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粽香在舌尖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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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乡音无改

一种语言可以一直深入到骨髓和血液之中。无论走得多远,容颜可以改变,但只要最初接受了某种语言,也就会如影相随,所以有了“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慨。如果乡愁是游子的行囊,那么乡音就是游子的标签,时刻提示家处何方。闽南话于林语堂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语言。

林语堂对闽南话爱到极致。尽管他普通话很好,英语更是水平高超,成为为数不多的大部分作品用英语写作的中国作家,但林语堂时刻忘不了的是乡音,是闽南话。当年他在平和坂仔出生、生长,以至后来到厦门的就读,闽南话作为最初的母语深入他生命深处,和血液一起流淌。于是听到乡音是他的一大快事,为此,他在《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中,不仅把听乡音的快乐列在其中,而且还摆在第二和第三位。“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不亦快哉!”以林语堂的闲适性情,应该是很烦隔壁妇人骂小孩的粗鄙行为和睡觉被吵,更别说看电影之时居然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了,之所以能够容忍,并且“不亦快哉”,只是因为她们的乡音。乡音抚平了所有的不快,产生了美感。

所以他会在《说乡情》中动情地说“我来台湾,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活。电影戏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说出闽南话。坐既定,隔座观客,又不期然说吾闽土音。既出院,两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装白衣红裙,在街上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她们用闽南话互相揶揄,这又是何世修来的福分。”把听乡音上升成为修来的福分,颇有感激涕零的感恩心理。

林语堂对闽南话的痴迷没有随着岁月的远去而冲淡,甚至更上层楼。有一次在台湾,林语堂到一家小饭馆吃猪脚,老板用闽南话说“户林博士等哈久,真歹细,织盖请你吃烟呷(和)吃茶。猪脚饭好气味真好吃又便宜,请林博士吃看迈(看看)。大郎做生日,囝仔长尾溜,来买猪脚面线添福寿。”对此,林语堂高兴得不得了,他合不拢嘴,也就跟着用闽南话答道“真好呷(吃),真好呷(吃)!”不仅仅是机缘巧合的顺便之举,还有刻意为之的时刻,林语堂有次在香港上街,买回了一大堆用不着的铁线、铁钉,原因就是那个店老板是讲闽南话的,为了多跟他说闽南话又担心影响他做生意不高兴,只好隔会就买一点儿东西,结果就买了一堆东西过了一回闽南话的“嘴瘾”。

晚年的林语堂离开美国,虽然没有回到故乡,总算也回到与漳州一衣带水的祖国宝岛台湾。台湾人的祖先大部是闽南的移民,不仅血缘相同、风俗相似,而且语言相通。也许这也就是林语堂选择台湾最主要的原因吧。其实在选择台湾之前,林语堂的许多文章中都融入了闽南话、闽南文化的元素,其中体现最为集中的是他1963年写的自传体小说《赖柏英》,不仅仅这是他对初恋女友的回忆,还是闽南文化的传播,在书中闽南话、闽南风俗集中得到了体现。从1966年定居台湾开始,林语堂更是把听乡音当成了他最大的欣慰和人生享受。到了晚年他竟按闽南话语音写了一首五言诗,甜美地回忆和描述家乡的民风民情:“乡情宰(怎)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如此)。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父老皆伯叔,村妪尽姑姨。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新笋园中剥,早起(上)食谙糜(粥)。胪脍莼羹好,呒值(不比)水(田)鸡低(甜)。查母(女人)真正水(美),郎郎(人人)都秀媚。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庅(黄)昏倒的困(睡),击壤可吟诗。”

闽南话一直没有退出林语堂的生活,无论距离多远,乡音总是如胎记一般,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时刻伴随林语堂的岁月。如今斯人已逝,但不经间,恍然似可以看到闲适、平和的林语堂挂着人们熟悉的笑脸,托着烟斗,正和某人说着闽南话。乡情就在乡音中被拉扯得悠远绵长。

