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茬一茬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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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清淡

去年的清明,我又看见了她,多年不见,她似乎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干瘦、稳妥、说话不紧不慢。她攥住了我的手,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我老想你们,想得心慌。她垂下眼帘,虽然我看不见她内心的情感,可是我知道,这些话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没有虚假,也没有做作。

说起来,她应该是这个家族中年纪最大的人了。前后两院的人排排队,没有谁能排在她的前面。即便是辈分大一些的年纪小一点的人,也没有了。

八十岁,耄耋之年,连她自己也说,从来没想过活这么大年纪。

她是这个家族的长女,也许因为柔弱的身体和低调的性格,她的作用并不怎么突出。在我的印象里,她每次回娘家,总是上午来,下午走。如果娘家没有什么事情,连午饭都不吃就早早地赶回去。她的做法常常为大家所诟病,都说是娘家的兄弟们管不起饭吗?还是娘家的兄弟对她不好?但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做法。多年后,我偶尔与她聊天,她才对我道出了其中的答案。她说,家中兄弟多,虽然是看父母去的,可是在哪个兄弟家吃饭,是很费脑筋的,弄不好就会惹出不团结的事情来,一顿饭算不了什么,可是让兄弟们之间有了矛盾,还不是得不偿失?我惊讶于她对世事的洞察,而那时因这样的原因惹出的兄弟之间的矛盾在农村并不少见。仔细想想,那时候,她还真让大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无论是谁,对她都恭恭敬敬的,好像她只是一个影子,飘在每一个人的身边。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去给她拜年了。每年初三,我们几个兄弟如期而至。先是她带我们去给她的街坊邻居拜年,每去一家,她都会显得很兴奋,大声地介绍着我们是她哪一个兄弟的儿子,似乎不这样就显示不出她娘家的人丁兴旺。她常说,人多,家族才能兴旺。又说,你爷爷要是还活着,看见你们这么一大帮孙子,不知道该有多么高兴。说着话,她的眼圈就红了。她的伤心常常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我们回家的时候,她一定要坚持着送我们到村口,站在那里,一直看我们走出老远。直到现在,远离她都多少年了,每年春节给家里的兄弟们打电话,我都会问他们去给她拜年了吗?初几去的?放下电话,我的心里都空落落的,仿佛有很多未尽的义务,仿佛又看见她站在村口的身影。

她不怎么讲究吃,粗茶淡饭。也不怎么讲究穿,平常衣衫。似乎每次回去与她相见,她都是那一身灰色的老式对襟上衣,裤子是自己做的,鞋也是布鞋。面对我们的质疑,她说,习惯了,不好改了。如果我们再问,她会说,每个人对享福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有时候天天吃大鱼大肉并不一定就是享福,只要自己喜欢,就是享福了。

她的理论常常让我认真地反思,也许人生真的像歌中所唱的那样:平平淡淡才是真。可是参透这一点,对于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的艰难!

原来,我们每次想给她留一点钱,她都拒绝,无论你怎么说,她都是一副坚决的样子。她不当家,家里的钱都由老头掌握着。钱对她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她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只是这几年,她才开始有所改变,对这种亲情的表达方式有所接受了。

她有一儿四女,生活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却也是平常人家的鸡毛蒜皮,伤不了什么筋骨。儿子有本事,早早就搬到县城住了。要她去,她摇头,说舍不得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后来大队上修路,拆了她老房子的院墙,只留下三间老北屋。本以为这次她会搬走了,可她依旧恋着老房子,说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年轻时,不想给父母兄弟添麻烦,年老了,却又想着儿女。她这一生,似乎都在逃避着,逃避得让人心疼。

过了2011年,她就八十三岁了,她的身体依旧如昨,干瘦、稳妥、说话不紧不慢。

我喊她姑姑,家族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女人。

我已经记不起有多少年没看到他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简单的影子。

春天里,我和堂哥一起去看他,那时的阳光炙热,仿佛不是春天里的景象。

老远就看见了他。我说,是他吗?堂哥说,是他。我说,他怎么还光着膀子呢?堂哥无语。

他很瘦,肩骨都耸起来,显得更加嶙峋。他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色的老年斑点,看上去,越发的有些老迈。

他看见了我们,有些愣怔,他迟钝的反应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相隔再远,他也能早早地露出那种熟识的微笑。

他已经叫不上我的名字,只是说,你是那个谁吧,看我这记性。他自己笑了,因为瘦,他的笑带动了脸上的皱褶,表情已然没有了原来的模样。

站在那里,他的确是老了,花白的胡须,没有头发的头颅。我看着他手里的一把草,忽然想起朴树的那首《那些花儿》,“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健壮,挺拔,能干。时光榨干了他身上的水分,连同他那些朝气蓬勃的岁月,一起都收走了。

自始至终,我对他的印象都是不甚清晰的。在姑姑嫁给他的六十多年里,他几乎没有陪姑姑回过娘家。这样的例子在农村有,但绝对是少数。偶尔问起其中的原因,大人们也只是一带而过说,他就是那样的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却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

每次见他,都是在他的家里,春节拜年,或者偶尔因为有事去他那里一趟。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打个招呼,话就很少了。他不抽烟,偶尔喝一点酒,也是有客人去的时候。春节的时候他陪我们喝酒,很少的一点。问几句东家长,再问几句西家短,就只剩下吃饭的声音了。那样的气氛很压抑,甚至有逃跑的想法。也许他觉察到了,也许没有觉察到,那么多年,一直就这样过来了。好在我们见他的时候很少,对他也就没有什么责怪。

他对土地有着偏执的热爱。早年儿孙都在家,大面积的土地种得倒也不吃力。后来儿孙都搬到县城住了,地就显得多了。让出去,舍不得,不让,又有些力不从心。他咬咬牙,一个人坚持下来。几年后,儿子看他年纪实在大了,打算把地都让出去,但他坚持着要留一点。最后终究没有拧过他,就留了一小块,倒也种得风生水起。

他八十岁,姑姑也八十岁,两个八十岁的人到了一起,到处都是岁月的回响。

本以为他对我们漠不关心,其实却不然。有一次,姑姑告诉我,他和一个邻居喝酒的时候,因为不屑于邻居对自己晚辈的炫耀,他就把我们这些娘家人都搬出来,直说得那个邻居闭了嘴他才罢休。

我能感知他的内心世界,一个人,越到老年,对这个家族的热爱就越深,对他身后的人就越留恋。

他手里的稻草,身边的小牛,他光着的上身,给这个春天增加了值得让人回忆的细节。

在他的身边,我感受着他的苍老。其实苍老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在苍老背后他们一生的清淡。姑姑是这样的,他也是这样的,这样的生活于我,也许是无法忍受的,可是对于他们,却是一生的态度。

平平淡淡,从开始,一直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