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二十二岁的陆铭宝看上去很帅气。帅气的陆铭宝彰显更多的是憨厚与朴实。多年来,我一直把憨厚朴实与英俊帅气对立起来,认为这是两个属性截然不同的词汇。但是,我的经验失算了,在陆铭宝身上帅气完全可以与憨厚朴实画等号。
那时候,马骥祥是陆铭宝的领导。他目睹了整个黑油山一号井选址和钻探的全过程。马骥祥人高马大,很有一股军人打仗的遗风。他看上去更像一头壮实的公牛。他那时最焦灼的事还是黑油山一号井开钻的事。因为黑油山一号井将有可能成为新中国石油工业的起点。后来,马骥祥转战到了胜利、江汉、华北、大港等油田,为石油立下过赫赫功勋,但因“渤海二号”事故受到了处分。马骥祥在1986年说:当时大家都感觉陆铭宝不错,人憨厚朴实,又有文化,还能团结职工。于是就相中了他。选陆铭宝是好中选优。
青年陆铭宝就这样被选为钻探准噶尔盆地西北缘黑油山一号井的1219青年钻井队队长(技师)。早先在没有见过戈壁荒滩之前,陆铭宝对戈壁滩还是很发憷的。他觉得那是瘆人又寸草不生的死亡之地。但当他在六月中旬的一天乘坐着苏式嘎斯卡车向黑油山进发时,却意外发现戈壁滩原来也是很美丽的,那一丛丛红柳绿中透着嫣红,那一片片梭梭更是充满着盎然生机,不时有黄羊、沙狐和野兔在林中穿过,好一派迷人的景象。陆铭宝的心于是就舒坦了许多。
当然,英俊帅气的陆铭宝来到亘古荒原上黑油山的时候,那炙烫的阳光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叫赤日毒热。这一天仅仅才六月中旬。陆铭宝有一种即将打一场恶仗与苦战的心理预感。但,看着由前期安装队安装的庞大井架兀立在荒原上,他脑海里还是倏地升起了一股神圣而庄严的使命感。这种庄严的使命感与打恶仗苦战的心理预感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肩上似有沉甸甸的千钧重量。他于是又憋足劲挺起了胸脯。
1992年6月,我在一次会议上看到了已经两鬓斑白的新疆石油局副总工程师陆铭宝,我问陆总:1955年是不是特别艰苦的一年?!已经不在英俊帅气的陆铭宝依然带着浓郁的上海口音,淡然地说:条件是差一些,可现在不觉得怎样了。那时候我们一心要打新中国第一口油井,始终处于高度亢奋状态,有使不完的劲。我们有一个口号叫: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是不是很好笑?后来就出油了,扎根了,安心了。
我翻开记载有青年钻井队打第一口油井的资料:……太阳酷热,蚊蝇横行,干渴缺水。一日大风袭来,肆虐狂暴,把帐篷吹跑了,我们只好裹着棉衣趴在地面上,狂飙过后,大家都找不到棉被和脸盆了,但我们能看到一双双闪动的眼睛和荒原上站立的井架……
就是这个黑油山一号井,让钻井队长陆铭宝得到了标志着克拉玛依几个第一的荣耀。这几个第一,就像一块块煌煌荧荧的美玉闪烁着光彩。
任克拉玛依第一个钻井队队长;
打克拉玛依第一口油井;
建克拉玛依第一个家庭;
生克拉玛依第一个孩子。
陆铭宝的妻子杨立人是来克拉玛依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当然还没有克拉玛依这个地名。那时叫黑油山。
水灵灵的女人杨立人是当年黑油山的一道靓丽又珠辉玉映的风景。曾任中国海洋石油勘探局局长的马骥祥因“渤海二号”事故被免职后,写过一篇回忆文章,他这样评价当时亭亭玉立的杨立人。马骥祥说:杨立人当时被大家美称为——黑油山上一枝花。
黑油山其实是一座无法生长美丽花朵的油沙山。那时候在黑油山上一花独放的女人杨立人,既是采集员,又是泥浆化验工,还抽空给众多男人洗衣服。于是,杨立人就显得格外显眼也格外诱人。她的显眼与诱人让同伴们在许多年之后仍然心存温馨。我在1994年偶然遇到了当年1219青年钻井队的副队长艾山。他古铜色脸膛上依然悬挂着当年风吹日打的印痕。他用不十分熟练的汉语说:杨立人那时候很漂亮,红石榴一样,还是我建议陆队长把“洋缸子”(爱人)接到井队来的。为了接这个红石榴,我们大家用工余时间,给他们挖了一个大地坑,用油毡纸和梭梭柴盖上,就成了他们两个人亲亲密密的新家。知道么?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新家。
艾山我就见过这一面。我的印象极为深刻。1995年夏天,我被组织上安排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就是将那些当年在一号井打井的1219青年钻井队队员们召集在一起并背向一号井井碑,照一张合影照片。这事虽然曲折迤逦又头绪纷繁,但我还是办成了。那张合影照片现在就储存于克拉玛依矿史陈列馆五十年代展厅。一晃又十一年过去了,我不知道照片上当年健康的功臣们是否还安康,但那一年相聚时只召集到十七人。
