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茬一茬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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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站的遥远时光

那年的夏天,车间领导安排我去一个叫“深井”的变电站工作。在这之前,我刚刚度过了自己十九岁的生日。十九岁,也是个半大小伙子了,父亲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约束我了,他知道我已经有自己的思想,尽管对于车间领导的安排,我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是我不愿意征求父亲的意见,也懒得告诉他,就那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去深井变电站报到了。

到了深井变电站以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多么的冒失。那是一座建在田野里的变电站,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偌大的院落和院落里一些轰鸣的机器设备。但值班室里是安静的,成排的配电柜井然有序,高压电流发出“咝咝”的声音,仿佛告诉我它们的存在。我只在变电站里待了一个上午,就产生了厌烦的情绪,以至于产生了要去找车间领导申请调换岗位。同班的老马看我的情绪不对,就说,既来之则安之,年轻人嘛,到哪里不是工作。我看看老马,他有着父亲一样的年纪,只是皮肤有些白,不像是吃过多少苦的样子。我说,车间领导纯粹是欺负人。老马“呵呵”地笑笑。他的笑让我产生更大的气愤。老马说,车间领导也有车间领导的难处,你不来这里,就得别人来,总之是要有人做出牺牲的,再说了,这里空气好,周围都是庄稼,想吃什么有什么,要是让我调走的话,我还舍不得呢。我一时被老马说得没有了脾气,干脆放弃了找车间领导的念头。

变电站的工作不是很忙,大部分时间里,我会把老马一个人抛在值班室,然后自己到院子里或者院外的庄稼地里消遣一些时光。那时的时光真好,无论是坐在石崖子上,还是站在庄稼地里,阳光是那样温柔地包围着我的身体和感觉。风,没有节奏地吹过来,又悄悄地溜走,它们带走的是光阴,还有我迷茫的心情。那时节,电视里正播着《十六岁的花季》,我喜欢那首《走过花季》的主题曲。十六岁,十六岁,在歌手反复的吟唱中,我忽然意识到那样的年龄已经与我无缘了,我拥有的只有十九岁,十九岁也有花季吗?

父亲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来一次深井变电站。那时候他刚买了一辆嘉陵牌的摩托车,似乎有意炫耀。他常对老马说,有事说话啊。老马说,给你儿子也买一辆吧。父亲说,他还小,自行车还不放心呢,别说摩托车了。我不置可否,就远远地看他们交流,我实在想不通父亲来变电站的目的。他曾对我到深井变电站表示过担心。他说,那个破地方,除了上坡就是下坡,你们领导啊,真差劲。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他没有办法改变我工作的环境,再说了,我想改变工作的愿望也没有原来强烈了,在哪里不是生活呢?

偶尔,变电站里会进来一两个老乡,拿了有些脏的塑料水壶,他们拘谨地站在门口,问打点水喝行不行?他们的眼神纯净拘谨,似乎还有一些胆怯。得到允许后,他们会快步地奔到水池边,接了水,还要匆忙地洗把脸。他们“清新”后的脸会露出一种很“田野”的样子。这样的“施舍”常常会带给我一种快乐,有时候干脆用胶皮水管把水接到他们的地里,地解渴了,我的心也滋润了。

老马喜欢看武侠小说,每次上班,他总会带一两本翻毛了边的武侠小说。他第一次对我提起金庸时,我还没接触过武侠小说。他对我连金庸都不知道表示愤慨。他说,你怎么会连金庸都不知道呢?简直不可理喻?!后来他狠狠地扔给我一本《射雕英雄传》,来表达他的愤怒。我对他的愤怒也是不可理喻,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想把《射雕英雄传》像他的样子再扔给他。但碍于他的年纪和我日渐成熟的心智,我把《射雕英雄传》留了下来,以至于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天天央求着老马把他拥有的金庸的书借给我看。那一段时间,老马和金庸就像阳光和空气,占据了我所有的世界。

春天的时候,车间里传出消息说,夜校又要招生了。后来我在电影院门前的墙上也看见了一张大红的招生广告,下面围了一大群年轻人,他们表情迷惘、迫切,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

车间领导来“深井”查过几次岗,有一次是上午来的,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的到来让老马和我都有一些紧张。他很关心我的情况,说年轻人就需要锻炼,有些事现在不理解,以后就会理解的。还有一次是夜晚来的,和车间的安全员,每人带了一把手电筒。我惊讶于他的责任心,这么远的山路,又没有路灯。那时我正在看金庸的《天龙八部》,他随手翻了翻,脸色就有些难看,他说,你不是上着夜校吗?多看点正经书不行吗?我怔怔地看着他,平静的内心忽然起了波澜。后来老马也说,你不能跟我们一样,我们黄土都埋到胸脯了,你是刚升起的太阳,太阳和黄土是不能一样的,老马拿走了他的《天龙八部》,他说不能误了你的前途。

什么前途啊,老马的话让我有些忍俊不禁,直到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在单身宿舍给你找了一间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试着自己生活了。

我无言以对,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时,我忽然看见从老家带出来的那些初中课本,它们干净的封面,崭新的书页,像一位站在时光深处的故人,唤起了我遥远的记忆。

老马开始计划把院子里的空地种上蔬菜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总比光长草好看一些吧。我奇怪于他的转变,那时候他已经不看什么武侠小说了,他满脑子里都是青菜和瓜果,我也帮他伺弄过小菜园,的确是郁郁葱葱,到处充满了生机。他也买了一辆嘉陵牌的摩托车,上班现代化了。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买摩托车的目的不是为了上下班,他是想跑点小买卖。后来他还说,你也应该有点长远的打算了。

我点点头,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老马话语的诚恳和那时的社会带给我的影响。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老马的那一句话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不记得那几年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了,直到我离开深井变电站的时候,我才恍惚懂得,那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

有一年的秋天,因为有事路过深井变电站,我几乎认不出它当年的模样了。小菜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积的水泥地面,而那些值班室里陌生的面孔,流露出的目光一如我当年的困惑和陌生。

已经在机关大楼当门卫的老马马上就要退休了,他告诉我,在去年的体检中被查出了胃癌。而曾经的车间领导早就退休了,据说又到一家私人企业打工去了,我不知道他那样有责任心的人在别人的地盘上会不会吃得开。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当忧郁的歌手还在不厌其烦地唱着他的歌儿的时候,我的那些时光,也都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