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为了能够拿到一个本科文凭,我又拿起书本上了一次夜校,每夜混迹于各色人等中,使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上夜校的事情来。
那应该是1986年的事情了,那一年的冬天对我来说,特别的冷。先是不再读书了,然后又离开了家乡。异地的风虽然很客气地接待了我这个陌生的异乡人,但是那种孤单和冷寂却是谁也无法知晓的。每天我都要到一个叫“一泵”的变电站做一个值班电工,然后领回一点可以糊口的薪水。那时的日子简单而茫然,直到车间里传下消息说,夜校要招生了,我才忽然觉得似乎有点事情可以做了。
夜校的上课地点在一所中学,有高高的围墙和挺拔的白杨,门是铁制的,上方挂了某某中学的标牌。第一次去那里虽然有一种陌生感,但那种扑面而来的书香还是让我想起了一年前离开的校园,那里虽然没有电灯,也没有暖气,除了几间破旧的教室,别的什么都没有,但离开它仍旧是难舍的。夜校给了我一种如梦的感觉,它与我原来的学校相比,简直就是天堂。
夜校报名的人很多,看来大家都很重视这样的学习机会,有的人看上去年龄很大了,还满脸虔诚地在那里排队,让我不由得暗暗佩服。和我一起报名的还有我的同事张海,我们同一年参加工作,又在一个车间,无形中关系就近了很多。他的个子比我高,脸色有些苍白,大概荷尔蒙分泌过多,一脸的小疙瘩,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手就一直不停地摸那些小疙瘩,似乎那样就可以掩盖他内心的空虚。他的经历比我好一些,在老家上过高一,据说因为不愤于老师的偏向,一气之下退了学。没想到正好赶上父亲的单位招农合工,就参加了工作。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足,对人生也没有什么打算,每天过得忙忙碌碌,比我要充实得多。
夜校离家不是很远,步行大约需要20分钟的时间,我每天下班之后匆匆忙忙地吃完饭就得往学校里赶,时间虽然有一些紧张,但是能够重温旧梦,却也不觉得辛苦,反倒有一种快乐在里面。我报的是高中班,授课的老师有四个,邓、张、王、李,分别担负着数学、语文、物理、化学的课程,据说他们都是当地学校的高中老师,业绩在单位里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从他们讲课的水平看,似乎也能够印证这一点。教语文的张老师是个女的,年纪有50岁左右了,她讲课很细致,因为时间的限制,每次课程结束的她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很不尽兴。她布置的作文,不管有几个写的,她都要拿回家批改。有一次她给我作文开头的批语是:言简意赅,开门见山,提出论点。看得出她是一个善于鼓励学生的老师,对我大概也是一种启蒙,在此之前,我对作文一直是最怵头的,以致于后来爱上写作,在那时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教物理的王老师,是毕业于天津大学的老牌大学生。人很瘦,戴了一幅高度的眼镜,常常穿了一身蓝色中山装。他讲课很有特点,常常把怎样对待人生穿插在讲课之中,让人觉得老师的“传道”并不比“授业”轻,反而要重要得多。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我们上夜校的结果是什么时,他说,也许没有用,也许很有用,这谁也说不好,但是充实一下自己不是什么坏事。不管什么文凭,就好比是一张门票,你不进公园它就永远没用,可是你有了它,就可以随时进出公园。他的话听来有很大的哲理性,这使我不得不认真地来对待自己的这次选择。
夜校开始的时候还热热闹闹的,但是没过多久,学生中就有一些旷课,甚至退学的了。其实这也不能怪学校,上夜校本来就属于自愿性质的,除了毕业的时候能够拿到一张毕业文凭,其他什么都没有,这完全靠学生自己的控制力。对于学生的旷课,学校里除了一些简单的批评,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张海那时候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他说,不知怎么的,我一上课就想睡觉,再说了,天天匆匆忙忙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比我大几岁,荷尔蒙的过多分泌常常使他处于一种苦闷之中。我们是农合工,户口在农村,而我们单位又没有女农合工,如果从农村找女朋友也不是不行,但随之而来的住房、孩子入托等等都是一大堆恼人的问题。我理解他的苦闷,也不去劝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已经不错了。
因为学生的过多缺课,学校大概把意见反映到各单位了。有一天车间主任召集我们青工开座谈会,说你们现在年龄还小,正是学东西的时候,最好别把自己的年华耽误了,夜校是一个磨炼人意志的地方,大家要懂得珍惜。还拿车间的技术员做例子,说他自学成才,不仅拿了电大的毕业证,现在已是车间的绝对骨干了,以后车间用人也是向有文化的人倾斜的。现在虚度时光,以后大家会后悔的。最后他又拿自己做例子,说自己要是有文化,早就当上厂长了。
车间主任的话真真假假,却也没有白说,有一阵子单位里上夜校逃课的人又都回到了课堂,但是没多久,又稀稀落落、三三两两的了。
有一段时间,我也曾动摇过,还一度旷过几堂课,课本也在窗台上落满了灰尘。直到有一次在马路上遇到教语文的张老师,她很亲热地对我说,你生病了吗?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如果想补课的话可以告诉我。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忽然觉得有些内疚,我胡乱地应付了张老师,但转天就去上课了,我觉得即便是学不到什么,能够坚持上课也是对那些老师的回报。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却也不是很短,四百多个夜晚很快就过去了,有时候我总觉得夜校就像一个舞台,隐藏着很多我们无法看见的契机,有些人只是走了一下过场,而有些人却把它当成了生命中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拿到高中毕业证书的时候,已经是1988年的冬天了。那年的冬天已经没有那么寒冷了,盖了大红印章的毕业证书,仿佛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让我的夜校之旅尘埃落定。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单位里并没有因为我们多了毕业证书就真的会重视我们,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增长了多少知识,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几年后,当我拿着职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的时候,我才知道,两年的夜校生活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在那里,我看到了夜校教物理的王老师,那时他已经做了职工大学的校长。我说,又来给您当学生了。他呵呵地笑着说,大浪淘沙,当初那么多夜校的学生,最后奔出来的只有你们几个啊!他人依旧消瘦,依旧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几年后,他死于一场车祸,曾让我的心情黯淡了多日。
多少年过去了,夜校的时光从不曾在我的脑海里消失,反倒总有一种新鲜感。以现在人的心态,如果再有那样的夜校,恐怕是没有人会上的。社会的发展,让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功利感,我也曾自问,如果不是因为利益上的需要,本科的夜校我会去上吗,有这样的时间,喝点茶水聊聊天,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偶尔,我还会翻出夜校的毕业证书,大红的印章依旧,只是照片上我的眼神,茫然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