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兄永平从军时曾饱览当时的外国文学名著,退役后居然扛回来两木头箱子的名著,有《俊友》《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高老头》《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三剑客》《茶花女》《富人与穷人》《飘》《变色龙》《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母亲》《艰难时世》《苦难的历程》《少年维特之烦恼》《老人与海》《苔丝》《简·爱》《基度山伯爵》等,这些是大哥现在能记起来的一部分,中国四大名著,鲁迅、巴金、茅盾、冰心、朱自清、孙犁、赵树理、周立波、柳青、郭小川、郭沫若等人的作品以及冯德英的“三花”、欧阳山的《三家巷》《苦斗》他都看过。在部队时,他自己还写过一本七言绝句以及五言绝句和填的词,后来让女儿给弄没啦!大哥还曾尝试过小小说的写作。
记得小时候大哥总给我讲这些名著,在我心底播下了最初的文学启蒙的种子。大哥说,小时候我刚上小学的时候,他和大姐看书,我在边上看见就非要看,不给看就哭。大姐就和大哥说:他认字吗,给他看看吧!给书就不哭了,我就趴土炕上看书去了。大哥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明白,反正不哭就行了,要不那泪珠儿贼大的,“叭叭”地掉。他在《扔出去的书像一片片雪》中就写到我对书的痴迷。我的文学启蒙除了大哥所传扬的文学名著,还要归功于做中学语文教师的大姐,那时她订的刊物,如《人民文学》《丑小鸭》《飞天》,都是我一定要看,有时还要先看的读物。记得高中时我第一次投稿,就是投给《丑小鸭》,紧张得要把刊物上的地址和信封上自己写的地址对齐了,看是否写错。稿子石沉大海,我也没有气馁。大姐天性单纯,她曾告诉我,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居然是靠在电脑写文章挺过来的,那些文章她不给我看,只给我看了几章散文诗,犹记得写得清纯脱俗,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果隐去年龄,真不敢相信这些文字出自50多岁、身染重病的独居女人之手,可惜现在信箱里已经找不见了。
2008年11月22号晚上,我与朋友们在御道街新开的“无尚素食餐馆”品尝众多美味,回来在桌上看见大哥放的几张潦草的纸,写着让我给看看,虽然有些字迹较为模糊,但大概看得明白,是一首诗,这就是《小鸟与树》。诗写得语言朴素、情绪内敛,充满真实的生活体验与感悟。我看完后心里好一阵子不太好过,为求生存,我的亲人们离散在人生之中,到处漂泊,备尝苦辛;但是欣慰的是,只要还在“表达”,就有希望,就有生命。
大哥永平生于1958年,他那一代人都由于时代的原因,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那时也没有什么书可看,倒是把《******选集》读了个精熟,高中毕业后参军,当汽车兵。就在从军期间,大哥不知怎么,热衷起中外的名著来了。那时我们常通信,他常鼓励我好好练习武术和美术,可惜这两样我都没有怎么学好。因为性格柔和内向,我虽然生就一副高大的身躯,却腼腆得连女生的目光都不敢接触,就连比我矮一头的同学都能把我堵在墙角里踹。爸爸是军人,在克山时曾任监狱的典狱长,是全军全能第二名。为了锻炼我们三兄弟的性格,他开始教我们习武。北方大多流行长拳,我和大哥练得最勤,老二弄个七节鞭抡了几天,就不干了,他懒着呢!练拳果然有用,到了四年级时,我已经把以前欺负过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放翻在小胡同里。有一次,一个小子被我揍得满地爬,他的哥哥要冲过来帮忙,被我家老大一个腿绊就撂倒在那儿,怎么也过不来。那小子在地上划拉起一块煤渣撇过来,正打在我的上唇上,结果差点成了豁嘴,缝了好几针,吓得那小子的母亲总给我送豆包吃。现在已经忘记了那是谁了。这些都成了我的有几分好玩的回忆了。
