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步是从去年开始的,一直持续到深冬。那个夏天,每天清晨我都要沿江走出很远,我看见了工人在修建一座白色的瞭望塔,看到了水中的挖泥船在工作,像一只长颈的怪鸟,我也看到了用罐头瓶诱捕小鱼的孩子。初秋时节,细长的柳叶被堆成人形,焚烧,更多的则随尘土吹撒在日渐开阔的水面,像小鱼一样。我也看到了初冬第一片冰凌那暗灰色的闪光,听见了细碎的摩擦与碰撞之声,还看见了暗淡的天光下冬泳的老人们那闪烁的牙齿。我在那条弯曲伸延的堤坝上漫步行走。一边是美丽的大江,江对面绿色的田野,银白的公路;一边是隔着雾般的柳丛和矮墙后早市的喧闹。来自自然和人世双重的风景,向我身边汇拢。许多不相容的事物在我的大脑中混合成一片和谐。这种同时领略不同性质事物的经验,常常让我恍惚,仿佛我已退化成单纯的视觉和听觉,我的自我已经倒空,成了自然与异化、崇高与卑琐、天堂与尘世交战的场所。白昼的静默反思,往往酝酿出诗句。
夜晚的散步则是另一番感受。我总是在夜色深浓时出门,那时江边游人稀已疏,一派阒寂,惯常行走的路径也显出神秘与异样。我去看水边的船坞。在江上广阔黑暗的背景上,整个人世似乎只有这几处灯火,随波摇荡,透射出安宁。九点过后,船坞上会有人撤去廊上的桌椅,蘸着江水拖净甲板。船坞是哥特式样的,带有异国情调。灯光倒映在水中,由于水的流动而幻化为熊熊火炬。我常会生出去那上面饮酒的欲望,邀三两知己,伴江上清风,可以随便谈些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倾听夜归的小船马达的突突声,船首的红灯不停地闪动。也许,在人世广大的黑暗中,我们的生命,我们所热爱的事物,就是这孤伶而美丽的船坞,安然于风波之上,仿佛从未知觉夜已深沉,潮水会随同夜色扑上栏杆。在动荡的人生中,它便是一处安宁的所在,周遭凶险中的一份安然。它常让我感悟时空永恒而生命短暂的悲凉和一份对生命近乎宗教般的执迷,相信生命不是一场空无,相信人性具有的深度,相信短暂中蕴藏的永恒的意味。
散步,作为最不花费什么的享受,在现代社会忙碌纷争的人群看来已是一种奢侈。散步者的从容、闲淡,也许从另一个立场来说,便是无所事事。散步带来的内心愉悦,对存在电光石火的领悟,都是没有外在凭证的。当散步者在现实与思想交织的状态中回到他的居所,我们不能说他两手空空。如果将人生也视为一场散步,不企求更多的什么,也没有太多实在的目的,只是将所经历的一切都当做生之体验,心境淡泊,在天光下静思,体认生命与自然的奥秘,那么这样的人便是那大彻大悟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