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久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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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油山旧片

俄国人费·阿·奥勃鲁契夫在新疆塔尔巴哈台(塔城)东面的黑油山用皮囊装着黑糊糊的原油时,北方的苏海图山有一片棕灰色的云在缓缓地漂移,如果仰面看它,它很像一尊形态逼真的北极熊。奥勃鲁契夫突然伤感起来,他已经出来四个月了,他还将在这里待多久呢?他也不清楚。在辽阔而干渴的准噶尔盆地,他搜刮到一些历史遗物,尤其重要的是,他自认为有一个实质性的发现,就是这个距塔尔巴哈台东三百公里的青石峡之黑油山。

费·阿·奥勃鲁契夫一边掏油一边翘着他的山羊胡子,想起了这种俄国人普遍关注的问题。沙皇俄国喜欢在中国西部北部尤其是天山南北的准噶尔盆地、塔里木盆地发现点什么,然后就把这些发现的新东西变魔术一样幻化成自己的东西。

这就是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夏天的黑油山。永久的错觉永久的错觉

黑油山是一座高仅二十多米的奇异怪山,它是由从地下溢流到地面上的黑色原油(石油)堆积而成的油砂沥青山,已经渗冒溢流数百万年了。据说在地球上,有如此庞大的体积,并且仍常年自然溢流的石油山,仅此一座。

奥勃鲁契夫放下皮囊袋就卷起了莫合烟。跟随他的一个是他黄鬈毛大儿子,另一个是学生谢里诺夫和青年向导阿不力孜(维吾尔族)。奥勃鲁契夫卷的是那种伊犁莫合烟,这种烟看似粗粝,抽起来却极其过瘾。而穿着老式旧袷袢并有些残洞的向导阿不力孜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种叫纳斯的烟袋,取出一点纳斯压在舌根下,感受起它的奇妙烟味。

这一年费·阿·奥勃鲁契夫刚满四十二岁,是沙皇俄国托木斯克工学院的教授。他受命于沙皇来新疆考察,完全是为了地质地貌,而沙皇为了什么,他没有说,或者他并不十分清晰,但没有想到,这次考察让他迷恋上了这个奇异又奇妙的黑油山沥青丘。

四十二岁的奥勃鲁契夫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这也许与他那棕黑的胡须和上翘的山羊胡有关。

奥勃鲁契夫问向导阿不力孜:你认为这条小道有多少年历史啦?

阿不力孜机敏地回答:我爷爷很早就用黑油膏润车轴了,他老人家还告诉我那些哈萨克牧羊人用它治羊疥癣的事。

奥勃鲁契夫对阿不力孜的回答并不满意,于是他说:这里至少有五百年前的脚印。

费·阿·奥勃鲁契夫后来以研究西伯利亚和中亚细亚的地质地理而著名。但我觉得他的著名多半与他曾三次来中国苏海图山及准噶尔盆地踏勘有关。因为有过三次戈壁荒漠中的地质地理奇妙的分析测试,三次自然生态的亲密接触和三次酷热焦渴与飓风的侵袭,他变得与它们有了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也变得沉稳和惶了许多。他于是就写出了《边缘准噶尔》一书,虽然那书多少带有一些沙皇俄国垂涎西部中国的主观愿望,但他还是忠实地记录了包括青石峡之黑油山沥青丘、乌尔禾沥青脉在内的诸多宝贵资料,尤其还发表了有开掘价值的新见解。我想,正因为有了他这些奇妙的见解,后来的苏维埃政权才授予他科学院院士称号,他也才能高寿到1956年去世。他是一个历经沙俄也历经苏联时代的“两栖”地质地理学家。

当然,奥勃鲁契夫在1905年回俄国后的表述是极重要蓝本。沙皇俄国几百年来一直觊觎新疆的资源是有目共睹的,更早一些时候沙皇彼得一世就把征服中亚包括新疆作为俄罗斯的重大策略。他们不断派遣所谓专家、测绘家、地质家搜集情报,秘密测绘了大量中国地图。在1864年,1881年,沙俄以《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中俄伊犁条约》等不平等条约,强行霸占了新疆约五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我不知道奥勃鲁契夫是不是还带有这种觊觎的任务,但跟随其后,1906年,1916年,先后发生过俄商阔阔巴夫、穆什凯托夫请求开采天山北麓和准噶尔盆地石油资源的事。

1905年之前黑油山沥青丘一直是有人土法掏油的,并且有一批批商人将这些黑油卖给俄国人或者有钱的迪化人、乌苏人、伊犁人,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奥勃鲁契夫不是黑油山的第一个发现者,也不是唯一向世界证实它有开发价值的地质专家。但黑油山没有被开发,不是没有机会,而是当时风云变幻的新疆当权者们,并不懂得它的价值,他们感兴趣的或许更多地集中在辽阔的土地和至高权力的争夺上。

