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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米红(6)

按说,孙魏怎么也不会走到北城去,北城是新城区,离孙魏的学校和宿舍很远,也没有什么商铺,平日走动的人很少,尤其下雨天,人就更少了,可以说杳无人烟,所以米红才敢在大白天,借了伞的掩护,由了俞木在她身上改革开放,没想到,竟然会被孙魏撞个正着,当时孙魏离他们只有十几米,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常走夜路总会碰到鬼。后来苏丽丽这么对米红说,有些幸灾乐祸。

孙魏再也不来老米家了。

也没去薛大姐家。

几个月后,孙魏离开辛夷了。他考上了省城师大的研究生。

学校同事打赌的那顿“福膳坊”的饭,算是彻底泡了汤。

和俞木订婚前,米红去俞家看过,隔了围墙看的,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小楼。雕花铁门里,有几棵长得很茂盛的柚子树,正是六月,青柚子长得已经有拳头那么大了。俞木说,再过两个月,这树上的柚子,就会变成一坛坛腌柚子皮了。他妈姜其贞做的腌柚子皮,是老俞最爱吃的小菜。姜其贞长得五大三粗,腌的柚子皮却花朵般细致。柚子下树后,去瓤,皮切成花瓣大小的片,用水浸泡几日,漉干,加豆豉、紫皮蒜,红尖椒、然后装坛密卦,一个月后开坛,装到小碟子里,再滴上几滴小麻油,就成了老俞的人间美味。老俞每顿饭都要吃上一小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餐餐都离不得,即使到外面吃饭,也要随身带个小玻璃罐罐,里面装上几片红艳艳的柚子皮。不然,就食之无味,哪怕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用。就凭这一小碟腌柚子皮,姜其贞在俞家,不仅糟糠之妻不下堂,而且还能说上几句话——姜其贞平日很少开腔,可一旦开了腔,老俞还是听得进去的。俞木的嫂子有心,想讨好公公,缠着要学,姜其贞死活不想教,缠到最后,教倒是教了,可教俞木嫂子做出来的腌柚子皮,看上去挺好,但吃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老俞吃一口,就不吃了,俞木的嫂子怀疑婆婆留了一手,在哪个环节留的呢,却怎么也琢磨不透。

朱凤珍听了,说,你嫁到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姜其贞的腌柚子皮。

怎么学会?姜其贞既然不肯教大儿媳妇,难道又肯教小儿媳?

你不会偷学吗?你看三保,我没教过他做旗袍,他会做旗袍了;我没教过他做中式夹袄,他也会做中式夹袄了。这叫偷师!师傅哪能什么都教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呀!所以这事不怪姜其贞,全天下的师傅都一样,我每次裁衣时,一到要紧处,也总要把三保支开,不然,他一下全学会了,还不自己开铺子去?辛辛苦苦手把手地把他带出来,好不容易带到能帮着干活了,不让他在铺子给我多做几年长工,能划算?

难怪三保裁出来的衣裳总差那么一点点火候,原来是朱凤珍在搞鬼!

这么说,姜其贞做腌柚子皮时也用了朱凤珍的招数,在最要紧的地方把俞木的嫂子支开了?或许少了一道工序?又或许少放了哪种配料?哪种配料呢?罂粟壳吗?听说后街的狗肉店里的砂钵狗肉就放了罂粟壳的,所以那些顾客吃了还想吃,吃上瘾了!可姜其贞不会为了笼络住老公,给自己老公吃罂粟壳吧?

也难说呢,那么丑的女人,要拿住财大气粗的男人,不下毒手,怕拿不住。

米红和苏丽丽说这事的时候,苏丽丽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嫁入豪门也太可怕了吧!历史书上,八国联军对付清政府,用的就是鸦片,难道姜其贞想当八国联军不成?

苏丽丽的话,总是有些不太靠谱的,但嫁入豪门这一说,还是让米红隐隐有些得意。

在辛夷,俞麻子家,应该算得上豪门吧?

