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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古时候那头驴(4)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县政府那边不会这样突然电话相请,如果只是某个一般干部生急病,也不会这么叫医生,因此可以推测是某位领导突然有需要,却又没办法到医院来,所以请医院派人过去。县政府如此相请,医院不能不认真对待,但是不知道病人具体情况,医生很难派。此刻天下大雨,年纪大的不好出门,太年轻经验不足的也不敢派,常佳是从大医院出来的,水平不一般,经验也丰富,因此只好请她出马。

“我要是一不小心把那大官治死了怎么办?”常佳问。

主任说:“你尽力而为就可以。”

“死就死了,咱们不怕人闹是吗?”

“哎呀常医生,帮个忙行不?”

常佳说:“雨这么大,我得怎么去?”

主任告诉她,政府接医生的车已经到了,就在住院大楼门边等着。

几分钟后常佳上了那辆车,冒雨前往县政府。县政府大楼与医院其实就在同一条街上,只不过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距离不到两公里,如果不下雨,那就是几分钟的车程。常佳穿了件白大褂,衣兜里塞了个听诊器,其他的都没带,一来因为不知情况,二来也懒得费心准备,去看看再说吧。

车到政府大楼,有一个年轻人守在大楼门厅里,常佳一下车,年轻人就迎上前,自称是政府办的小吴干事,请常佳跟他上楼去。

“是谁怎么了?”常佳问。

年轻人没吭声。

常佳闭上嘴,不再发问。两人坐着电梯上楼,电梯里静悄悄,只听到钢索运行的嚓嚓声。上到七楼,小吴领常佳出电梯过走廊,常佳不由吃了一惊:时已半夜,这七楼却灯火通明,走廊尽头那间会议室里人影晃动,声响很多,像是在开会。

“会开了一半,先停下来。”小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他们背向会议室,朝走廊另一边去。走到中部一间办公室门口,小吴停下脚步,取钥匙开门,领着常佳进了房间。

有一个男子躺在办公室门边的长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毯子。男子身子一阵阵发抖,却又满脸是汗,男子约四十出头,瘦长体型,脸色苍白,穿白衬衫,戴副眼镜,镜片后边眼光发直,眼神恍惚。

这男子叫丁海洋,是本县的常务副县长。副县长在本县当然是个人物,却也实在算不了什么天大的官。

当天晚间,丁海洋在政府会议室主持开会,听取沿山高铁广场建设相关情况汇报。会议奉王涛之命召开,王涛时任本县书记,项目总指挥,他在省城办事,打电话交代丁海洋把相关部门叫到一起汇总一下情况,催促一下进度,丁海洋如命于当晚开会。会间有人提到一笔工程款没有到位,询问是何原因?丁海洋表示自己不清楚,须待王涛书记回来后再了解。话说一半他突然不吭声了,抬身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朝大门口走去,步子有些晃荡。坐在门边列席会议的小吴发觉情况不对,赶紧起身,尾随丁海洋穿过走廊回到办公室。丁海洋一进办公室就扑倒在沙发上,紧咬牙根,浑身发抖。小吴大惊失色,拿起电话准备打120叫急救车,即被丁海洋摆手制止。

小吴问:“那么让县医院来个医生?”

丁海洋还是摇头。

小吴给丁海洋倒了杯水,丁海洋伸手,却接不住,水杯掉在地上摔成数片,开水流了一地。紧接着他自己哇一下呕吐,一时满地流淌。

小吴着急了。

“丁县长还是找个医生吧,他们不会乱声张的。”他请示。

丁海洋呻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小吴即给医院打了电话,而后赶紧处理地板上的脏物,再跑到会议室假报消息,说丁海洋在办公室接到上级一个紧急电话,有件要紧事情必须先处理,待处理完毕再继续开会。于是那些与会者就在会议室里等候,抽烟喝茶,静候丁副县长。没有谁知道此刻丁海洋正在处理的要事就是在沙发上发抖呕吐,左翻右转,头痛欲裂。

常佳进屋后马上为丁海洋做检查,把一下脉,翻开眼睑检查瞳孔,再拿听诊器检查胸腔声音。检查中丁海洋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冷汗不绝,一声不吭。

常佳收起听诊器,对小吴说:“病人必须马上送医院检查。”

“他,他还要开会呢。”

“是吗?去开会吧。”

丁海洋突然一个翻身从沙发上坐起来,裹着毛毯发抖。

“小吴,吴。”

他哆嗦着说话,要小吴送医生回医院去,他没事。

“我说有事。”常佳即回应,“这里我是医生。”

“我没没……”

“你没事。但是你头痛,剧痛,是吗?”

丁海洋没吭声。

“感觉像有人拿大棒打你的头?”

