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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新石器人类(1)

我们常调侃刘成立是“新石器人类”,因为他这人颇有些与众不同,在我们中不算鹤立鸡群,也算凤毛麟角,有如远古新石器时代的人物穿越时空落到了我们身边。

刘成立本人跟新石器大有瓜葛。这家伙大学读的是考古,毕业后进了我们这里的文管办,搞文物管理工作。时下该工作常见于房地产开发新闻中,因为某个文物保护项目与开发商闹矛盾。刘成立在这方面倒也建树不大,有如他考古出身,对进下价值连城的古玉古瓷古字画之类古董却也研究不多。令刘成立一举成名的只是若干块老石头,据说年代比什么古玉古瓷都长久,是新石器时代还有点像猴子的那些人类老祖宗拿来砸东西的老石头。这玩意儿号称古老,却上不了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不像其他古董可以拿来标价出售,于我们芸芸众生没有太大吸引力,只对刘成立有点意思。刘成立在本县文管办当主任时弄出了那几块老石头,是在县城北部望高山检到了,那座山修一条路,几辆钩机挖开一面坡,刘成立跑到那里转悠,捡到了那几块石头。说来也得承认该家伙确实专业,眼力不错,那几块破石头太不起眼了,丢在地上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准会拿脚尖一踢让它滚一边去。刘成立却一眼看中,认为石头上的砸磕痕迹非自然形成,是人为加工所致,当是古人类制作的石质用具。刘成立把这几块很可疑的老石头捡回他的文管办,上送省城鉴定,然后就惊动了许多人,有一拨一拨的专家从省城、京城光临本县考察。望高山道路工地上的钩机被停止作业,地盘交给一支考古队。考古队挖土不止,又在那里发现了若干石头器物,以及一些动物骨骼,据认为是当年那些新石器人类捕食和驯养的动物遗骸。因为这些发现,望高山终被确定为一个新石器文化遗址,据说它将本地人类活动史提前了若干千年。有专家因此建议继续进行发掘,并在望高山建一个新石器遗址公园。刘成立作为几块老石头的最初发现者出了一回名,尽管他发现的那些东西拿到文物市场上实一文不值。

当时有一天,有一个人光临刘成立的文管办,当面批评刘成立:“你的问题很严重。该怎么处分你呀?”

批评刘成立的这个人不得了,他是吴长河,时为本县********。

刘成立争辩:“请吴书记指出错在哪里。”

吴长河当即指出,刘成立身为县文管办主任,级别不高,想法不少。不去认真管理现有文物,倒会四处转悠捡石头。几块老石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搞得省里专家不够,还得北京专家来。望高山挖得乱七八糟,雕几尊猴子搞一个公园不要紧,原来的路要改道,想开发的房地产不能上,有出无进,全是赔本买卖。专家来了领导要陪同,得费多少精力?接待经费也是一大块。财政本来就紧张,加上这么花,哪来的钱?扣文管办的经费,还是扣刘成立的工资抵账?刘成立自己认吧。

刘成立很沉得住气,当即表态:“拿我工资给吴书记扣。”

吴长河说:“你那几个工资顶个啥?扣光。”

刘成立咬咬牙:“可以。”

“还要给你一个重重的处分,免掉你的文管办主任,干脆让你去接孙子算了。”

原来领导是跟刘成立开玩笑,所谓重重的处分分明就是重用。吴长河批评刘成立的那些话都不假,刘成立发现几个老石头,让县里增加开支破费接待费还耗费精力,但是却也让本县意外出了个名,从上边拿到的钱数十倍于花掉的,如此看来还是划算的。县领导接待上级领导专家很费精力,却也让领导有了更多的表现空间,对领导不无意义。因此吴长河书记是正话反说,以批评的方式进行表扬。在本县范围内,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对刘成立这般表扬,就是吴长河。因为他是********,第一把手,大权在握。领导批评中提到的“孙子”并非幼儿园的某个小朋友,其大名孙添,是刘成立的顶头上司,县文化局的副局长,文物一块归他分管。孙添心宽体胖,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对他们家祖上的《孙子兵法》有研究,县领导常开玩笑称他为“孙子”。孙添因年龄到点,刚刚退下。吴长河宣布拟重重处分刘成立,让他接孙子,暗指接任文化局副局长,该怪异处分不像是开玩笑。孙添腾出的位子尚待填补,刘成立捡到的几块老石头填补了本地考古一项空白,让他本人来填补文化局这项空白显然也相当合适。

