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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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柳屯的(2)

第二天,村里唱戏,早九点就开锣。我也随着家里的人去看热闹;其实我的眼睛专在找“她”。到了戏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头通。台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由外村来的。因为地势与户口的关系,戏班老是先在我们这里驻脚。二通锣鼓又响了,我一眼看见了“她”。她还是穿着新年的漂亮衣服,脸上可没有擦粉——不像一小块新砌的墙了,可是颇似一大扇棒子面的饼子。乡下的戏台搭得并不矮,她抓住了台沿,只一悠便上去了。上了台,她一直扑过文场去,“打住!”她喝了一声。锣鼓立刻停了。我以为她是要票一出什么呢。《送亲演礼》,或是《探亲家》,她演,准保合适,据我想。不是,我没猜对,她转过身来,两步就走到台边,向台下的人一挥手。她的眼弩得像一对小灯笼。说也奇怪,台下大众立刻鸦雀无声了。我的心凉了:在我离开家乡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么方法,我还没去调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确是真的。

“老街坊们!”她的眼珠弩得特别的厉害,台根底下立着的小孩们,被她吓哭了两三个。“老街坊们!我娘们先给你们学学夏老王八的样儿!”她的腿圈起来,眼睛拿鼻尖作准星,向上半仰着脸,在台上拐拉了两个圈。台下居然有人哈哈的笑起来。

走完了场,她又在台边站定,眼睛整扫了一圈,开始骂夏老王八。她的话,我没法记录下来,我脑中记得的那些字绝对不够用的。况且在事实上,夏老头儿并不那样老与生殖器有密切的关系,像她所形容的。她足足骂了三刻钟,一句跟着一句,流畅而又雄厚。设若不是她的嗓子有点不跟劲,大概骂个两三点钟是可以保险的。可奇的是大家听着!

她下了台,戏就开了,观众们高高兴兴的看戏,好像刚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脑子里转开了圈,这是啥事儿呢?本来不想听戏,我就离开戏台,到“地”里去溜达。

走出不远,迎面松儿大爷撅撅着胡子走来了。

“听戏去,松儿大爷?新喜,多多发财!”我作了个揖。

“多多发财!”老头子打量了我一番。“听戏去?这个年头的戏!”

“听不听不吃劲!”我迎合着说。老人都有这宗脾气,什么也是老年间的好;其实松儿大爷站在台底下,未必不听得把饭也忘了吃。

“看怎么不吃劲了!”老头儿点头咂嘴的说。

“松儿大爷,咱们爷儿俩找地方聊聊去,不比听戏强?城里头买来的烟卷!”我掏出盒“美丽”来,给了老头子一支。松儿大爷是村里的圣人,我这盒烟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听点有价值的消息;夏家的事,这会儿在我心中确是有些价值。怎会全村里就没有敢惹她的呢?这像块石头压着我的心。

把烟点着,松儿大爷带着响吸了两口,然后翻着眼想了想:“走吧,家里去!我有二百一包的,闷得酽酽的,咱们扯他半天,也不赖!”

随着松儿大爷到了家。除了松儿大娘,别人都听戏去了。给他们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给撵出去:“大娘,听戏去,我们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给我们沏好,瘪着嘴听戏去了。

等松儿大爷审过了我——我挣多少钱,国家大事如何……我开始审他。

“松儿大爷,夏家的那个娘们是怎回事?”

老头子头上的筋跳起来,仿佛有谁猛孤丁的揍了他的嘴巴。“臭****!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可是没人敢惹她!”我用着激将法。

“新鞋不踩臭****!”

我看出来村里有一部分人是不屑于理她,或者是因为不屑援助夏家父子。不踩臭****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性反,所以我把“就没人敢出来管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换上:“大概也有人以为她怪香的?”

“那还用说!一斗小米,二尺布,谁不向着她;夏家爷儿俩一辈子连个屁也不放在街上!”

这又对了,一部分人已经降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买人,而夏家父子舍不得个屁。

“教会呢?”

“他爷们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们了!”

他们父子的地位完了,这里大概含着这么点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宁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们;她是他们父子的惩罚;洋神仙保佑他们父子发了财,现在中国神仙借着她给弄个底儿掉!也许有人还相信她会呼风唤雨呢!

“夏家现在怎样了呢?”我问。

“怎么样?”松儿大爷一气灌完一大碗浓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么样?我给他们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这可不是血口喷人,盼着人家倒霉,大年灯节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屯这个娘们一天到晚挑唆:啊,没病装病,死吃一口,谁受得了?三个丫头,哪个不是赔钱货!夏老头子的心活了,给了大嫂三十亩地,让她带着三个女儿去住西小院那三间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没到西院去过一次。他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的门子,他们全都过去吃了三天,可是一个子儿没给大嫂。夏廉和他那个爸爸觉得这是个便宜——白吃儿媳妇三天!”

“大嫂的娘家自然帮助她些了?”我问。

“那是自然;可有一层,他们都擦着黑儿来,不敢叫柳屯的娘们看见。她在西墙那边老预备着个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瞭望多少回。没关系的人去看夏大嫂,墙头上有整车的村话打下来;有点关系的人,那更好了,那个娘们拿刀在门口堵着!”松儿大爷又唾了一口。

“没人敢惹她?”