丁海洋摇头。

“像一把锥子扎你?一抽一抽钻心疼?”

丁海洋还是没吭声,却下意识点了下头。

“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丁海洋回答:“今晚不行。”

这句话忽然表达得很清晰。常佳面露惊讶:“哟,看来有救。”

她让小吴倒一杯温开水,自己从大褂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让丁海洋就着温开水吞下去。

小吴问:“这是什么药?”

她回答:“处方药。”

“能行吗?”

她答得很干脆:“不行。”

但是居然有效。丁海洋喝水服药之后,症状逐渐减轻。常佳在丁海洋办公室继续观察,二十来分钟丁海洋从沙发上走下来,常佳起身告辞。

小吴把常佳送下电梯。送常佳回医院的车已经停在楼下。

“常医生,今晚的情况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告别时小吴向常佳交代。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病人的意思?”常佳问。

小吴说:“是领导的交代。”

常佳说:“告诉他,我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

小吴一时无言。

“让他赶紧上医院检查去,拖得越久他会越麻烦。”

常佳径自上车离去。

两天后,星期一上午,常佳是门诊部的班,那天上午病人特别多,一个接着一个看。这时医务处一个人跑过来,让常佳先停诊,到医务处去一下,有要事。

常佳问:“又是谁要死了?”

“快去,给你发红包呢。”那人也打趣。

常佳去了医务处,在主任办公室里领到了那个红包,却是前天晚上躺在政府大楼办公室沙发上发抖的病人,丁副县长,他亲自上门来了。常佳一进门,正在与丁聊天的院医务处主任即站起身,让他与常佳去谈。

“你们叙旧,我就不打扰了。”主任说。

丁海洋笑:“其实也就是探望探望。”

常佳感觉他们说得古怪,她没吭声,等着瞧。主任一离开,丁海洋就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常佳,让常佳可以验明正身以示郑重其事。

他开口解释,说今天是专程前来对常佳表示感谢。一来感谢她周六晚上的帮助,二来感谢她替他着想,不事声张。刚才他已经从主任那里了解到,常佳回院后没对任何人提起当晚情况,连主任都不清楚。他本人也没跟主任多说什么,只讲跟常医生是旧识,常医生在省立医院时,因一位朋友的病情,他曾经找过她。

常佳说:“你已经去打探过了啊。”

丁海洋点头:“我需要了解。”

“心里很不踏实是吗?”

“你总是这么直爽?”

“差不多。”常佳问,“你需要医生帮助什么?开处方药,还是安排检查?”

丁海洋摇头,称自己身体没有问题,那晚是突发意外,可能因为连日劳累心理压力过大。发作过了就好。由于一些具体情况,他本人很不希望这一意外成为人们谈论的事情,他知道当天晚上常医生离开时,小吴曾经代他表达过这个意思,他觉得自己还应当当面向常医生表达一下为妥。

常佳问:“你是特意来让我闭上大嘴巴?”

“医生为患者保密,这应当是医德,也是职业要求吧?”

“这是以病人,还是以县长身份要我闭嘴?”

“常医生也不愿意自己的隐私成为问题吧?例如那个手术事故?”

常佳平静道:“那个事谁喜欢说尽管说去。”

“我只想提醒一下,请常医生多注意。”

“丁县长放心,我正想着怎么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像手术事故啊,闭嘴啊。”

“常医生不能这样。”

“我还在看门诊,该走了。”

常佳即起身离开。

当天晚间,常佳在医院宿舍接到丁海洋一个电话。常佳接电话时不由得吃惊,这个官员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呢?回头一想也不奇怪,这种事于丁海洋这样的人当然不困难。

“找我什么事?”常佳问。

“对不起常医生,我想跟你谈一谈。”

“咱们没谈过吗?”

“我觉得上午谈得不对,冒犯了常医生,要表示道歉。”

“不敢当啊。丁县长想怎么谈?”

“像患者同医生那样谈。”

“丁县长承认自己有病?”

“我认为这个应当由医生判断。”

“丁县长像是挺焦虑?”

