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致高昂道:“你姊要安胎,绝不能下床走动,所以我买了很多按摩器材辅助她,不然她的脚会水肿……你有去看过你姊吗?她现在超听医生的话……”明明又忙又累的,可一讲到费樱霞,眼神瞬间炯亮起来。
看见他的改变,美里好想问──值得吗?值得吗?钟叙?
原本坐在面前的男人,会是她的先生,他们会安稳地结婚生子……现在,他落魄了,可是,为什么他的眼色更明亮,说话更有自信?过去那个拘谨守法的男人呢?他眉间添了沧桑,面孔不再明朗乾净,但却生气勃勃。
美里问他:“你现在住哪?”
“跟你姊姊睡在医院,然后一些东西……就先寄放在你家里……”突然意识到一直在说樱霞的事,没有关心这被他伤过的女人。他内疚,闪躲她的目光,支支吾吾了。“你……过得好不好?那个农场的计划进行得怎样……”
他像老友,客气地问候她。
嘿,方才提起姊姊时,他的口气多亢奋啊,果然是不爱我的。美里笑了。
美里有些恍惚,凝视他,不禁怀疑,过去他们真的深爱过彼此?或者都只是还没碰上真正热爱的那一位?
韩钟叙找到了,还担起所有后果。韩钟叙让她很痛过,可现在,她心中竟然好平静,波澜不兴。甚至,很佩服他,敢于为爱改变到这地步。
“我很好。”美里微笑,啜一口咖啡,浓郁的肉桂温暖心肺,胸腔涨满对姊姊和这男人的祝福。不怕,风雨都不怕,她会是这对恋人的后盾,倾尽所有,来守护他们的爱。美里告诉他:“接下来的日子,白天我和妈在医院照顾姊姊,医院的费用,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户头一千多万,可派上用场了,包括未来孩子的费用都没问题啊!
“你要留下来?但是你的工作……”
“我辞了。”
“你不是要开农场,而且你──”
“噢,半小时过了□。”美里看表。
韩钟叙跳起来就往外冲,边回头边激动挥手:“美里,我……我先去上课,谢谢……美里……谢谢……”他激动地嚷过来,眼睛通红了。
瞧他不顾形象的跑过对街,还不停热烈挥手再见,他已不是她认识的韩老师,爱情改变了他的面目,让他整个人活络起来,斗志高昂。美里笑看著,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
她还不想回医院,又点一杯咖啡,在小店看骑楼行人穿梭,看老板娘忙著递送饮料,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霓虹灯闪耀,汽车呼啸而过……这里吵闹拥挤,看著这些,梦般不真实。她,真的在台北了?有些恍惚。
凝神听,没有夜风吹动白千层树的沙声,没有夜虫躲在土堆吱叫,没有月色浴在发梢,没有山林清舒的新鲜空气,也没有……
忽然……想到某人,那冷漠,又盈满寂寞的面孔。耳畔,似又听见笑声,隐隐约约,来自那爱笑的男孩。她被寂寞突袭,然后,坐立难安,心慌慌,在闹嚷地,被寂寞咬住。
美里喘口气,捧住脸,眼眶发热……因为想到宫蔚南,心情混乱,想到早上他说的──因为太久没女人,才会冲动地对她……不应该比较的,但在见到为爱疯狂的韩钟叙后,不知何故,美里觉得好孤单,然后,想到宫蔚南。
这是离开后的第一个夜,他会不会也有点不习惯?会不会想她?他也曾为爱疯狂啊,但现在,他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是,他不再为任何人动心,他不再需要爱情……
想到这,凶猛的孤独感,将美里吞噬。
“你为什么没叫她留下来?”白千层树下,阿威哭泣。对著费阿姨留下的种苗哭泣,美里将它们植入草地,环绕年老的白千层树。
夜色凄迷,儿子的泪,令宫蔚南烦躁不已。“不要哭了,她又不是我们的谁,她只是爸请的员工。”
“我也想哭……”郑宇宙蹲在种苗前,拿著水壶浇水。“阿威,叔叔跟你一样想哭,那么棒的好女人,就这样回去,也不给我留个电话地址……”
宫蔚南很想给他踹下去!他难过个屁?跟她很熟吗?王八蛋,滥情的家伙。
阿威回瞪住老爸。“好,我决定,明天我们去找费阿姨回来。”
“她家有事,我们不要去烦她。”
“什么事?”
“不知道。”
“那你有叫她忙完一定要回来吗?”
宫蔚南火大。“你是说爸的员工不干了,爸还要去求她不要走吗?”
阿威瞪住爸爸。“你根本没有认真留阿姨,你明知道我喜欢她,为什么不帮我留住她……”阿威哭著跑回屋内,他不明白,忽然间,为什么阿姨就走了。
郑宇宙扔了水壶,颓坐在草地。“唉,可怜的阿威,哭成那样……这个费美里真有魅力,连你儿子都爱她。”
不只我儿子,连我也……宫蔚南很烦躁,蹲下,拿菸抽,对种苗喷烟。他很生气,却不知道该气谁。气她非走不可吗?还是气自己舍不得?已经够烦,郑宇宙还在旁边乱。
“唉、唉!想不到,有人会拒绝我郑宇宙的追求。我以为全宇宙的女人,都会给我把的……为什么费美里拒绝我?像我郑宇宙这样的条件,都看不上眼,那她这辈子注定当老姑婆,没人会比我更优秀──”
“我知道她为什么看不上你。”宫蔚南冷觑他。
“为什么?”