松儿大爷摇了摇头。“夏大嫂是虾蟆垫桌腿,死挨!”

“她死了,那个娘们好成为夏大嫂?”

“还用等她死了?现在谁敢不叫那个娘们‘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儿大爷你自己呢?”按说,我不应当这么挤兑这个老头子!

“我?”老头子似乎挂了劲,可是事实又叫他泄了气:“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泄气,所以补上:“多喒她找到我的头上来,叫她试试,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头子换换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头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给他们出坏道儿,怎么占点便宜,他们听她的;这就完了。既听了她的,她就是老爷了!你听着,还有呢:她和他们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吗?不到一个月,临到夏老两口子了。她把他们也赶出去了。老两口子分了五十亩地,去住场院外那两间牛棚。夏老头子可真急了,背起捎马子就要进城,告状去。他还没走出村儿去,她追了上来,一把扯回他来,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嘴巴子,跟着便把胡子扯下半边,临完给他下身两脚。夏老头子半个月没下地。现在,她住着上房,产业归她拿着,看吧!”

“她还能谋害夏廉?”我插进一句去。

“那,谁敢说怎样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会连块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为她闹丢了。我不知道别的,我知道这家子要玩完!没见过这样的事,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们俩都半天没言语。后来还是我说了:“松儿大爷,他们老公母俩和夏大嫂不会联合起来跟她干吗?”

“那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大哥!”松儿大爷的眼睛挤出点不得已的笑意来。“那个老头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给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终年病病歪歪的,还不好欺侮。他要不是这样的人,怎能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娘们算把他们爷俩的脉摸准了!夏廉也是这样呀,他以为父亲吃了亏,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说没法办呢!”

“只苦了个老实的夏大嫂!”我低声的说。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窝里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像是对自己说呢。

“乘早不必多那个事,我告诉你句好话!”他很“自己”的说。

“那个娘们敢卷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我笑了笑。

松儿大爷想了会儿:“你叫她滚着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话可说。松儿大爷的哲理应当对“柳屯的”敢这样横行负一部分责任。同时,为个人计,这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见解。谁也不去踩臭****,可是****便更臭起来;自然还有说它是香的人!

辞别了松儿大爷,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个“柳屯的”,不管她怎么厉害——村里也许有人相信她会妖术邪法呢!但是,继而一想:假如我和她干起来,即使我大获全胜,对夏大嫂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不常在家里的人;我离开家乡,她岂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彻底的办法,还是不去为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没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两个月。

到家那天,正赶上大雨之后。田中的玉米,高粱,谷子;村内外的树,都绿得不能再绿。连树影儿,墙根上,全是绿的。在都市中过了三年,乍到了这种静绿的地方,好像是入了梦境;空气太新鲜了,确是压得我发困。我强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里的人闲扯开了。扯来扯去,自然而然的扯到了“她”。我马上不困了,可是同时也觉出乡村里并非是一首绿的诗。在大家的报告中,最有趣的是“她”现在正传教!我一听说,我想到了个理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点地位恢复了来,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过,不管理由不理由吧,这件事太滑稽了。“柳屯的”传教?谁传不了教,单等着她!

据他们说,那是这么回事:村里来了一拨子教徒,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这群人是相信祷告足以治病,而一认罪便可以被赦免的。这群人与本地的教会无关,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可是他们闹腾得挺欢:偷青的张二楞,醉鬼刘四,盗嫂的冯二头,还有“柳屯的”,全认了罪。据来的那俩洋人看,这是最大的功成,已经把张二楞们的像片——对了,还有时常骂街的宋寡妇也认了罪,纯粹因为白得一张像片;洋人带来个照相机——寄到外国去。奇迹!

这群人走了之后,“柳屯的”率领着刘四一干人等继续宣传福音,每天太阳压山的时候在夏家的场院讲道。

我得听听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场院上有二三十个人。我一眼看见了我家的长工赵五。

“你干吗来了?”我问他。

赵五的脸红了,迟迟顿顿的说:“不来不行!来过一次,第二次要是不来,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她是这村的“霸王”。

柳树尖上还留着点金黄的阳光,蝉在刚来的凉风里唱着,我正呆看着这些轻摆的柳树,忽然大家都立起来,“她”来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没有什么打扮修饰,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脚走得轻而有力,弩出的眼珠向平处看,好像全世界满属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动,全身也全不动,只是嘴唇微张:“祷告!”大家全低下头。她并不闭眼,直着脖颈念念有词,仿佛是和神面对面的讲话呢。

正在这时候,夏廉轻手蹑脚的走来,立在她的后面,很虔敬的低下头,闭上眼。我没想到,他倒比从前胖了些。焉知我们以为难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猪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我们村里很有些圣明的俗语儿。

她的祷告大略是:“愿上帝赶紧叫夏老头子一个跟头摔死。叫夏娘们一口气不来,堵死,叫夏娘们的大丫头让野汉子****。叫那个二丫头下窑子,三丫头半掩门……阿门!”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着这个可笑,或是可恶。莫非她真有妖术邪法?我真有点发胡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