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蔚南听得胆颤心惊,这费美里啊,当觉得她蠢,她又忽然说出吓死他的话。
“你真的很会扯。”他还是嘴硬。
“谁跟你扯,我最老实,有什么说什么。”
“是吗?”老实吗?
“是啊!”美里坐起,看住他。“现在,还要跟你讲另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宫蔚南看她忽然蒙住脸,不敢面对他。
她闷道:“我其实想开农场,所以才应徵你的工作。我一直偷学你的技术,还有经营方式……甚至偷抄过你进货的本子。”好惭愧,现在,他会怎样?发飙?踹她下床?叫她滚?她想像自首后的每种状况,就是没料到他──
“……”他不吭声。
令人窒息的沈默,延续很久,久到她忍不住,抬头从指缝间偷看他,咦?他竟然……在笑?他微笑著,眼中闪著幽默的光芒。
“你是说,你记在笔记本的那些关于农场的资料?”
“对,就那些……”等一下,她松手,露出惊讶的脸。他怎么──
“我知道。”所以一方面被她吸引,一方面又气她,很折磨。
“你知道?”
“有一次你把笔记本忘记在餐厅桌上,我帮你拿回去,放在你房间桌子上,你竟然也没发现。”粗心的家伙。
“那里面的内容你……”
“我看过了。不看怎么知道本子是谁的?”
“啊”好惊,但,还有更惊的。
“既然你说了,我也自首。”
“□?”
“梨子的嫁接法,秀明自然农法,芦苇池做法,种植表排列方式,所有你问的,所有我告诉你的,全是错误的。还有,我故意将业务用的簿子放在客厅,内容都窜改了,条列的进货的店家,全是业界有名的黑店。”
她狠狠倒抽口气。“你……你为什么……”
“你偷我的技术,我必须自保。你想开农场,我怎么可能培育一个竞争者?我又不是疯了……”看她整个呆住了,他笑问:“怎么?说不出话了?”目光闪动,好柔声问:“刚刚不是说我人很好,很伟大?现在呢?”
好可怕!美里答不上来。过去眼中世界,非黑即白,清清楚楚。好人、坏人,伙伴、敌人,一清二楚。从不知道,还有灰的,无法归类的。她单纯的眼睛,无法分辨面前这男人。他心思,比她复杂太多。那是多少历练磨出来的心机?太可怕了……
美里喘一大口气,诧异他竟还能笑笑地面对她。她心惊肉跳,想到那些资讯,都是假的,要是傻傻按著他教授的开农场,那后果……
他沈声道:“如果你真的去开农场,我给你的那些方法,会让你赔得很惨,加上你没太多实务经验,农场一定倒闭。”看她面色惨白,可怜,都说不出话了,唉,这傻瓜。瞧她吓得,当初还呛他说自己是坏女孩。
美里面无血色,觉得他可怕。她自作聪明想利用他,事实真相是,她被他愚弄了。她像勤力但无知的白老鼠,被关在设计好的小笼里,愚蠢地在塑胶圈圈里跑不休,自以为往目的前进,却不知在他眼中,只是在兜圈的笨蛋。可是,等一下,这里边有个逻辑说不通。
“既然想害我,为什么现在又愿意告诉我?”
为什么?他眼色黯下。
从费美里闯入他的生活,不断干扰他的心情,他就不断自问自答为什么?失控,为什么?想要她,为什么?推开她,又想狠狠拥抱,这样矛盾为什么?看她脆弱了,又想保护她,为什么?憎她利用他,又舍不得撵她走,让她自以为是地继续利用,又为什么呢?他想,也许是爱情在发生,但,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觉。肯定对她的爱,也等于肯定被她伤害的可能。也许真如美里说的,他中毒太深,不知为何要过得这么小心,这样不痛快。他傲慢地不肯承认为什么,反而问她更多为什么。
问她:“为什么对我儿子好,是为了让我对你没戒心吗?”
问她:“为什么阿威病了时,哭那么厉害,好像真的很关心他?你真的在乎吗?”又问她:“我发烧呕吐,你这样照顾我又为什么?讨好我好学到更多农场的事?”
听他提出无数个为什么,美里张著嘴,答不上来。内心OS全是一个个不,不是故意讨好,不是表演关心,那全是真情流露……但想到这些,心里很慌,听起来这段日子,对他们,她付出太多感情,不像单纯员工,倒像是他们的亲人……
费美里胀红面孔,一想到做出这些关心举措时,宫蔚南是以什么样的眼光在衡量她,揣想她的动机,她觉得超糗的。大概认为她别有目的吧?这样猜疑做什么呢?突然觉得好累噢!
表面是她别有目的,动机不纯,然而,他呢?明知她有目的,却假意配合这么久,故意放假消息,更不真诚。真没意思,这些日子的快乐,突然都蒙上阴影。
美里想著,突然眼眶红了,泪在目眶中打转。
他骇住,想抹去那眼角的泪滴,但她别过脸去,避开他。
她颓丧道:“很好,既然大家把话说开了,都半斤八两,一样混蛋。”不欠他了。
“我……唉……”看见她难过,他心酸,突然很想解释:“农场是我的全部,所以谁想开农场,就是我的敌人,我才……”
“你放心,我不会开农场,我要回台北了。”
回台北是什么意思?她要离开宫蔚南震住,他看美里疲乏的吁口气,沮丧地刷刷头发。
“我妈来找我,我要回去了……今天就走,所以……来跟你辞职。”
什么?宫蔚南被这决定吓得措手不及。瞪著她,脑子一团乱。她的告别,瞬间让他太空虚。他被狠狠吓到,被一股强烈的恐惧逮住,胸口闷得快窒息。
“为什么……这么突然?因为我说的那些话?你这么气?”他听见自己紧张的声音,该死,他好强,不想表露内心的惶恐,可是,望著她,想到以后难再见,那古意的肥皂香,以后也都闻不到了,就觉得血液冻住,慌得不得了。
她苦笑,看他一眼。“跟你刚刚说的无关,昨晚我已经决定不开农场了,所以才跟你自首的。家里有事要处理,不能留在这里……”
“处理完再回来。”他立刻说,很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怜,但……好像还是好可怜。
他急迫的口气,让美里发觉到他对她也不是全没感情的,这使她稍感安慰。她微笑,这就够了吧。从昨晚妈妈告诉她家里的事,心情就一直很差啊!