1912年是浩大旷远的新疆很独特的一年,也是黑油山升起一颗璀璨明灯的一年。虽然,上一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大清王朝的宝座,但遥远的新疆依旧控制在清廷的余威之中。

这一年,在伊犁大都督府的杨缵绪司令率军与新疆巡抚袁大化的迪化(乌鲁木齐)清军作战时,察哈尔马队曾匆匆地经过青石峡,甚至在黑油山的油池里搅弄了一阵晶莹剔透的油珠,但很快他们就赶往了大战的精河古尔图战场。紧接着改朝换代并掌管大权的前光绪进士、慈禧颇赏识的杨增新,疑心颇重又阴险毒辣。他设立了阿山道,还专门把土尔扈特亲王帕勒塔弄出阿尔泰。这亲王的马队也是马蹄踏踏,居然在黑油山顶踩出一个个蹄印,但它(他)们还是一路狂奔地拐向了吉木萨尔牧地,去悠闲地吃草了。

1991年九十岁高龄的克力玛洪老人,神情木然却嗓音清晰地叙述着1912年的往事。

克力玛洪老人说:1912年是非常难忘的一年,这一年饱经忧患的青年赛里木,弹着忧郁的都塔尔乐曲,得到了美丽的阿依克孜姑娘的芳心。后来,这位赛里木就成为了以掏油为生并坚守黑油山四十年之久的真正主人。

克力玛洪老人说,赛里木与阿依克孜被都塔尔琴撩拨起一股股爱情的波澜,但阿依克孜被财大气粗的千户长看中了,要求逼婚。阿依克孜流着忧伤的眼泪向赛里木告别。于是,血气方刚的赛里木毅然选择了带领阿依克孜逃走的决定。

贫穷的好汉子赛里木演绎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古老故事。那是一个凄美凄婉的爱情故事。它的思想深度虽然显得有些古典并落入俗套,但如果你细心分析一下,就会发现,更多的平淡又平庸的日常人生故事,恐怕还远远不如赛里木与阿依克孜的故事精彩和感人心扉。

1912年夏天,坚毅的维吾尔族青年赛里木就这样经历过一场颠沛流离的人生颠覆之后,衣衫褴褛地来到了黑油山。

1991年九十岁的克力玛洪老人的叔叔就是1905年为俄国人奥勃鲁契夫做向导的阿不力孜。克力玛洪在1933年到1943年十年中,是赛里木在黑油山油泉掏油的伙伴,并且成了赛里木的好友。后来,因为生计的原因,克力玛洪离开了黑油山回到了他祖辈居住的乌苏。

克力玛洪说,逃婚的美丽姑娘阿依克孜与青年赛里木遇到了车排子好人哈萨克族艾西迈提一家。他们收留了一身褴褛的赛里木和发烧并且身体虚弱的阿依克孜。艾西迈提在后来的四十年中,成了赛里木最亲密的兄弟和亲人。善良好客的艾西迈提虽然仅会一点维语,但他将赛里木带进了自己的家。他看得出陌生的赛里木与阿依克孜是一对相爱之人,他更看得出坚毅而笃实的赛里木,肯定会成为他的终生好友。

赛里木是一个对石油有着奇异敏感的人。他在一次外出打猎迷路后,被一队商人指点来到了黑油山。从此,赛里木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青石峡旁的黑油山以及那些咕咕嘟嘟喷涌的油泉。

当他看见那些一泓一泓溢出油面的黑油时,他异常敏感的脑海里就升起了一圈圈温馨的涟漪,这涟漪又一层层地飘然开去,仿佛一道道闪着光焰的宝石,散发着生命恒久的光芒,让他痴迷不返。赛里木蓦地预感到,这里将是他一生求索和栖息的吉祥之地。

于是,他就挖了地窖,用梭梭搭起了围栏,用黑油浇淋了屋顶。从此,赛里木有了一个永久而宁静的家。

但是,令人窒息又令人心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时隔不久,当赛里木把美丽又体弱的阿依克孜和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茹仙古丽接往黑油山的途中,阿依克孜灼烫的身体已经非常孱弱了。她如同孱弱的小羊,在痛苦中呻吟着。也就在这天夜里,在狂暴的飓风中,赛里木怀抱着奄奄一息的阿依克孜和高声啼哭的茹仙古丽与肆虐的风沙搏斗着,满脸泪痕。当狂风暴雨终于停歇,阿依克孜的躯体也已经变得通体透凉——她停止了呼吸。低垂的乌云静谧地滑动着,与赛里木的哭泣和小茹仙古丽的嚎叫形成一组异常悲凉的画面。以后,这组心胆俱裂的画面时常会浮现在赛里木的脑海,并且伴随了他坎坷的一生。