吴长河是在公开场合对刘成立做上述批评的。那一天为表示重视文化,吴长河专程到县文化、文联等单位调研,他身边围着一群人,有县里其他领导,也有部门头头脑脑。吴长河在调研结束拟离开文化局之际,途经走廊边文化局所属文管办时,忽然心血来潮走进门,与刘成立握握手并张嘴批评。现场聆听领导批评的人有若干位,领导并不忌讳他们旁听,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在他有效管理之下,包括会捡石头的刘成立在内,没有一个人需要领导太当回事。

但是旁听总会带来传播,吴长河对刘成立的批评迅速在本县扩散,人们开始饶有兴趣,等待刘成立受处分接孙子。有性急的朋友提前给刘成立打电话祝贺,称他为“刘副”。刘成立很较真,拒绝接受该称呼。他反复强调没那回事,妄自认领有失尊严。

刘成立这人一向比较严肃,为人偏于淡定,不太热衷俗务,所以他才会捡到那几块老石头。如果他像我们一样闲来总是打听这个八卦那个,估计也不会一脚踢到新石器时代。问题是这一回不是他去买彩票图帽子,是人家吴书记直接点名,拟将孙子之位给他当头奖,情况便有些不同。不说我们大家忍不住为之传播,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古时候的人自己也有些把握不住。他嘴称妄自认领有失尊严,心里显然是有想法的。“接孙子”于他无疑极具吸引力,一来当领导令人眼热,有名有利。二来还能为人民服务,可以做点事情。刘成立是想做事的人,如果他真能“接孙子”,拥有更大的权力,调动更多的资源,对他继续在望高山捡石头并扩大战果肯定大有好处。因此只要不是妄自认领而是实至名归,岂不无限风光,大有尊严?

但是事情总没下文,吴长河对刘成立的重重处分迟迟未见实施。一晃几个月过去,刘成立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我们的感觉却非常不对。领导按兵不动,其中必有原因。这原因是什么呢?看看刘成立那张严肃的新石器脸就可以推想一二。现在是什么时代?谁能指望无须争取,好事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直接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哪怕买彩票中了头奖,你也得在规定的时间内,亲自拿着那张印着字码的花纸头前往投注站兑奖兑现,谁要是只会坐在家中等着人家携那笔巨款亲自送上门来,时间一过保准两手空空,巨额幸运奖项化为乌有。领导公开宣布拟对刘成立实施处分,该处分实尚未落实,如果刘成立不去努力,领导完全可能改变主意,只当它是开个玩笑。这是完全可能的。刘成立尽管被我们戏称为新石器人类,毕竟生活于当今,如俗话所形容:“没吃过羊肉,也见过羊拉屎”,这些简单道理他该是知道的。

事实上他确实心里明白,只不过比别人更矜持一点儿,更沉得住气一些。如果此前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哪位领导走进门来对之严肃批评并引发广泛热议,那么刘成立可能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一天到晚蹲在望高山上捡石头,与新石器人类为伍,无须为其他想法烦恼。问题是事情已经发生,而时间一天天过去,领导的严肃批评经广泛传播后渐渐沉静,越来越像个笑话,曾经有过的“刘副”笑称已经像是调侃,人们还在不断关心刘成立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他说:“这个样子真是有失尊严。”

这种感觉我们很理解。如果你曾被人们热议追捧过,到头来还是个光头,那顶帽子没戴到脑袋上,确实自尊心很受伤,会感觉很没尊严。这时候是需要努力的,迫于形势及大家的关心,刘成立终于有所行动。

他往吴长河办公室挂了一个电话,提出要面见领导。

接电话的是小李,为县委办干部,领导身边工作人员,跟随吴长河处理相关事务。

小李问:“找书记有什么事?”