她说:“短期内,我都不可能回来了,你最好赶快另外找人。”
“什么事非回去不可?”
“……”该怎么说呢?美里转过脸,去望著窗外,日光将窗玻璃映成银色。蒙蒙的白,好似此刻心情。为什么要离开,心情更不明朗?为什么重重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怀中,是什么很重要的,很汹涌的东西,没来得及送他,传递给他……郁在心里,那沈重的,是什么呢?
唉,不想了,弄清楚又如何,她现在非走不可了。连梦想都抛弃了,最后根本无能使坏,她还是心软,不忍让妈妈一个人回去。梦想跟亲人,最后,还是不够坚持,牺牲自己。她有点瞧不起自己,永远自私不起,习惯当烂好人。
美里有些看开了,她是殷实的树,如何当一朵多刺任性的玫瑰?永远当不了,何苦表演?决定顺服母亲的愿望,回去做家人的依靠。
她回过头,强笑道:“谢谢这些日子的照顾啊……我回去以后,一定会很怀念这里,这是我出生到现在,最有趣的日子……”
竟然真的在跟他话别?宫蔚南觉得自己一定疯了,因为他听见自己开始胡说八道:“你走没关系,解说员也不是很必要的职位,只是你走了阿威会难过。”
“也许难过一阵子,不过小孩都这样,很快会忘记会习惯的。”
“你房间种那些盆栽呢?我很忙,我可没空帮你照顾。”
“我知道,我会将它们移到外面草地上,只要有阳光露水,虽然不能像我照顾得那么好,可是应该也活得下来,这不会让你麻烦。”
“农场有规定,离职要一个月前提出,你这么突然,这个月薪水会被扣,还是……等下个月再走?”
“没关系,这个月薪水不用给我了,下午我就会收好行李,把房间空出来。对了,我妈在我房里,她在帮我打包东西。”
“……”然后,他目眶好热,呼吸很痛。想挽留,但连挽留的理由,都来不及好好想,结果只是胡说八道著。
为什么?她的表情为什么这样哀伤?是什么让她非走不可?害她忧郁?让她连梦想都牺牲?看她忧郁苦恼,他体内有股温热的,久违的情感在沸腾,他激动起来,焦灼地,想给这女人什么,他转身凑近,想给她温情的,大大保护性的拥抱,想让她来依靠……但是,没察觉到他凑身过来,美里在同一时间,翻过身,走下床铺。结果他只揽到,凉凉的早晨空气,听见她说──
“再见。”她开门离去。
他呆怔在床上,像被子弹打穿心脏,空荡荡。
房间下雪吗,为何这么冷?为何白昼膨胀得这样令他难受?这么亮,却觉得坐在暗里?他懒懒倒下,疲惫虚软,竭力回避感情,几时又偷偷渗透到心底?为什么不小心,让柔情密意又缝进肤内?先快乐得很,是啊,总是先快乐得很,然后,人一走,又痛得很。这可憎的感情,最憎是自己太愚蠢,又动心了。
稍后,宫蔚南去找费美里。“至少等阿威回来再走,本来中午回来,但今天有户外教学可能到五点。”
“还是不要吧,”美里将衣服叠入行李箱,没看他。“我想在天黑前下山。”
“好,把钥匙放在桌上。”气恼她的无情,他转身就走。
王秋萍本来想跟老板打个招呼,谢谢他照顾女儿,可是看他脸很臭,态度不好,一句话也没说上。
“这就是你老板?看起来好难相处,真没礼貌,看到我也不打招呼。”
“他生病,身体不舒服。”
“你跟我回去是对的,这老板看起来很冷漠,不会对员工好……”
“妈,拜托不要批评他!”她用力关上行李箱。
“干么?说都不能说喔?我只是说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很冷漠──”
“你不了解他,你乱批评什么──”她吼。看见母亲惊愕,教她意识到,是第一次对母亲这么凶。“对不起……”
离开时,天色阴霾,飘著雨,多雨的时节,是忧郁症患者最容易自杀的季节。
郑宇宙大献殷勤,帮美里搬行李到车上,目送美里离开。
从后视镜,看他在屋前挥手,像很舍不得她。但是美里知道,这男人要不多久,就会结交新欢,他爱热闹,他不像宫蔚南……
宫蔚南……美里心头一沈,他没来送她。
车驶过山林,路旁两排白千层,苍茫地润在雾中,像无声跟她再见。她眼角下意识搜寻那高大孤傲的的身影,当风景一幕幕飞逝,当失望一秒秒加重,呼吸渐渐混浊,眼眶热烫,而母亲不懂她的心痛,还在一旁叨絮著姊姊的事。
美里好想撇开这些棘手事,只想躲进那男人的怀抱里痛哭……其实好弱的,其实好想变无能、耍赖地,让人照顾。
宫蔚南,我不懂你……
为什么吻了我,却又说只是冲动?难道你把我当可以游戏的对象吗?
为什么有时觉得你深情,有时又觉得你太残酷?哪个才是你真正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