九十岁老人克力玛洪讲叙的爱情故事,多少带有一些文学色彩,它让初次聆听者有些将信将疑又充满了镂骨铭心的敬意。赛里木的爱情故事带有凄婉的宿命感和悲凉的生命意识。我在许多年后写这段故事时,似乎在冥冥中看到了那个追求纯情挚爱的美丽女子阿依克孜,她那黑黑的大眼睛,始终在寻觅那温暖又温馨的幸福生活。我为这动人的爱情而流下了洇洇的眼泪。

黑油山旁的地窖里就这样亮起了一盏明亮的油灯。而在这荒漠戈壁深处伴随赛里木四十余年的,就是一匹青鬃马,一条猎狗,七八个捕兽夹和用原油换来的粮食、盐。从此,黑油山的九个油泉,也焕发出了一种神奇的生机。咕嘟咕嘟的原油被掏到了木桶里,被掏到兽皮袋里,被驮运到乌苏、和什托洛盖(和丰)甚至塔尔巴哈台(塔城)。那些散发着异香的黑油就如同散发着异香的瓜果,让赛里木倾心依恋和倾心呵护。

1919年出版的由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所著的《中国矿产志略》记载:“小地名黑油山,距省城六百八十里,昔发现油泉甚多,现存者仅九泉,以山顶一泉为最大,油沫约厚四五分……合计旺时可取油二百数十斤。质地色黑,土人私采……”

赛里木就是翁文灏先生所描述的私采土人之一。

1954年春天,年轻英俊的新中国地质专家张恺与他的队长苏联人乌瓦洛夫第一次来到黑油山时,黑油山的天空显得极为湛蓝,阳光也显得异常明媚。

张恺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他第一次站在黑油山上的感觉是冲动。1954年春天的黑油山让他充满了对未来的遐想,也让他青春的热血一次次沸涌不止。

乌瓦洛夫是新中国年轻的中苏石油股份公司苏方地质队队长,长着一付高大结实的骨架。他是地质专家,也是一位参加过苏联红军并在反法西斯的卫国战争中立下功勋的老军人。他的风采与当年的奥勃鲁契夫已经大大的不同。但是,他们俄罗斯人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黑油山的地质地貌有着超乎常人的喜爱。乌瓦洛夫后来留传给人们一个大口大口喝水并青筋鼓胀高声辩论的难忘记忆。那记忆被记载在一些文字中,那记忆的交汇点,就是乌瓦洛夫认为,准噶尔盆地西北缘的石油很多,“那油田大得像油海而不是茶杯”。

1954年春天的那一天,青年地质师张恺在黑油山旁见到了这位四十二年来一直孜孜不倦掏油的维吾尔老人赛里木。这时的赛里木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肤色黑红,布满皱褶,但双目炯炯有神,且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沉郁。

张恺踩着洪荒般起伏的凝固沥青块向这位雕塑般的掏油老人走去。张恺当时与赛里木老人交流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无人知晓,因为张恺的文章里没有表述这些细节,但张恺确实与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有过一次真切又历史性的交谈。这次交谈后来亦被载入一些历史文献,作为了历史不容篡改的忠实证据。

赛里木老人是最后一位在黑油山掏油的当地维吾尔人。可多年之后,这个细节被众多人演绎成了一个奇怪的传说。在那传说里,赛里木老人长髯飘拂,是一位骑着毛驴,手弹热瓦甫高声歌唱的歌者。他的运输工具小毛驴驮着一个硕大的油葫芦,那油葫芦里装的就是黑糊糊的原油。

这个传说带有浓郁的杜撰色彩,而且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异香。多少年来,我一直深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我想,今天即便是我写了这些文字,我依然会喜欢这个充满浪漫色彩并多少有些诙谐幽默感的传说。

但我坚决反对是赛里木发现了黑油山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一个极不负责任也极其无知又荒谬的说法。

赛里木老人一直活到了1958年。这一年秋天他在车排子自己的黄泥小屋中与世长辞。欣慰的是,他女儿茹仙古丽与好友艾西迈提都看到了他闭眼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他安详而平静。这一年也是他停止掏油生活的第四年。先前他那简易的地窖已被淹没在滚滚而来的黑油山开发的大潮之中,那些简易的掏油工具已不知流向了何方。

1958年,黑油山地区已变成一片骚动的海洋,大批大批充满理想又血液沸涌的人群正汇集在它的周围,他们正汗流浃背地做着一件前所未有又彪炳千古的事业——大工业化石油开采。

青年地质专家张恺挑灯夜战,在昏黄的地窖里,负责编制了黑油山油田(克拉玛依油田)总体勘探设计方案。那个方案为五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准噶尔盆地石油年产量突破一千万吨打下了最初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