刘成立说:“也没什么大事。”

“吴书记最近很忙的。”

刘成立表示理解,吴书记任何时候都是很忙的。刘成立实在不想给吴书记添麻烦,只是有一些思想得向他汇报,找别人没用,只能找吴书记。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几分钟就可以了。

小李说:“我会报告领导。”

“拜托了。”

刘成立静待佳音。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周时间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有如吴长河曾宣布的重重处分。小李不可能私自压下刘成立的请求,吴长河也不可能忙得拨不出几分钟时间。这里边像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刘成立却难以核实其错何在。换上一个会来事的,可能会再次致电小李,表明自己汇报思想十分迫切,打听一下领导有什么考虑。但是刘成立毕竟是新石器人类,一再拜求,他脸上挂不住。

看来领导真没把他太当回事,所谓“重重处分”实为“始乱终弃”,刘成立无须自寻烦恼,还是老老实实到望高山捡他的老石头去吧。

这时忽然来了个电话,是小李。

“领导让你晚上来,到办公室。”小李说。

“啊,谢谢!谢谢!”

刘成立终于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好比当年我们祖上那只猴子从树上爬下来,在地上迈出了直立行走的第一步。

真所谓“有耕耘就有收获”,刘成立的思想汇报取得成功。一个月后,我们与刘成立共同期待已久,似已烟消云散的重大处分终于落下,刘成立迅速通过各规定程序,被任命为副局长。

我们为刘成立感到高兴,纷纷致电或以其他方式表示祝贺。刘成立一如既往地淡定,未曾表现出过分欣喜,也没有对大家做何主动表示,例如私下请请客之类。这种表示其实很应该,很寻常。秦朝时候陈胜当农夫时曾以一句著名语录与一同玩泥巴之辈相约:“苟富贵,无相忘”。刘成立虽然出自新石器,比陈胜资格老,对该道理应当也略知一二,但是到了升官之际却置之不理,什么都不做,彻底“相忘”,似乎那顶帽子本来应当就是他的,戴到头上不过水到渠成,旁人对他的关心都是瞎操心,不足以放在心里。刘成立其人的性格毛病此刻暴露无遗。

有一天晚上几个朋友精心策划,把刘成立约了出来,事前没有露底,待到众人在饭桌前坐定才拎出一瓶酒,称当晚是祝贺刘成立进步。朋友们不计较刘成立的毛病,自己破费掏钱为他庆祝,似乎升官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这种无私义举闪耀着友情的光芒,却不料刘成立居然还不领情。

“如果为这个,那么免了。”他说。

“为什么呢?”

刘成立称他感觉别扭。

这有什么可别扭的?新石器人类忽然成了当代“刘副”,起初的确会感觉不适应,这个可以理解。别说是古人穿越,即使是一直生活于现实中的我们诸人,有朝一日祖坟冒出青烟,忽然扶摇直上,一时之间我们也会感到不适应,进了会议室找不到位子,坐在主席台上,台下众目睽睽,感觉不知道该干什么。这都正常。如果把这种不适应放大成所谓“别扭”,一味沉溺于自己的感受中,得了好处还要加倍矜持,让别人看来就很过分了。

但是刘成立我行我素,当晚拒绝喝酒,也拒不接受任何口头祝贺,谁提起这一话题他就跟谁一言不发,一脸严肃,像是人家刚挖了他的祖坟,搞得大家很不舒服。聚餐因此早早收场,不欢而散。

朋友们都骂:“刘成立这家伙真是******。”

刘成立终于还是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渐渐像个领导了,坐在主席台上知道端个身架,念起讲稿也能抑扬顿挫。虽然经过领导岗位锻炼,有了诸多发展,这个人骨子里的那种东西似乎还未完全消散,时而还让我们想起日渐遥远的新石器时代。刘成立在“刘副”的位子上未曾忘本,对让他得以发迹的那些个老石头情有独钟。本县望高山的新石器遗址公园终于建成,刘成立为之做了许多事情,确有一份功劳。

时过数年,有朝一日突然石破天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才让我们想起刘成立当年拒绝接受升官祝贺的往事,发现其间原来藏有玄机。

吴长河出事了。

当年吴长河在终于履行诺言,给了刘成立一个“重重”处分之后不久就离开本县,调任另一个县书记。两年后,昊书记春风得意上了一个台阶,成了本市的副市长。我们已经习惯他在电视新闻里指出这个,指出那个,以及强调“要”这样,“要”那样。忽然有一天有消息指出:他“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