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叽叽喳喳漫步山林里,美里兴致盎然地介绍农场的林木分布,一边捡拾沿路上的树种。“像这个回去处理后,可以变成盆栽喔。”
老人家听了,纷纷也捡拾起来。
忽然,一位鬈发阿婆指著白千层树梢问解说员:“那什么鸟?好大只啊。”
众人抬头望,灰黑色大鸟,神气轩昂,站在枝干上。老人讨论起来──
“老鹰吗?”
“不是吧?”
“那是什么?”
大家看著解说员,解说员愣在现场。完、蛋!对鸟没研究。
“呃……”糗了。“对不起……大家等我一下。”快闪,美里跑到树后,蹲下,掏出手机,打给救兵。急急问:“有一种鸟,头小小、嘴巴勾勾地,羽毛黑灰色……很大只,是什么鸟?”
“形容得真差。”宫老板冷哼。
“啊?就是……”
“用手机拍给我看。”
“我的手机又没有拍照功能。”
“你……”气结。
老人们围过来了,笑望著蹲在地上的妹妹头解说员,被他们考倒了,哇哈哈哈哈哈,老人家露出得意的神态,还一派轻松地说──
“我们又没有一定要知道是什么鸟啊?”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啦,呵呵呵,不用躲著讲电话嘛。”
呜……老人也挺邪恶的。美里唉叹。
田埂边,宫蔚南将手机放回口袋,他正跟昆伯巡视稻子的生长状况。
昆伯问:“又是费小姐?”
“团员问她鸟的名字,她答不出来,真老实,也不知道敷衍,还打电话问,自曝其短,被一群老人笑。”
昆伯哈哈笑,嚼著乾草说:“费小姐那么『古意』啊。”
没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宫蔚南接起。
费美里支支吾吾地问:“那个……我想问一下喔,有一种昆虫,黑底白色点点,头上长须的,然后……”
“是天牛吧?”宫蔚南叹气。“费美里,这也是那些老人问你的吗?”
“是啊。”
“他们在整你,他们以前从农业社会过来,会不知道天牛?你被耍了。”就说她笨呆笨呆,让人很想整她咩。
“啊?有这么坏吗?”
换昆伯的手机响了,昆伯拿出3G手机。“噢,我那个在CALIFORNIA的孙女在跟我哈罗喔,老板,你也跟她哈罗一下,快。”
宫蔚南凛著脸,瞧著昆伯手机里热情挥手的妙龄女郎。荒谬!连种田的昆伯都在用3G,那个费美里是怎样?
晚上,美里窝在架有无线网路的餐厅上网,将台湾野鸟昆虫全背熟。
宫蔚南经过时,漫不经心道:“是大冠鹫。”早上美里问的应该是这种鸟类。
“我知道了,不用你说。”美里秀电脑萤幕给他看。“野鸟全都在这。”
铃……
手机响起,美里看一下来电者,对宫蔚南笑:“你儿子CALL我。”
“是,要找你说床边故事。”费美里天天讲床边故事给阿威听,害他这个老爸被冷落。
美里接起电话。“阿威啊?阿姨要回去了,你先刷牙洗脸,对,好,等一下,那你功课做完了吗?什么?忘了准备泥土?还有呢?OK,等一下帮你准备。”
关上电话,瞥见宫蔚南落寞的侧脸,美里动容,他很吃味吧?阿威现在太缠她了,做爸爸的肯定心里不舒服。
“你儿子明天有自然课要带泥土,快去挖吧。”
“他不是叫你准备了?”宫蔚南起身就走。
美里拉住他。
他回身,看见她对他笑,她眼中闪烁的温暖,害他失神了一下。
“儿子是你的,你自己准备才对。”
“我哪那么闲,他叫你弄,你就去啊。”
天昏地暗,他们在树下挖土,挖出三条蚯蚓,还挖出一条粗肥得像大蛆的独角仙幼虫。
美里惊得唧唧叫,她惊呼,他就笑。
宫蔚南问:“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说给阿威听?”
