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年没去植物园了。自去年夏天搬到新房以来,散步到生态园,总能隔着绿色的铁栅栏望见植物园里倾斜的山坡上灿烂的红黄色花朵。沿着马家沟河边缘,能一直走到植物园的侧门,但一直没有进去。门票太贵了,15元!说到门票,奥丽雅在电话里说她就在园子附近住过,从后面一个缺口可以钻进去。我说,现在整修了,早没空子可钻了。栅栏足有3米高,跳也跳不进去。我从第五医院的正门前开始缘河而行。太阳当头,墨镜反而挡住了微风。我还没有走到这么远的地方,问了几个乘凉的老太太,才知道了路线。从家走到正门,大约20分钟就够了。我到时还提前了5分钟。
嚯!没想到有那么多的人和车!门前的小广场几乎满了。有一队模特穿着婚纱在拍照,半裸的脊背晒得红一块白一块的。门前没有太高的树,没遮没拦的。我便挪到人行道上的小树影子了,跟着影子移动。通了一次电话之后,17米多的奥丽雅终于到了,还是戴着她的大草帽,提着一个好像野餐用的小草篮子,穿了粉色带小花的连衣裙。她把我拎着的矿泉水接过去,放在篮子里。我们买票进了园子。植物园经过重新修建之后,增加了许多娱乐设施,有碰碰船、攀岩等项目。一进门,我就看见水塘边的喷泉,水流从装扮成树枝的水管里流下来。有人在前面拍照。奥丽雅看我很热的样子,笑嘻嘻地说:“你真可怜!你最好去那喷泉里站着,让水浇你头上!”她的汉语是自学的,比较流利,也能借助词典阅读中文的读物。她的口音几乎就和新疆姑娘差不多。她说话简单、直率、快乐,口无遮拦。记得上次朋友们吃饭,省纪委的一个刘姓官员刚一进来,她就说人家“有病”,弄得那人愣了半晌。她直觉上就不喜欢一些人。她告诉我,一看见那人,就知道是个很冷酷的人。她喜欢看人的眼睛亮不亮,污浊的她不喜欢,说是受了污染,很社会。她告诉我,她喜欢小曼,不喜欢晏子。
“人这么多!”我的话音刚落,她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人这么多!每个来的人都说人这么多!”几乎我说的每句话她都觉得好笑,好像我们中国人都有病一样。我们挑一条她所谓的“没有路的路”走去。她兴致勃勃地在草丛和松林中乱走,纤细光裸的小腿擦着坚硬的草叶和灌木枝条,似乎毫不在意。我走在后面。我说:“你的腿真好玩,好像一捏就能捏折!”她说:“那是你想捏!”林中有发黄的松针铺在地上。奥丽雅非常喜欢花,她说那种蓝色的小花她的家乡也有,她说不出名字,我对花草植物认识的也少。一畦畦的花田里总有一两个正在工作的园丁。她终于说出了一种花的名字——指甲花。望着有竹子编成的小门的不同的花园,她告诉我,她的愿望就是有一座木头房子,有园子可以种(但需要有园丁,她没时间),还要有车,房子最好在郊区,市里再有个一个屋的房子,就行了。我说,我退休后想到乡下买个平房,我的朋友们有的就在镇子上,一万元多就能买一个不错的房子,后面的小园子里有几棵沙果树、樱桃树,屋前的大园子种点儿大葱、西红柿、茄子、豆角、黄瓜什么的,够吃一夏天的了。“不要想那么远,要去做!”我告诉她,我喜欢贴近土地的东西,我正在翻译乔治·吉辛的随笔,他写到过冬天灌木丛上积满了雪的鸟巢。“我喜欢!我也是乡下长大的。”
天气仍然很热,园子里高大笔直的松树纹丝不动。野餐的人都厌厌的,分散在小片小片的阴影中。突然,我觉得后脑刷的凉了一下,慌乱中回头,有一股水流直接倒在了我的肚子上,一直把整个裆部弄得潮湿一片。那个恶作剧的外国妞儿还在那里哈哈哈地笑呢,手里握着空矿泉水瓶子。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是尴尬只那么一闪就过去了,我干脆把上衣脱了,搭在肩上。那妞儿还在大笑,用她的草帽挡在小腹那里,取笑我说:“可以那样走路”。看到我露出肚子,她笑得更厉害了。我说:“你笑什么啊你!”“你的脸和眼睛是孩子,肚子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她就这么样地气我。我就那么湿淋淋地跟着她继续走。一路上都有人窃笑。俄罗斯民族和汉民族果真不同,他们说做就做,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却事事小心,活得基本没有自我了。在理论上我也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可在生活中仍要讲讲分寸,不敢太出格。压抑啊!奥丽雅告诉我,她前几年就在植物园附近住来着,冬天时下那种软软的雪,她总想出来乱跑乱叫,可是那时没有狗,她也不敢乱跑。如果和狗一起跑,别人就不会说自己变态了。看来,环境和文化的束缚让每个人都得低头,连这个你每说一句话她都要哈哈你一下的突厥姑娘也不例外。
植物园里的景点居然如此之多,我们肯定只走了其中一小部分。在一个门楼前我们坐下,一边吃冰激凌、喝冰绿茶,一边随便地胡说,就和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她其实是个很严肃的人,一旦涉及比较严肃的话题,她会停止她让人有些着恼的笑声,仔细地倾听,回应或反驳。谈到现代人沟通的困难时,我给她背诵了顾城的一首小诗:“你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我,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她居然完全领会了含义。不知怎么,话题又转移到我的肚子上来了。她调皮地掐了掐我蓬松的肚皮,取笑我说是个“大列巴”,还惊奇地说我居然有“乳房”,手又要伸过来捏“这个小比萨”。我抬起手来吓唬她:“你再摸,我就摸你比萨去!”她这才收敛起来。暑热渐渐地消退,游人也越来越少。我们打开一进园就关闭的手机,嚯,都七点了。把手机关掉还是她的主意,她说如果我不等什么重要的电话,就关机,她说到自然里(虽然是人化的自然)要“专一”。回去的路上,高大的松树的阴影错落在林荫大道上,她在我前面倒退着走,忽然歪着头说:“这样的情景我们有过!”我说,人生是循环和轮回的,在汉语里有个成语叫“似曾相识”,就是曾经有过这种感觉的意思。游人已完全散尽。几个保安经过,催我们快走。奥丽雅看到其中一个耳朵上别了朵小花,说“要罚你款”,那保安说是在地上捡的,然后跑到前面给我们拉开轨道门。等我们走出十几米远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问:“是撵出来的?”我们不禁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奥丽雅说:“他们是怕有流氓晚上在里面做爱,怕我们就是流氓!”呵,怎么啥事她都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