那么大的一栋洋楼,对住惯了逼仄局促的苏家弄的人来说,那是太有诱惑力了,即使是人民教师老米,也有些扛不住。老米本来是反对这桩婚事的,坚决反对,脑子有毛病吗?孙魏不嫁嫁俞木,一个装潢工,还长成那德行,匪夷所思嘛。但看过俞木家房子之后,老米觉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他们学校的老师,为了一套一室一厅三十几平米的旧宿舍,都能争得你死我活,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都用上了,平日很正派的男老师,这时也会挑拨离间了,在校领导面前无中生有釜底抽薪;平时很清高的女老师,这时也会用美人计了,在校领导面前莺声燕语花枝乱颤。学校被闹得乌烟瘴气,老师们斯文扫地。就为了那区区三十几平米。可米红一结婚,婚房就二十多平米了。俞木说,米红和他结婚后,住二楼西边的大房间。朱凤珍还有意见呢,问,为什么不住东边的房间?东边的房间光线更好呢!光线更好自然是真的,更重要的,是风水更好。朱凤珍迷信,东边比西边吉祥,东边也比西边富贵。老戏文里的娘娘和太子,都是住在东宫的。辛夷的人,稍上点年纪的,都知道这个。所以,许多人家的横联就写着“紫气东来”呢!没有谁家的门联上会写“紫气西来”。可东边的房间俞木的哥哥俞树已经住上了,人家是长子,长子长孙,轮不上俞木呢。

不单房子,俞家最让人垂涎三尺的,还是十字街口的那个装修公司,赫赫有名的“树木装修”。

虽说现在公司负责打理的人是俞树,但作为俞家的二公子,俞木总有一半家产吧?

朱凤珍这么嘀咕的时候,米红不说话。公司什么的,她不感兴趣,那是男人的事儿。还不如俞家有保姆这事儿让她激动。俞家竟然有保姆,是个三十几岁的白白净净的妇人,米红第一次在院子里看见她,她正在给围墙下的南瓜藤浇水,米红以为是俞木的大嫂,正不知如何招呼,俞木看出来了,附耳对她说,这是我家保姆。

那一刻,俞木那张“首尾呼应”的脸,变得花一般好看了。

或许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米青胡诌的那样,穿什么羽衣吃什么荔枝,而是住在这种雕花铁门里有保姆侍候的生活吧?

米红的婚事办得很排场。

这是自然,俞麻子在辛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儿子结婚哪能马虎了?而且米红,又是俞麻子十分满意的儿媳。人长得好不说,家里还是书香门第,这两样,都十分符合俞麻子的理想。俞麻子在娶儿媳这事上,是有理想的,两个伟大的理想:第一,俞家是木匠出身,粗人,没文化,所以想娶个有文化的儿媳;第二,以前俞麻子因为相丑,家穷,娶的老婆姜其贞呢,也丑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结果,他和姜其贞,生了一窝小老鼠:两个儿子俞树俞木,两个女儿俞花俞朵,个个名不符实。细眉狭眼,獐头鼠目,简直和《十五贯》里的娄阿鼠长得一模一样——群艺馆演《十五贯》的时候,陈木匠笑嘻嘻送他一张票,他还纳闷,陈木匠和他关系一向不好,因为手艺不如他,就总爱说些酸溜溜的话儿,做些酸溜溜的事儿,这一次怎么这么好心?虽然纳闷,老俞还是去看了,他爱看老戏,况且,一张戏票好几块钱呢!一看才知道陈木匠这瘪三没安好心,因为那台上的娄阿鼠,和他家俞树俞木太像了,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操他妈,不,操他妈划不来,他妈鸡皮鹤发,应该操他老婆,陈木匠的老婆,长得和坐莲观音一样,因为这个,陈木匠经常在老俞面前炫耀。家财万贯,不如娇妻一个。陈木匠得意扬扬地说。可娇妻这事,老俞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姜其贞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自己只有等下辈子了。不过,俞树俞木不必等下辈子,这辈子就能娶个坐莲观音给陈木匠那****的看。

所以俞麻子的第二个理想,就是要娶个好看的儿媳。

娶大儿媳时,他就扬言了,要为俞家引进优良品种,这一点,俞树没意见,他对自己长成这德行也不满意呢!但什么样的女人才是优良品种,父子俩意见不统一了,老俞认为优良的,俞树看不上,俞树认为优良的,老俞又看不上。女人如果是树,就好办了,柚木比桃木好,樟木比松木结实,这没有两说的,可女人不是树,父子俩就矛盾上了。矛盾到俞树二十五了,还没有结果,姜其贞急了。穷家无大女,富家无大郎。在辛夷,即便是穷家的后生,二十五也该成家了,何况他们老俞家的儿子。早栽树,早乘凉。早种荞麦,早吃粑果。又不是你老俞娶老婆,你总插一杠子算什么?一个做公公的,对儿媳的长相挑三拣四,传出去,让人笑话。

姜其贞这么一说,老俞只能讪讪作罢了,由了俞树娶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儿媳——皮肤那么黑,黑到太阳一落山,就不见人影了。老俞说,满大街都是雪白的女人,你怎么偏偏给老子弄回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俞树说,你以为满大街那雪白的女人是真的雪白,那是粉搽的!不信,我让我老婆雪白个给你看。