“这有什么困难。”她将土拨进空酒瓶。“一千零一夜啊,你都不看故事书的?有一个国王很坏,每次一跟女人睡完觉,就把她处死。后来有个聪明的女人自愿跟他睡,然后每次国王要处死她,她就讲故事给国王听,国王听得入迷,没办法杀她,只好一直留在身边,一直缠著她要听故事……”
“一千零一夜,我好像听过这个典故。”
“对喽。我每天也讲一篇,很简单的。”
他眼色骤暗。“讲完一千零一个之后呢?”
他隐约的、哀伤的口吻,令美里呆住。
她迎著他的目光,忽然他们都有些呼吸困难,脑子发胀。美里想──之后,她就去开农场了吧……一千零一个夜晚,不,不讲那么久……
她呼吸一窒,他专注的目光使她心跳加速,那和平日淡漠的眼色不太一样。
望著美里,宫蔚南觉得心中有什么在融化,而且口乾舌燥,好想靠近一些,他低头,热热的呼息,拂过她脸面皮肤。
来自他身体的温暖,使她心慌意乱。像意识到他将做的事,美里缩住肩膀,微微颤抖。而当他的嘴似乎就快要触到她,她及时撇开脸。拿了酒瓶,起身说:“这些土应该够了,那我们回去喽。”急著跑走了。
她急著逃开的模样,令宫蔚南懊恼,搞什么?真该死!竟然差一点吻了她。
第二天,美里忙著跟商品部员工包装礼物,送给长青团老人们。
游览车上,宫蔚南跟司机讨论下个月的团程,美里站一旁,拿著麦克风,向老人们道别。
宫蔚南无法专心,听美里兴致高昂嚷著──
“是大冠鹫,那个鸟是大冠鹫。昨天大家问我的就是大冠鹫。”
老人们哈哈大笑。
“费小姐还在想这个啊?”
“我们早忘了啦。”
“真甘心,多谢啦。”
“费小姐,下次我一定再来,你不要忘了要给我的盆栽喔。”
“还有我捏。”
美里哈哈笑。“没问题,我会种好多盆栽,寄给你们喔。”
宫蔚南结算金额给司机,阳光映著车子,他瞥见她微笑的侧脸,为什么这朴素平凡的女子,身上似有圈光晕?在他眼中越来越耀眼,越来越难以忽视?
宫蔚南跟美里下车,目送游览车开走。她还傻呼呼地一直对远去的车子招手,而那些老人纷纷探头出来,也猛对她招手再见。他又有那种感觉了,觉得她像个小太阳,温暖耀眼。他心弦被扯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在意她。这不好,他在失控,他知道。久违的感觉,在沈寂已久的心里骚动……
他们一起走路回活动中心,经过白千层树林,空气弥漫树皮散发的香气,阳光从密密林间筛落在他们身上。
美里深深呼吸,开心道:“天气真好,夏天快来了喔。”在大自然环绕下生活,这些树啊鸟啊田埂啊,像沈默医生,一日日淡化心中伤口,渐渐地,她不再咬牙入睡,而是微笑入眠。失恋的痛,在她微笑脸上,淡得不见踪影。
“想不到你的老人缘很好。”他忍不住又想和她抬贡了。
“我到哪人缘都很好啊。”
“也许你的桃花落在老人身上。”
“你说什么?”又在揶揄她噢。
“说真的,你满可爱的,也许老男人比较懂得疼惜你。”
果然被他一刺激,她跳脚哇哇叫。“过分喔,什么桃花落在老人身上,你心真黑喔,一天到晚取笑别人,我修养好不跟你计较。”
“跟我计较没关系,我们这种乡下地方,修养好没用,我们喜欢直来直往。”
“噢,噢,噢!”她怪叫起来。
“什么喔喔喔?”真弱,连吵架都不会。
直来直往?好。“我桃花落在老人身上,总比你没桃花又离婚好。”
离婚?他骇住,这妞儿不毒则已,一毒惊人。
美里也骇住,怎?失言啊,太毒了吗?她好坏噢,正想道歉,听见他冷冷回一句──
“起码我结过婚,比起你结婚前才被抛弃好多了。”
什么美里倒退两步,差点血溅当场。好,够狠!
