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没事吧
28439400000017

第17章 古时候那头驴(2)

丁海洋问:“我听了不算吗?”

范秋贵赶紧改口:“县长也是首长,听了也算。”

丁海洋这才有了笑容:“你不如说县长算个屁。”

“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了也是白说。”丁海洋问,“车在吧?”

“在外边。”

丁海洋还要用那辆奔驰车。丁海洋把守在外头的小吴喊进来,让小吴回广场去,告诉那边他有急事必须先走,大家不要等他了。

而后他自己上了奔驰车离去,时为上午十点半。

当天丁海洋一行是乘坐县政府的中巴到沿山高铁广场的,此刻他撇下众人,临时征用企业老板的私车独自离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打算去干什么。据了解当天上午从县政府大楼出发前,政府办主任安排有轿车送他,他不用,径自上了中巴,做与大家同乐,秀一秀准县长优良作风状。没有谁料到该举止并非心血来潮突然起意,竟是精心策划,为其后征用私企老板豪车潜离埋下伏笔。就许多不宜阳光之事项而言,公用车辆目标太大,极容易引起注意,必须尽量弃而不用。

八个多小时后,当天黄昏,丁海洋于省道风雨亭处被人意外发现。发现者为一位青年女子,当晚开着一辆丰田轿车从县城经省道前往市区,行经县境边缘的风雨亭。那一段道路位于丘陵地带,起落转弯较多,加之天黑,能见度不好,女子开了大灯。风雨亭位于下坡拐弯处,轿车经过时,灯光扫过路旁的亭子,女子忽然发现亭边石栏上坐着个男子,身穿白衬衫,在车灯照射下相当显眼。女子不禁多看了一眼,该男子侧脸避开车灯光,没有正面相对,其长条脸和脸上的一副眼镜却清晰可辨。女子注意到他坐的石栏上还放着一个公文包,认出他似为丁海洋,一时惊讶,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刹车片“吱”地只一响,女子随即改变主意,松开脚,加油门,轿车“忽”又窜出去,眨眼间掠过了风雨亭。

该女子没有跑远,下坡转了个弯,她再次改变主意,掉转车头,沿坡下往上,从另一方向开近风雨亭。车灯远远扫过亭子,风雨亭的柱子石栏八角顶俱在,里边却已空空荡荡,刚才那个人以及他的衬衫眼镜公文包都不见了。

女子这一个去回不过五分钟工夫,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让一个人消失,特别是在夜晚,在空旷的荒郊野岭丘陵道路间。

女子把车停在路旁。天色已晚,山野间到处黑乎乎的,她不敢贸然下车找人。她在车里摇开车窗,对着风雨亭后边黑暗中的山岭喊了一声:“丁县长!”

没有回应。

女子再喊:“丁海洋!”

依然没有回应。

女子打开手机挂电话,电话没人接。几分钟后她放弃了,掉转车头,下坡离去。

后来,丁海洋的踪迹正是在风雨亭附近被发现。

那是数十小时后的事情,其时丁海洋失踪已经沸沸扬扬:星期一上午,县人大常委会如期召开,人们忽然发现没有看到丁海洋的眼镜和白衬衫,于是便着急起来。按照惯例,当天上午的会议丁海洋必须参加,不能缺席,因为议程中有他的内容,他必须以一个良好形象出现在会议上,做个合适的自我说明,表示自己将不负上级和在座********们的重托,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等等。但是直到会议召开之前,丁海洋一直没有露面。工作人员着急了,四处打电话联络,这才发现丁海洋无从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包括丁海洋的妻子。丁海洋失踪前,曾于周五下午打电话到市区家中,告诉妻子自己有事要留在县里处理,这个双休日不回家了,因此丁妻一直以为丈夫在县里忙,直到县里找过来,才知道丁海洋已经不见了。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时间多斟酌,县里几个领导一碰头,即迅速把情况报告市委。当天的县人大常委会被紧急暂停,相关议程暂不进行,等待情况明朗。而后市、县两级相关部门即动用各种传统办法和技术手段,全力追踪丁海洋。丁海洋的最后踪迹很快得到定位,确定在省道风雨亭附近。一组追寻人员立刻赶赴该处,迅速在风雨亭后河岸边草丛中发现了相关物品:丁海洋的公文包被平放在草丛中一块石头上,公文包上放着他的衣物,包括白衬衫、背心和西裤。衣物都经仔细折叠,放置得整整齐齐,衣物上还压着丁海洋的手机、手表和充电器,似乎是防止山里间歇而至的风把衣物吹散,以备回头再穿。根据河边草丛的踩踏痕迹,搜寻人员推测丁海洋是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并妥善放置好衣物后,再从这里一步步走下河去。