“常医生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症状。”

丁海洋果然挺焦虑,他在电话里道歉,声称要做点解释。以他的身份,此刻频繁出人医院有所不便,他希望常医生能再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他已经叫小吴带着车去接常佳,此刻那辆车已经停在常佳所住医院宿舍楼楼下。

十分钟后,常佳到了丁海洋的办公室。

这一次丁海洋分外客气,见了面还是道歉,说自己在医务室办公室与常佳交谈时提到那个手术事故,只是想以之类比,并不是有意伤害常佳。后来想来也觉得不合适,要请常佳不要在意。

常佳平静道:“没啥。那个事全世界人都知道。”

“我知道常医生不可能这么轻松。”

常佳不做声了。

常佳做轻松状,其实确实不如表面然。常佳出生在省城一个医生世家,父亲当过省里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常佳本人女从父业,医学院毕业后进了省立医院当外科医生,拿手术刀给病人开膛破肚,找的丈夫也是医生,在同一家医院供职。一年多前,常佳给一位女患者做一起很普通的胃切除术时出了意外,患者术后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死于医院,其后死者亲属抬尸大闹,搞得院内院外沸沸扬扬。该意外被确定为医疗事故,主刀医生常佳须承担责任。调查人员认为常佳因个人生活问题情绪波动,手术中精力不集中,没有及时发现患者状况突变征兆。所谓“个人生活问题”指的是其时常佳的父亲过世,而她本人刚刚离婚,因为发现丈夫外遇。这个医疗事故让医院赔了一大笔钱,也让常佳无法继续待在省立医院,由于生活和工作不顺,她连省城也不想待。常佳的母亲是本市人,在市区有房子,常佳携女儿,带着母亲回到本市定居。她联系市医院,想去那里工作,却因为手术事故影响,一直没能安排进去。本县医院院长是常佳父亲的学生,常佳母亲找了他,通过他把常佳收留到了县医院。常佳不愿意再拿手术刀,改当了内科医生。常医生长得相当惹眼,小地方来了这么一位人物,不可能不被注意,她的故事很快地广为人知。以她的个性,丁海洋提及那个事故,她当然会感觉受到刺激和冒犯,丁海洋为此道歉,无疑会让她感觉好一些。

丁海洋问:“我是不是还在哪里得罪过常医生?”

“有吗?”

丁海洋感觉常佳似乎有些成见,从那个周六晚间他倒在沙发上初次见面时就有感觉。医生可以有个性,可以认定靠医术吃饭无须去巴结谁,但是她也不需要随时随地流露反感,表现很不待见。

常佳说:“有些人确实让我很不待见。”

原来她真有意见,从她自己的遭遇而生。她始终不认为那起手术事故原因在她,更与她本人的婚变没有任何关系,事件之发生有一些特殊因素,客观调查自有结论,但是却受到人为干预。由于医闹大闹,上边头头一个接一个下批示,下边具体负责官员担心不能尽快平息事态,会影响自身仕途,因此先人为主,草率认定,她成了牺牲品。从那以后她最不待见的就是这么些人,特别是那些比芝麻大点的大官们。

丁海洋说:“原来如此。”

他对常佳表示理解,但是如果换成他可能也一样,在高位上他也会那样批示,作为具体官员他也会那样来办。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这么做,当然也会有特殊情况。

“你倒是挺直爽。”常佳有点惊讶。

丁海洋称自己其实并不直爽。例如眼下时常有人让他发表“高见”,他一张嘴可以讲出一套又一套,其实都是些废话,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因为说也没用,就好像某个人手掌的第六个指头,不管长得多长都属歧形。但是面对医生不需要玩那种“高见”,还是应当尽量坦诚,这对自己有利。

常佳问:“丁县长表现得这么坦诚,目的还是要我闭嘴?”

丁海洋说:“是想与医生有一点正常沟通,仅此而已。”

他向常佳解释了所谓的“很焦虑”,说眼下他身边有些特殊情况,他得特别注意各种影响。常佳是医生,知道医生那些事,却不一定通晓官员这个行当那些情况,对其中道道也许难以理解。他可以打个比方:常医生大学毕业到了医院,需要从实习医生干起,然后是住院医生,主治医生,副主任医生,主任医生等等,上了下边这个台阶,才能上上边那个台阶,类似于从芝麻到花生米再到西瓜。假设眼下常医生要从副主任医生升为主任医生,但是职位空缺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好多,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议论,说常医生胳膊坏了,拿不动手术刀了,那一定对她很不利。

常佳即评论:“丁县长当医生的话,肯定不是个好医生。”

“为什么?”

常佳称自己当医生这么些年,兴趣只在治病。那些个什么台阶她从不放在眼里,管他主任副主任,不管芝麻还是西瓜,爱给不给随便。

丁海洋说:“幸好常医生当年去读医学院,没想往我们这座大楼来。”

他知道常佳是个好医生,但是好医生也不都是常佳这个样子。一个人生于此时此地,注定他必须按此时此地的通常方式生活,当然也有例外,常医生也许可以算一个。这个问题日后可以探讨,眼下彼此还不熟悉,多说可能反而混乱,不利沟通。他今晚请常医生来,表达歉意,略做解释,最后就想表示一个意思:他认为该表明的已经都表明了,之后无论常医生向全世界的人说些什么,一概由常医生自己决定,他不会干预,的确也无法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