大哥原在老家黑龙江克山县的某国营单位工作,改革开放后单位解体,对这些职工也没有什么合适的说法,就都自谋生计去了。大嫂身体不好,原来所在的粮店也黄了,自己留在老家,侄女燕玲一直自己在外打工,这孩子写了不少的歌词,还蛮有规矩的。克山是个偏远的农业县,没有什么就业机会。大哥做生意也不现实,既无本钱,又无市场,也缺乏经营的才干。为了养活家小,大哥已经独自在外漂泊10年有余,战斗过很多地方,在山上养过蚕,在佳木斯为人看过房子,在长春几米深、温度达40℃度以上的坑里挖过沙土,在哈尔滨装过型煤和废铁,后来被汽车刹箱板闸断手指,不得不回克山修养。伤好后又去银川,卖烤肠,卖烀苞米,在山上为生态园植树,又干了3年。《小鸟与树》就表达了现代人这种无家可归的困境,既没有物理意义上的温暖与安全,也没有精神意义上的归宿和寄托。《我就要远行——给女儿的诗》写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离家打工前的复杂心绪。《贺兰山上的梦》则是一个真实的梦的记录,流露出对同样在外漂泊的女儿的牵挂与祝福。在父母刚过世那几年,大哥还时常梦见双亲,有一次是梦见爸爸坐在一个山洞里修炼,非常安详。这些年大哥很少做梦,作为一个热爱武术的人,他的心远比我们这些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清净、单纯,也没有一点儿睡眠的障碍。如果依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现实的隐喻变形,许多文艺作品的灵感都来自于梦,那么大哥在这点上可是有点儿吃亏了。在他拿起笔写诗的这不到两个月中,在总计1300行近万字的60余首诗中,只有为数不多的涉及梦。除了上面说到的《贺兰山上的梦》,再就是《母亲》。前者是大哥在银川打工时,在山上为人植树的冬天做的一个梦。他告诉我,在山上简陋的柴棚里,炉子上炖着热气腾腾的豆腐,午夜时他突然打了一个盹儿,于是有了梦中诸般景象,醒来对着满山的大雪,那种滋味岂是林冲风雪山神庙所能涵盖的。大哥为了谋生,背井离乡,在银川一个月工资只有510元,没有活儿的淡季只有300元,手机用不起,山上也没有电话,一干就是几个月。那几年,他与所有的亲人都失去了联系。二哥急得都在银川贴了寻人启事,我和大姐、大嫂商量着报警。那时已是2007年夏天,我已攻读完博士学位。就在商量这事的当口,大哥的电话打到了哈尔滨,天啊,许多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梦醒午夜,大雪无声,一个孤独汉站在风里雪里,惦念起远在大庆打工的女儿,那种凄凉,如何以堪?在《母亲》中,大哥同样写到自己少有的一个梦,而梦中景象居然和梦见女儿时差不多,都是光芒与祥云,这可能与大哥喜欢道家的学说有关——灵魂的光明朗照的境界,也是对已故亲人美好的祝福。俗话说,十个手指不一样长。爸爸妈妈生了我们姐弟四人,我是老小。爸爸最喜欢二哥,因为二哥跑腿快,指使他什么事会办得很利索;妈妈则最喜欢大哥,因为大哥能干活,人很踏实;大姐和我这两头的则得到父母同样的关爱。妈妈性子很烈,爸爸常年在军中,一直担任一个比较关键的岗位领导,很少回家,基本上只有妈妈一个人在操持这个家。加之孤儿的身世,使母亲养成了自立好强的性格。大哥说我们小时候在伊春,他和老二常偷跑去大河里洗澡摸鱼,如果被母亲发现,回家总会被用带棱的木头棒子一顿狠抽,当然是抽肉最多的部位。《母亲》中就写到妈妈对他的疼爱,还颇带有一份自豪和独占的意味。妈妈给大哥买过一回水果罐头,只给从插队的乡下回来的大哥一个人吃,这事我是有记忆的,那时已经是在克山了。大白梨、黄桃罐头,算是最好的了。小时候物质匮乏,吃东西很有意思,有好吃的总要妈妈分了给我们,二哥属耗子的,吃得飞快,每次都最先吃光,这时大哥总会把自己的那份再分割出来一些给他。那时真的没什么好吃的,有点罐头、长白糕就算好吃的了。有大哥大姐的那些年,我们家还是在哈尔滨,爸爸是政法干校的军政教官,是培养军队校尉级指挥员的。那时正是饥饿年代,没有吃的,那点儿配额妈妈可着劳累的爸爸吃,自己往往只有一碗白糖水。爸爸那时因为饥饿,常常会半夜饿醒,浑身冒汗,妈妈就得赶紧给烙张饼吃,吃完就好了。大哥在《豆饼和榆树叶》中记录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侧面,诗写得很节制,用儿童天真的眼光看待世界,经验本身就带有自足的形式感。喂马的豆饼其实是不能吃的,它太难消化了。就是那样的东西,也成了宝贝:“六个金黄的小饼子表面上还有一片片绿叶像黄金镶上了绿宝石”。而现在,在饭店甚至大学的食堂,到处可以看到浪费食物的现象。地球的资源有限,也许浪费者会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有钱,浪费不浪费是他自己的事情。可是有限的资源,有钱者把大部分买来浪费掉,别人该怎么活?这些浪费者缺乏的是整体的眼光。你的事并不仅仅是你的事,万物都是互相关联和作用的。
