地笑着的小孩子,他用死的丑恶来嘲弄人类一切神圣美好的东西,让一切辉煌业绩虚妄空无。因此,在自己生命最美丽的时候,选择一次体面的自杀,则是对死亡最后的挑战,为了生命的尊严,为了留给人间一份美的记忆。那时我会平静地离家出走,不惊动任何人,焚毁一切留有自己痕迹的东西,就像最后离开的学生擦净了黑板,就像一阵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掠过树梢归于寂寥。选一处,明山秀水,或服毒、或跳崖、或慢慢地饿死。多年之后,也许会有人游踪至此,可人们见到的只是无名的白骨,最好是连白骨也不要留下,化为清风、空气、灰尘多好,就像美人鱼死后化为浮升的泡沫,干干净净!
想来动物的死亡方式比之我们人类要优雅、超脱得多。老掉牙的狗会突然失踪,绝不会用死玷污主人的房屋和眼睛。乌鸦死后会由同伴衔着翅膀,投到沼泽深处,再覆以落叶、橡实、梨子、树枝。天鹅则会无限哀婉地以一曲清歌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至死它们的羽毛都是洁白如雪、不惹尘埃的。而最令人感动的是雪豹,在暮年它会孤独地走向雪山的最高处,占据那高处的寒冷,使生命永远据有高度和尊严。
如果能平静、欣悦地迎接死亡,使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样的结局是完美的。一个人孤独地去死,重新面对大自然怀抱中那深沉的寂静,为重新归化为永恒的一部分而欣喜,则不失为智慧的选择。他尘世的生命束缚于责任、工作、情感,而当他一个人面对死亡时,生命终于真正属于他自己了。我愿意在适当的时候,这样冥思着自己的一生而慢慢地死去,周围既无亲友的哭声,更无敌人的窃笑,只有自然母亲那深邃的宁静,和谐地将我包裹。
我的命运就这样定了。我要让自己的死尽善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