“因为正经的好女人,不会被下流的痞子吸引,你只能吸引拜金又虚荣的笨蛋。”找他发飙,实有乱枪打鸟之嫌。
喔,喔,郑宇宙跳起来,喔喔叫。“我只能吸引拜金虚荣的笨蛋,你呢?被抛弃一次,就连笨蛋都不敢要,你窝囊!”
“你是不是欠揍?”宫蔚南缓起身,挽起袖子。
他高大的体魄,教郑宇宙吓得抖了一下,但仍逞强乱呛:“欠揍的是你!怎样?不爽吗?本来就是很窝囊!”
“靠老爸的钱,每天把妹混日子就不窝囊?”
“为个烂女人和老爸翻脸就很光荣?”
宫蔚南目光一凛。“不想被打就闭嘴。”
郑宇宙胸膛剧烈起伏,看著因长年劳动,肌肉结实的宫蔚南,可恶,会怕捏。但,一口气咽不下,加上失恋,情绪恶劣,遂挽起袖子,也豁出去了,挺胸问:“怎样,要打吗?”
“好,来打吧。”宫蔚南双眸睁成危险的两直线。
郑宇宙呛道:“好,来啊,来啊!”
“你动手啊!”
“你先动手啊?”
“你过来──”
“你才过来,出手啊,打啊!”
他用冰冷的眼神,瞪得郑宇宙直直退。“废话真多,想打就站过来,不要一直后退。”
“你才废话多,来啊,过来出手啊,来啊!”
幼稚!
阿威用力关上窗户,看他们吼半天就是没动手。阿威上床,躺下,看著天花板,泪汪汪地想──阿姨,你也不要我了,连跟我再见都没有,好狠。
虽然爸爸没说什么,但阿威不禁怀疑,阿姨是因为看见他癫痫发作,才会走的。就好像小时候,生病时,妈妈也会对他发脾气,嫌他烦。呜……好难过,他翻身,拉高被子,想躲进幽暗被窝里,一封信却掉下来。
阿威拾起,发现是阿姨给他的,小手慌慌张张拆了看──
阿威:
你跟你爸感情很好,对不对?阿姨知道,爸爸是你最重要的人。在台北,阿姨也有很重要的人,那个人是阿姨的姊姊。她有事需要阿姨回去帮忙,所以,不得不离开你。但是,阿姨很舍不得,因为你也是阿姨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阿姨一定来找你,或者带你去台北,去见见阿姨的姊姊。好吗?你不要难过,要好好照顾身体,要健健康康的。
爱你的朋友 费阿姨 笔──
看完信,阿威又哭了。这次不是伤心,而是开心。阿姨在乎他啊!阿姨喜欢他。好,他想──我要去台北找阿姨,阿姨不来,那我去。
屋外,郑叔叔跟爸爸的争吵渐安静下来。阿威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了,然后,缓慢而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最后停在房间外。
门被轻轻推开,宫蔚南走进来,他没开灯,悄声走到床边。看儿子睡了没,看见一对睁大著,很精神的黑眼睛。
“还不睡?”
“你跟叔叔吵那么大声我怎么睡啊?”
“阿威……”宫蔚南犹豫著,想著该怎么安抚儿子。“我知道费阿姨走了,你很难过,可是,她要走,我们总不能绑架她不让她走,而且──”
“爸,我要去台北动手术。”
“不行。”
“我不要再等了,本来想等爸爸有新妈妈才动手术,这样就算失败了,我死掉,爸爸还有人陪,可是爸爸太弱了,一直追不到人家。”
宫蔚南好震惊。“你要新妈妈是因为我”
“嘿啊,是为了爸爸啊。”小家伙用力点头。“我又不需要妈妈,我有爸爸就够了,可是我想动手术,你不让我手术是怕我死对不对,那你就会很寂寞对不对?有了新妈妈陪你,就可以放心动手术啦!”
宫蔚南被儿子打败,感动又好心痛。以为儿子要新妈妈,是因为寂寞,没想到,却是怕他寂寞才……他们竟都默默地在为对方安排。
他蹲下,对儿子说:“好,下次回诊,爸爸会问医生,会考虑让你手术,不过,你要知道一件事,爸爸也是,爸爸有你就够了,不需要新妈妈,爸爸不寂寞,爸爸忙都忙死了,哪有空寂寞。”
“不要新妈妈?”
“不要。”
“如果是费阿姨呢?”
宫蔚南怔住,阿威敏感地察觉到,每次提起费阿姨,爸的眼神就闪躲。
“你快睡,我去洗澡了,晚安。”
“晚安。”阿威凑身,在爸爸脸庞亲一下。
宫蔚南回搂住儿子,闭上眼,想压抑不断沸腾的情感。
他发现,自己非常思念美里,这使他不知所措。即使表现若无其事,但她埋在他心里的感觉,分秒在开花。
他不断地想到她,不想被影响,气恨的是无法控制,心动要怎么控制?也许可以压抑,但越压抑,她就越在他脑海放肆盛开,灿烂夺目,霸住整个脑子,害他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