童年经验对一个人感受世界的方式、性格乃至人格内核等方面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童年是一个回不去的乐园,那时的天更蓝,水更清,鸟的羽毛更斑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本真、更温暖、更具人性。成人的世界却粗糙生硬,连风都是带锋刃的,连目光都可以杀人,而语言则是伤人最狠的。耶稣说:凡是进口的都是好的,而从人口中出来的,脏恶居多。发掘童年经验中的诗性矿藏,是许多大诗人都曾经尝试过的。每个儿童都是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亚当,他睁开清新的眼睛,以永远清新的心情看待事物,他看到的是事物本身。诗人在这点上永远是孩童,他的纯真不染让他能透过文化、习俗、习惯对事物的涂抹而直逼事物本身。按照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原则,诗歌就是将熟悉的陌生化,以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使我们按照事物的本原来体验它、感受它。艺术的目的是使我们对事物的感觉如同所见的视像那样,而不是如同我们所认知的那样。因此,童年经验是最为本真的经验,也是最具有诗意的经验。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的第一封中曾经说道:“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感官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着拾捡起过去久已消失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地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地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大哥永平这些最初的诗歌尝试,就集中发掘了其童年经验中蕴含的时代、人性与精神上的意义。这些经验或温暖、或凄凉,但都无一例外地体现出写作者纯良的品性,它们正与这个时代流行的喧嚣扰攘形成对照,提示我们人性不应该是冷漠的、粗糙的、功利至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光秃秃的互相倾轧利用,而应该是互相效力、共生共荣的。这种富有深层生态关怀的整体观念,无疑使他从一开始就避开了汉语诗歌中二元对立思维所导致的诸种弊端,容留了人性的温暖与关怀。这些与我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经验,也是我一直尝试想表达却一直没有很好地表达的一个领域,现在经由长兄握惯了铁锹把子的温暖有力的大手写出,也算是暂时代替我了却了一桩心愿。当然,在我感觉自己有可能写得超出其之上或有所不同时,我也还会出手。
诗性思维是比工具化的理性思维更为本源性的人类思维模式。维柯在《新科学》中曾系统地论述到这点。柏拉图从其理念论出发,认为诗达不到概念,达不到逻辑的真实,因而不属于心灵中崇高的和理性的部分,而只属于低级的感官感受部分,无非是感官和****的宣泄而已,只能败坏人的心智和德性。而维柯则认为,诗性高于知性,诗的产生先于知性。哲学智慧和科学智慧是从诗性智慧中衍生出来的,并没有优先性,哲学的时代远远晚于诗的时代。诗人是人类的感官,哲学家则是人类的理智。诗性与知性之间存在一种互为消长的关系。语言就是原始诗人们凭着诗性智慧创造出来的,语言起源于隐喻。原始诗人强旺的感觉力和想象力使他们把一般物体人格化,由此形成了隐喻。追溯诗性智慧的本源性,是为了说明每个人在灵魂深处都有诗性的种子,这种子有的终生沉睡,有的却由于某种机缘而发芽生长起来。我们人类虽然是短暂的受造之物,却被先天地在灵魂中安置了渴望永恒的种子,这种对终极的渴慕,就是诗性智慧所要处理和展开的。大哥永平的诗歌写作,完全就是被一个偶然的契机所激发的自然生长。他告诉我,在银川时就有写作的冲动,但没有写得出来。到了南京之后,这种子也依然在沉睡,直到那个命定的夜晚,也就是2008年11月22日晚,我与一干朋友在御道街聚餐的那晚。那晚,在我出门后,大哥曾在QQ视频上与远在克山的大姐有过交谈,我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也就是目前漂泊的现状吧。大哥不是个爱诉苦的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多么苦。