“被抛弃又怎样,被抛弃总比结婚又离婚,让小孩跟著受苦好。”
这个狠!好,比狠的是吗?很好。他说:“如果不是性格有严重缺陷,男人不可能会在结婚前才变卦,一定是觉得跟你结婚很恐怖。”
“女人都是很有母爱的,要不是做丈夫太差劲,不可能丢下孩子,那个做丈夫的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恶癖。”
“你一点女性魅力也没有,你的衣著打扮让我想到我养的那些牛。”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像超顽固的Trojan-Downloader。Win32。QQHelper病毒,对自己的缺点视而不见,不懂查杀,一讲话就让旁边的人不愉快……”
“对,我是大病毒,我是无敌的。”
“啊──”她尖叫,吓得他后退三步。
“你干么?”
“我变身卡巴斯基防毒软体,对你尖叫警报,让你崩溃,喝啊──”做好发功马步,对他尖叫。
“……”他果然闭嘴了。
“……”美里也不叫了。
宫蔚南看她脸色越来越红,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蠢了。
她问:“很幼稚吗?”
他瞄著她。“是很幼稚。”
“你们都好幼稚!”
喝哪来的天音?他们吓得往发音处看──
看见昆伯叼著菸,蹲在草堆,面前还放著吃了一半的便当。也不知道边吃饭边欣赏他们吵架多久了。
昆伯懒洋洋地弹了弹菸灰,布满皱纹的老脸浮现笑意。“费小姐那一招教教我,卡什么基?”玩心一起,他跳起来也喝啊蹲马步,做发功姿势。“啊──这样,有效吗?这很流行吗?我要跟我孙女玩……”
欲哭无泪,美里瞪著昆伯,嘴角颤抖,讲不出话。看老昆伯装可爱,真想一枪毙了自己。刚刚她也对宫蔚南这样喝啊吗?呜……
宫蔚南也好不到哪去,他很窘,撇下美里,急著离开现场。
糗爆了,他老板□,竟让昆伯看见他跟个女人幼稚地在互掀疮疤,乱吵架。他的过去,可是农场禁忌,没人敢提,也没人敢问他为什么离婚。因为常摆臭脸,拒人千里外,少跟员工哈拉,筑起超级防火墙,就是不想让人靠近,走到内心去,会一不小心勾动他的情绪,探触到他封闭住的伤口。可恶,太轻敌,低估了费小姐。
他忽地停步,仰望被白千层铺盖的天空,凝视枝叶间闪烁的光影。他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叹息。费美里竟然几句话就攻破防火墙,撕开疮疤,命中要害。
仰望枝叶间点点的银色闪光,他流汗,有些晕眩,心很浮躁,气息紊乱,他麻麻地,又有点莫名兴奋感。痛快吵过架后,怪哉,好像一下把心结扯开……像一个怀著的烂脓包,被针挑穿,以为会很痛,但怎么这样舒畅啊……
费美里、费美里……宫蔚南呆住了,是什么,逐渐苏醒,在体内蠢蠢欲动?
当他正迷惘时,身后突然一声喝啊,小腿剧痛,人往前扑倒在地。
“哈哈哈、又被我踹了吧?”美里追来突袭。
宫蔚南双手撑在地上,回瞪来人,看见顶著妹妹头的费美里,笑得很淘气,踹过他的右脚,还停在半空示威,双手比著武打架势。
“怎样?还敢跟我吵吗?”
“……”气馁啊,可恶,堂堂男子汉竟败给一个妹妹头。可是看她笑得那样开心,输的感觉还不赖嘛!
“很好,很好。”他站起来,做个发威动作,作势要追她。
美里呼吸一窒,转身就跑,一直哈哈笑。
大吵后,他们心中郁结打开,忽都轻松起来,友谊伴随莫名情愫,悄悄开始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