那一段时间恰值炎夏,天气闷热,丁海洋或许是在这里下河游泳以解暑?这种可能当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显然除了神经病患者,没有谁会独自于夜深人静之际如此下河戏水,更别说这个人还是个准县长。

现场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迹,丁海洋钱包里的数百元现金均健在,可以断定此间没有抢劫或搏斗一类情节。丁海洋的公文包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只有几份简报、丁海洋自己的几份讲话稿,以及上午传真到高铁广场项目指挥部的那份《丁海洋同志简历》。根据现场种种迹象,搜寻人员断定丁海洋是自己走下河去的,在事发当天之前,他似乎还曾仔细清理过自己的公文包,让它干净得出奇,有如他身上白衬衫的领口。显然丁海洋不是忽然热得受不了急着把自己扒光下河,他似乎早有预谋。

风雨亭边的河流不宽,最深处也仅齐腰,只因地势原因,水流比较急。风雨亭是一座界亭,坡上属于本县,下坡就是市区地界,亭边河流也一样,丁海洋下水之处属于本县,下游百余米外就不是丁海洋的地盘,而后再往下游数百米,小河汇人了南门江。搜寻人员在丁海洋下河处附近岸边没有发现他上岸或停留的踪迹,估计他是顺流而下了。丁海洋会游泳,理论上说,只要体力足够,他可以从这里一直游到南门江,再沿南门江一直游到太平洋去,有如他的名字所暗示。

但是他没有去那么远。星期一下午,有钓鱼者在下游五十余公里处南门江水闸边的乱草丛中发现一具男性裸尸,迅速报了警。尸体身份很快被确认,他就是丁海洋。经法医检查,确定其直接死因是溺水。

死者体内还检出酒精残留,未曾被时间和流水冲洗挥发干净。

没多久,一个《代县长离奇丧命》的帖子迅速蹿红于网络。

丁海洋意外死亡后,外界纷传其牵涉重大案件,怀疑为畏罪自杀,一些网络帖子直接点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称丁海洋涉嫌利用职权收受承建商范秋贵巨额贿赂,正在接受调查。据查,目前各级纪检部门并未对丁海洋进行立案或初审,在查案件目前也未发现涉及丁海洋。丁海洋涉及重大案件传闻并非初起,去年秋季丁海洋曾被提名为拟任县长人选,不久因故取消,其后即有相关传闻发生。当时丁海洋本人虽有情绪波动,总体表现并无大的异常。

——《联合调查小组情况汇报》

当初丁海洋只是高铁站广场项目的副总指挥,他没把该头衔太当回事,私下里自嘲为“六指”,也就是多余的。众所周知,人的一只手掌通常生有五个指头,但是偶有异相,某人的某手掌侧边多长了个指头,大多为畸形,这就是所谓六指。六指不仅无用,伸进袖子钩钩挂挂,还有碍观瞻,如今多在婴儿时即被手术截除。丁海洋并无异相,天生十个手指头,唯“丁副总指挥”确为六指,基本无用。

那时候沿山高铁广场项目号称“一号工程”,由王涛亲任总指挥。王涛时为本县********,第一把手,高铁广场是重点项目,王涛亲自挂帅以示重视。工程项目这种事毕竟还应当有政府方面的领导参与,王涛说县长事多,不必扯进来,让丁海洋挂吧。丁海洋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领导里排名第二,在高铁项目里也排第二,列王涛之后。王涛让丁海洋荣“挂”副总指挥,要求他认真参与该项工作,衬衫要白一点,眼镜要亮一点,“院士”高见多发表一点,以推动项目建设。

丁海洋表态:“王书记一声号令,丁海洋坚决照办。”