但是这样的聊天却依然刺激起他内心用意志与达观掩盖住的那一丝凄凉。于是,马永平的第一首诗诞生了,那只失去巢穴的小鸟就是他自己,那棵大树就是生活,这里面没有什么浪漫的意味,而仅仅是现实,是痛入骨髓的现实的写照。可以说,是生存之痛和超越这存在有限性的渴望,使得永平在阔别书本和纸笔几十年,在50岁这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乐趣。他不认为自己在追求什么文学,而仅仅是一种感情的表达,写出文字,琢磨文字,这本身的快乐,是最吸引他的。这种写作也是我一直在强调的本真的写作,是为写而写,不是为他物(比如他者、历史、文化、社会,等等)而写。当然,这种本真的写作在我看来也是有其局限性的。所以我在强调写作本真性的同时,提请注意写作的专业性,也就是说,在保持写作的本真态度的前提下,要适当考虑自己的写作在诗学谱系上所能占据的环节,能为诗美学作出怎样的奉献,而不仅仅是表达自己。如果单纯局限于本真性的书写,而忽视写作的专业性,那么,往往会使写作只对自己有用,而与他人或更伟大的事物失去关联。究其实,我们的一己之私与别人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的经验如果不通向更为广阔的普遍性,我们的经验也将仅仅是私人的、破碎的、不可交流的。按照布拉德雷的说法,要把握绝对知识,依赖相对经验是行不通的,因为在认识的有限性与实在的无限性之间横亘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作为认识主体的自我属于相对经验阶段,自我必是有限的,自我所要认识的对象却属于无所不包的绝对的整体中的一个片段,这个片段同整体有着内在联系,不可分割。然而人的概念、判断、推理等理性思维形式总是把这个片段同整体分割开,这样势必既歪曲了部分,又歪曲了整体,因而这种认识并不能给人提供关于实在的知识。换句话说,真正的诗人是在表达自己的同时,去减轻一个时代的痛苦。
在大哥永平已经写出的诗中,除了涉及童年及东北生活经验的篇章外,我比较认同的还有那些具有极强穿透力的短制,它们安静的语调和内敛的情绪像消音器一样,使得诗歌的效果更具张力。比如,《水杉树里的鸟鸣》这首,写的是大哥值夜班深夜回家,路过学校著名的水杉林,遇见一只同样孤独的小鸟。
那是一只认不出名字的鸟
小小的,有着麻雀色的羽毛
一只脚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站在水边
我从小桥回来,走过林中的石头路
我看到了它,虽然灯光离这里很远
它也看到了我,并伸着小细脖子轻轻地叫了几声
你半夜才下班吗?我点点头
它歪歪头,还是看着我轻轻地叫了几声
于是,在宁静的夜半,水杉林里
一只小鸟的轻鸣是那样的清晰
写鸟用“一只脚”站着是在隐喻鸟的孤独,诗人写鸟特意加重了孤独的气氛。应该说,这种诗已经达到了弗罗斯特的境界。就我的观察,诗的风格与诗人的性格有某种内在关联,我与大哥性格颇为相似,都是比较内向不爱说话的人,也都是比较善于观察而不太善于表达情感的那种人,心里倒是非常热情,表面上却不爱流露。所以他在处理抒情时总显得力不从心,而在处理经验上却驾轻就熟,并能直接切入事物核心,就和他年轻时用巨斧劈木头一样。
这些日子与大哥朝夕相处,他的桌子上已经摞起老高的书。和我一样,他不太喜欢汉语诗歌,觉得没有内容,都是些词语,所以我们就猛读外国诗。这可能也是他年轻时饱读外国文学名著形成的趣味吧!我们每读到好的诗歌,都互相给对方看,像挖到金子一样。我有空余的时候,也在网上与他一起读外国诗,我也懒得翻译,就直接解释给他听,趣味居然也很相投。我读的是文学理论,方向主要是中西现当代诗歌、生态文学、基督教信仰与文学关系、西方文论研究等几个领域。不客气地说,守着我这么一个诗学博士,一个诗人和翻译家,大哥可谓有福。别人是享受不到这些资源的,我直接推荐给他最伟大的诗歌,他就不会浪费精力。我们有时也看一些我朋友的作品。他比较喜欢的有远人、周伦佑,北大系统的一些诗歌也看过,并且说那里没有生命和生活,很没劲。大哥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文学知识的训练,但是诗歌凭的是人生经验和智慧,是直觉和想象力,某种程度上和文化关系并不很大。读别人的诗与诗歌理论,充其量是一种交流,看看别人觉悟到什么程度,回过头来你还是得从自身的生命、内在出发,每一首诗都是从头开始。这样的写作,也正如里尔克所言,是不需要外在的评价的。在给青年诗人10封信的第一封中,他在回答对方问他自己的诗好不好的问题时,曾明确地说过:“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地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我相信大哥的写作出发点就在于此。我这里偷偷地记录了大哥平时与我谈话时的一些话,里面包含的有关诗歌与人生的思想,令人吃惊,可以说,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诗的本源。