对乡音闽南话的记忆,不仅仅是林语堂。普通人的乡愁和名人的乡愁同样浓郁,普通人对乡音的渴望与名人没有太多的区别。行走在台湾,也许习惯出门在外的感觉,和人交流总是喜欢普通话,不经意之间,对方或者自己会冒出一两句闽南话,这就有了暗号对上的兴奋。在台湾桃园大溪镇,已近黄昏。仅仅是路过参观,并没有停留太久的计划。老街的建筑尽管有了西洋的元素,有了改建之后的容颜更改,但依然有闽南建筑的风格,恍然就是在家乡哪个乡镇的街道漫步。在林立的店铺走走停停,看到一个老人,坐在一排排的木屐之间,很是慈祥和平静,就如家里的奶奶,那木屐呱嗒呱嗒的声响从童年的记忆冒出来,在台湾的黄昏钩沉儿时的故事。没有理由地,我觉得老人应该会说闽南话,就用闽南话和她打招呼“阿麽,你吃饱未。”一开口,老人沉静的表情立刻生动变化“原来你会说阮的话啊。”我故意调侃“是您说阮的话,不是阮说您的话。”“是,是,是,是咱大家的话。”老人好像宽容调皮的儿孙一样,绽放笑容。我们就在黄昏里的街道上聊天,没有在意时间的流逝,直到街道上的灯亮了许久,我们还坐在街道边聊天,那样的情景就是在老家吃完饭的傍晚,坐在门前随意闲聊。“阮阿公是从大陆福建平和大溪过台湾的啊。”老人对故地的了解很清楚,“铁锅、豆干、大溪米粉是阮阿公辈从大陆带过来,是他们当时的‘赚吃步’(谋生的手段)。”当年大溪的村民从福建平和历经艰辛来到台湾,家乡的手艺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他们就依靠这些手艺在台湾站稳了脚跟,开始了他们的生活,聚集而居繁衍后代,生存下来了。居住的地方总要有个名称,于是家乡的地名就在这里成为新家的地名。大溪,就是以如此的方式在海峡两岸繁衍发展。豆干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拓展规模,变换式样是生意场的竞争,但无论生意如何风生水起。大溪豆干传人面对中央电视台的采访,“我们的豆干其实是来自福建,来自福建平和”对渊源的追溯是对记忆中乡愁的抚摸,可以消解沉浸其中的伤痛。清代曾任福建巡抚的王凯泰在一首诗中说:“西风已过洞庭波,麻豆庄中柚子多。往岁文宗若东渡,内园应不数平和。”王巡抚的诗解读了台湾麻豆文旦柚和福建平和琯溪蜜柚两柚一条根的历史渊源,当我们在台湾行走的时候,有不少人就和我们聊起平和琯溪蜜柚,聊起台湾麻豆文旦柚,就好像说起大家都熟络的兄弟,有了共同兴趣的话题。

不仅仅在大溪,也不仅仅是柚子。在台湾10天,经常会碰到讲闽南话的场合,那种兴奋的表情不能简单理解为生意手段。即使不买东西,即使不是开店的人,都会有“咱讲同样话,咱是一家人”的感慨。“阮厝的家神牌写的就是平和。”为的让后代子孙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提醒记忆的方式总是很多。供奉祖宗排位是中华民族记住祖宗,记住血脉来源的方式,那么就在祖宗牌位上留下记忆吧。看到祖宗牌位上的文字,就和家乡有了冥冥之中的牵连。海基会董事长江丙坤曾经派人寻找自己的祖宗,却没有满意的结果,后来根据自己祖宗牌位上有“平和”两个字,找到了自己的根,实现了自己认祖归宗的夙愿。祖宗牌位是另外一种凝固的乡音,而族谱,更是另外一种祖宗牌位。有不少人根据祖宗牌位的提示,顺着族谱的脉络,越海而来,对接祖宗早已经设下的生命密码。当族谱对上的时候,那种兴奋无法言说。“连家的列祖列宗,爷爷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那一声深情的呼唤,“我终于找到自己的根”江丙坤那直达内心的感慨,无不昭示着乡情的浓郁,乡音的无改。

“咱厝出足多名人”在台湾,沉浸在闽南话乡音之中,这也是经常被提起的一句话。这样的乡音说起同样的荣耀,亲切也就不容置疑。“以前出台湾农民起义领袖林爽文,阿里山神吴凤,台湾望族雾峰林家,现在有江丙坤,还有林毅夫,足多有名人。”“我看这是咱大家敢打拼,不是有首歌‘爱拼才会赢’,咱大家来唱一条。”在和同乡会宗亲吃饭的时候,这个提议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有人坐,有人站,有人用筷子击碗,有人用手轻拍桌面打节奏,男女老少同唱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歌声中,一杯杯家酿的米酒更是让人感受乡音的魅力,沉浸在乡音之中,有些人已经泪花闪闪,但没有人觉得难为情,乡音,让所有人都敞开胸怀,舒展在家乡的柔情之中。

膜拜同样的神是另外一种乡音。关帝、妈祖、保生大帝在台湾信众众多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台南永济雷音宫,刚好有个法事活动,不少信众听说我们是来自福建平和,“祖宫的客人来了”好像谁的娘家来人一般热情,搬凳子,倒茶水,问起行程的辛苦等等,乡音在这声声问候之中消解旅途的疲劳。广济雷音宫是三平寺在台湾众多分庙中的一个,主祀三平祖师公。一个三平寺在台湾有50多家的分庙,经常和平和祖庙保持来往的就有24家。主祀赵公元帅的平和侯山宫在台湾也有不少分庙,还有平和国强候卿庵分庙。而全台湾第一家祭祀神农大帝的庙宇镇西宫,是福建平和的霞寨镇村民在明朝万历年间带过去的香火。巡安、割香、寻根、进香,成为游子和家乡维系往来的一根丝线。漂泊在外,乡音不仅仅是慰藉乡愁,乡音也是精神的寄托,是让内心沉静的灵丹。把家乡的神在新的天地奉为自己精神寄托,膜拜的也许就包含家乡的记忆。同样的神就是同样的乡音,把遥远的家乡拉到眼前,拉到出门在外的梦乡。

乡音无改也成为注定的选择。无论走得多远,家乡总是在身后,乡音总是相随岁月。岁月可以改变许多,唯有乡音,依旧是昨天的容颜,张贴在每个游子的脸上,成为直达家乡的生命密码,共同回味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