王涛其实没打算让丁海洋多管这个项目,他拿丁海洋的衬衫和眼镜开玩笑,表示其摆设意义重于实际,让丁海洋发表“院士高见”实带贬义:丁海洋到县里任职前在市委办工作,市委机关位于市区南郊,近旁有座南山,机关大院俗称“南山大院”。里边有一批干部年纪不大,却已有相当机关经历,多在领导身边工作,或当领导秘书,或给领导写材料,地位比较特殊,通晓机关事务,彼此因工作便利和需要经常混在一起,互相笑称为“南山大院院士”。丁海洋下来任职前为一大“院士”,他是写材料出身,当年有一位姓李的********比较中意他的文字,每有讲话稿,都要求让丁海洋过一下,“院士团”便有笑话,称李书记离了丁海洋不会讲话了。后来李书记荣升到省里去了,丁海洋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手笔对李书记的胃口,不一定合张书记,他在李离任之前提出要求,希望能下到县里任职,有些基层经历。念他讲话稿写得不错,李书记开了口,他给派到本县,当了常务副县长。本县********王涛是一位强势领导,起自基层,丁海洋不太让他放在眼里,“院士高见”到他那里其实就是屁话。丁海洋在他手下很低调,任何时候丁海洋的“高见”都是态度:“按王书记意见办”。丁副县长“院士”出身,知道怎么与上级相处,如何掌握分寸,王涛让他“挂一挂”,他就挂一挂,王涛交代什么他照办,王涛没开口他就不过问。如果有人请示相关事项,他首先要问:“一号知道吗?有什么意见?”这里边的“一号”就是指王涛。如果王涛还不知道,那么先去报告。如果已经知道,那么等王涛定了再执行。在各相关场合,无论是向上级汇报项目,或者召集下级开会部署,丁海洋都会适时发表“高见”,发言总是紧扣王涛不放,从“王书记怎么怎么说”到“王书记运筹帷幄,高屋建领”什么什么的,哪个词汇流行就用哪个表扬,毕竟丁海洋写材料出身,在这方面有优势。王涛没怎么把他当回事,并不妨碍他一再表扬领导,因为有必要。王涛之强势不是虚张声势,这个人背景不凡,很得上边一位省领导欣赏,是其一员爱将,上升在即。丁海洋作为下级,需要努力靠拢,至少得表现出那种姿态。当时丁海洋曾在“院士团”里拿“古时候那头驴”自嘲,说驴见了老虎不能踢,一踢就露出驴腿,暴露底细,立马送死。所以驴只能叫唤,发表“高见”,讲究唱功,努力唱得一号乐开怀。

去年秋天,王涛提任本市副市长,带来本县领导班子一番轮替,原县长很快被提起来接任书记,丁海洋作为常务副县长,县政府老二,有望顶上去当县长,却迟迟不被提名。有了解情况的“院士”私下告诉丁,王涛在这个问题上具有相当影响力。王涛认为丁海洋虽会表态,但未必真实,脑子里不知都想些啥。王涛比较中意另一个人,该同志排名在丁海洋之后,却跟王涛走得近。

丁海洋不禁骂娘:“咱们脑子里******还能想些啥?”

当时谁也没料到,王涛只当了三个来月副市长,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忽然就出了事:因为市区一个热门地块的收购转让事宜,有人把一封实名举报信寄到******,告王涛副市长利用分管土地、建设之权,安排暗箱操作,收受某开发商巨额贿赂。当时王涛后边那位省领导已经退到二线,王本人因独断霸道早为人反映,这一次实名举报恰当其时,立刻引起上级重视,相关部门就信中提供线索迅速展开调查,没多久王副市长就让办案人员从办公室给带走了,从此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

那时候范秋贵忽然给丁海洋打来一个电话,紧急求见。

丁海洋问:“什么事?”

范秋贵说:“项目上的事,很急。”

丁海洋问:“一号什么意见?”

范秋贵顿时结舌:“他,他·……”

“去找他,不必找我。”

丁海洋是在调侃。王涛任副市长后,相关人事安排还未完全跟上,沿山高铁广场项目总指挥一直没有更换,“一号”还得算他。现在他给带走了,让范秋贵去哪里找人?丁海洋也不全是调侃,因为范老板此前什么事都直通王涛,从没把“六指”太当回事。

那个星期六,丁海洋回到市区家中,丁妻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密码箱交给丁海洋,说是当天下午有一个叫范秋贵的人上门,声称箱里装着“一号资料”,是为丁海洋出国准备的,请丁妻转交给丈夫。时省里有一个经贸团组将参访美国友好州,丁海洋是成员之一,正在做出国准备,几天后就要动身。丁妻以为所谓“一号资料”是丈夫要带出国用的,便把密码箱留下来放进柜里,于当晚交给丁海洋。

这只密码箱打不开,已经上锁,范秋贵并未留下密码。丁海洋把箱子拎在手里掂掂,感觉挺有分量。他决定打开一瞧,于是就去试试密码,只一眨眼工夫就把箱子打开了。原来范秋贵已经有所提示,“一号资料”的密码就是“001"。箱里相关资料很多,种类单一,全是百元美钞,一共五百张,合五万美元。

丁海洋立刻给范秋贵打电话,让他来把资料取回去。范秋贵说:“领导别客气。”

“赶紧给我来。”

范秋贵声称他在省城办事情,暂时还不能返回。

“星期一之前,你要是不来,后果自己负责。”丁海洋即警告。

两天后是星期一,范秋贵销声匿迹,连个影子都没有。丁海洋并未食言,他把密码箱带回县里,交给了县纪委,请纪委书记送交上级。

而后他随团组去了美国,一周后返回,时沿山高铁广场工地已经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