写诗让我又重新活了一遍。
我一手握铁锹,一手拿笔,左抡抡,右抡抡,这一天就过去了。
人活着是苦,可是写下来之后,看看还挺有趣。
我只有这几个乐趣,练拳、抽烟、吃花生豆,现在又多了写诗。
如果是生在古代,我会使战斧那种重兵器,到处挑战各种恶势力。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如果谁想挑战我,那让他把自己户口先消掉。
有些人在享受生活,有些人被生活享受着。
我不想玩复杂的修辞,我只想把对象写清楚,就和咏春拳一样,没什么花架子,有效就好。
袁可嘉只译出了叶芝的意思,在汉语里一看很没意思,尤其那些溜齐的顺口溜式的,他译的《当你老了》不错。裘小龙的语言更靠近我们。
我比你还小呢,我看什么都好玩,早上看那些学生压腿,我小时候比他们练得好。
…………
转眼大哥来南京已经半年了,我们对南京的湿热都有领教,我们都更喜欢冬天。冬天,事物变得简洁而本质,这也许是北方人天然对真理、真相的看重有关。在北方透明的空气中,事物一览无遗,大平原上没有什么可以隐藏,那种视界的透明性,对北方诗歌语境的透明、对北方诗歌对苦难的担承、对存在真相不屈不挠的追问,都有极其关键性的影响。这与南方湿气重而导致的不透明的巫魅视野所决定的南方经验非常不同。两者由此形成的美学导向和效果也大相径庭。当然,这种比较中没有任何高低的价值判断,只是一种比较罢了。
我曾把大哥的诗歌冠以“打工诗歌”的名号,寄给一位朋友。大哥知道以后,说,把那“打工”的字样去掉。是啊,在这个打工时代,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为人打工的,就说我这个所谓的博士和副教授,不也是在为“他者”打工吗?去年9月,我来到南京,因为现在大学除了教授加博导级别以上,都不解决家属工作,我爱人工作了20多年,总不能不拿劳保吧?她和儿子在哈尔滨坚持,我在南京坚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人,不能没有家,日子,不是一个人过的。绝望和内疚时时也会将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亿双脚。因此,对大哥这些天然流露的诗句自有旁人所不可能有的那份理解与共鸣。大哥为与兄弟相聚,从银川乘硬板(硬座)来到南京,那是7月初,正是南京最热的季节。他的工作是一位好心的朋友帮忙介绍的,在学校做学生宿舍的值班员,三班倒,早班和中班很轻松,麻烦的是晚班,从夜里11点一直到早晨7点,不能合一下眼,还要每一小时爬一遍楼,打卡。大哥有年轻时练武的底子,倒也很快适应了过来。每到他值晚班的时候,晚睡的我都会有丝丝的内疚和心痛。这几天大哥非常高兴,因为自己居然也能写诗了!他还让我推荐一些读物,对于现代主义之后的文学,也表现出想要了解的兴趣。得空我也扼要地介绍给他这30年当代汉语诗的发展与现状。我的导师罗振亚先生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论》,大哥也浏览过了。他心性安静,不像我等这么焦虑,看书奇快。帮他借的讲《老子》的书,不到一周就看完了。我的朋友们的小说他也挨本读去,还比较过黄梵的《第十一诫》与钱钟书的《围城》的异同。
写作,能让人更坚定地活下去,而不是变得更加极端和厌世。记得1999年在北京打工的时候,公司里的压抑、个人前途的迷茫、朋友的背叛,都让我感觉如入火宅。怎么办?读美国诗歌。在我所熟悉的那些老朋友一样的诗人的文字中,我才真正找到了家园之感。大哥的“文学”热情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也许仅仅是其生命中的一瞬的闪现而已。我倒是真心希望他能用文字继续把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表达出来。正像我上面说到的,只要还在“表达”,就有希望,就有生命。大哥的这些文字,我也仅仅是当做一个在最底层挣扎求生存者的自发表达。感谢诗歌,让我们滞重的存在能时时得有片刻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