第二天,儿媳果然搽了个雪白的脸,到老俞眼跟前来晃悠。

老俞被气得说不出话,那也叫雪白?和家里的花面狗差不多,白脸,黑身子,连十个爪子都是漆黑漆黑的。

但米红,老俞一见就中意了。不光肌肤雪白,而且还溜光水滑——这尤其重要,俞麻子自己小时候得过天花,一张脸被麻得坑坑洼洼,所以就更偏爱那些溜光水滑的女人。

俞木这小子,什么都不如俞树,可找女人的眼色,倒是比俞树强。

老俞很高兴,一高兴,那张麻脸就红梅点点开了。

老俞脸上的红梅一开,事情一般就好办。俞木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米红,米红又把它告诉了朱凤珍。朱凤珍本来就想狮子大开口的——俞家有两个儿子呢,这时候不争白不争,不要白不要,俞木这一告密,朱凤珍的口于是张得更大了,简直张成了血盆大口:一张红礼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镯金脚链,满房樟木家私,四季锦绣绸缎衣裳,还要八千谢爷娘的果子钱。姜其贞不高兴了,谁家还不养个女儿,没见过这么穷凶极恶要彩礼的,搬弄着老俞撂手。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米红的,也太狐媚了,还没过门呢,就把老的小的弄得人仰马翻。可这事姜其贞搬弄不动,还没怎么开口呢,俞木就罢工了。他干活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下子,成日晒网了。老俞说,反正这家业,到最后也都是他们两兄弟的,早花晚花而已,花在娶媳妇这事上,是正经,不算败家。

老俞这一说,就算拍板了。

姜其贞不说什么了。

不过,婚事所有的开销,都记了账,俞树媳妇记的。

米红结婚那天,苏家弄的女人,都变成了叽叽喳喳的喜鹊,尤其是老蛾,见谁就说,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米红是要过好日子的,她相带富贵呢!

只有王绣纹不吱声。王绣纹那天连婚宴都没吃,说胃不舒服,让老苏送了个瘪瘪的红包过来,算随礼了。

米青也没参加,她那时人在北京读书呢,北师大中文系,二年级。朱凤珍想让她请假回来做伴娘——有在北京读大学的妹妹做伴娘,给姐姐长脸呢,俞家不是作兴有文化的嘛。朱凤珍想让米青的文化,把俞家的风头压住。可米青说,她要考英语四级呢,没空回来。朱凤珍痛心疾首,这个没心没肺没情没义的东西,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吗?姐姐结婚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能耽搁几天。可米红无所谓,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她不去正好,让苏丽丽去,比起米青来,她和苏丽丽才更像姐妹呢。

婚后米红在俞家,过的差不多是少奶奶的生活。

家里有保姆,还有婆婆姜其贞,所以家务米红不用动一根手指头。保姆负责买菜做饭拖地等所有的事,姜其贞呢,除了腌柚子皮,剩下的,基本就一件事,负责监管保姆。排骨买回来,保姆说两斤,姜其贞偷偷用秤约一下,一斤九两,整整少了一两,但姜其贞不会马上说保姆,在日历上做个记号就是了;地拖完了,角落里有根头发,还有水渍,姜其贞也不说什么,当了保姆的面,把头发丝捡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再蹲下来,用抹布把水渍擦了。

姜其贞胖,蹲下来的时候,十分缓慢沉重,那屁股撅得,如拱身埋头在槽里吃食的老母猪一样,难看得要命。

大儿媳碰上了,看不过,训斥保姆。姜其贞赶快制止。

以姜其贞的人生经验,世上有两种人你得罪不起:一是郎中,你得罪了,可能请你吃错药扎错针。她三姨姥就是这样,平日说话刻薄,总是夹枪带棒,也不论那棒下是谁,总是乱抡一气,有一次也不知怎么把郎中抡着了,结果,不过是个痛风的毛病,人家几针扎下来,生生把她的嘴巴扎歪了,之后别说抡人,就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了;除了郎中,第二不能得罪的呢,就是保姆,保姆出入厨房,一家的咽喉之地,如果对主人有了怨怼,轻则让你在菜里吃鼻涕口水,重的呢让你吃砒霜。这在辛夷也有前科的,很轰动一时的前科——女主人头一天因为什么事和保姆起了口角,那保姆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女主人说一句,她顶一句,寸土必争,丝毫不让,把女主人气得瑟瑟发抖,那家的女儿刚从外面进来,年轻人,脾气坏,容不得保姆的嚣张,冲上来就给了保姆一巴掌,结果,保姆第二天就在菜里下了毒,一家四口,除了那女主人因为胃口不好没怎么动筷子之外,其余的,男主人和一儿一女,都被保姆送上了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