杨立人的个人经历的确与副队长艾山叙述的相差无几。她于1955年8月来到黑油山。她别无选择地住进了那个同事们挖好的大地坑。那地坑其实仅有七八平方米。如果让今天迅速崛起的房地产老板们收购或竟拍一下那个地坑,我不知道有没有现实意义,可我总想在某个雨后又曦霞初露的清晨尾随着七十多岁的杨立人老太太,去寻觅一下那个曾经充满温馨又充满谐趣的地坑之家。
在这个朴素而简陋的又几近原始的地坑之家里,陆铭宝与杨立人有过一段甜美甜润的爱情生活,也有过为后来新中国石油工业谱写值得抒写一笔的美好记忆。这个美好记忆只有陆铭宝与杨立人最清楚。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他们在地坑之家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第一个油田的诞生。
从1955年7月6日开钻,到10月29日黑油山一号井喷出工业性油流,1219青年钻井队共打了一百一十五天时间。陆铭宝清晰地记得,这一百一十五天是何等的难挨也何等的令人兴奋。他说,打到三百多米深时,突然发生了井喷,那狂吼的水柱呼啸而出,卷着泥沙拍打得井架叭叭直响,也急促地颤抖。当时把他吓坏了。那气流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蒙了。他作为技师队长,意识到必须冲锋在前……于是,在陆铭宝的带领下,1219青年钻井队组成了突击队。他们硬是把钻杆下到井里,然后用脸盆、铁桶或碗缸回收散流的泥浆,压井……当井喷被制服的时候,陆铭宝才感觉浑身散了架一般。
后来,我问了陆铭宝第二个问题,我说,陆总,一号井是新中国石油工业的第一个里程碑,它的位置很重要,您觉得是不是宣传不够呢?
陆铭宝说,一号井对我来说,那只是过去,只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一个油田的发现,有一个很长的地质勘探与开发过程,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滴,倒是二号井让我们终生震撼。
1955年12月,陆铭宝井队又接受了打二号井的任务。零下三十多度,北风夹着雪粒嗥叫,冰魔笼盖了整个世界。就在那样的天气里陆铭宝们严格按安全防冻措施生产,即便是手冻伤了,冻裂了,皮被铁粘掉了,他们都没有停钻,也没有让水管线冻裂。
然而可怕的井喷还是发生了。那次井喷让所有人都领略了一次冰冻三尺的洗礼。井里喷出的水柱迅猛地冲上了天车,冲出了井架,在短短的一天多时间内,三十多米高的井架就被冰柱封冻住了,完全变成了一座巨型冰塔。
陆铭宝说,那次井喷抢险中他被硫化氢气体熏倒在了井场上。很多同志也都倒在了井台上。经过整整三天的抢险,他们才控制住了可怕的井喷。当冬日的斜阳散射在他们每个人如同冰铠冰甲一样的身体上,他们才发现这个庞大的二号井架,早已变成了一座壮观的冰山。年轻的摄影记者高锐还招呼大家一起照了合影照片……
陆铭宝平静地叙说着二号井的往事,似乎说得很随意,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随意中隐藏的激动。现在冬季仅仅零下几度,我们就开始冬眠了,我们会躲进暖气设备良好的大屋子里,穿上羊毛绒鸭绒防寒服,一边悠然自得地看电视一边煞有介事地听音乐,或者干脆觉得寂寞就无病呻吟地去慢摇吧听更加刺激的所谓摇滚。即便这样我们还觉得烦,我们还会抱怨世道不公;抱怨贪官太贪;抱怨女人太娇艳;抱怨孩子太没有教养。陆铭宝所说的那张集体合影照片,就是后来成就了那位摄影记者高锐的著名照片《冰塔冰人》。高锐因《冰塔冰人》成为了一位名人,也因《冰塔冰人》成为了克拉玛依摄影家协会主席。
我与高锐的私交还算不错,那缘于他是我的领导。他曾经是克拉玛依矿史陈列馆的副馆长,我是专写文字大纲和解说词的文字编辑。高锐后来拍摄过一些现在看来有些故弄玄虚又思想偏左的照片,不过当时也许是最艺术化的照片了,我甚至崇拜得五体投地。但老实说,我还是觉得他的名望多半因为他酷爱喝酒,不然他不会那么让人刻骨铭记。他的办公室与我的办公室,总会在某个角落藏匿着他喜爱的奎屯佳酿白酒。他会在开会的中途突然停住叽叽喳喳的嘴,跑到我办公室或他办公室的某个角落找到酒瓶,喝两口酒,然后再接着回来讲他的话。高锐后来的形象是酒痴摄影家。他一边喝酒还一边作旧体诗。他的名言还有:浓茶、烈酒、莫合烟。后来,他真的戒酒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他留下了代表作《冰塔冰人》。
《冰塔冰人》现存于克拉玛依矿史陈列馆五十年代展厅。那是一张让许多人看过都会眼眶湿润的老照片。那照片上有当年参加抢险的马骥祥、王炳诚、陆铭宝以及那一群威武的铠甲勇士们,还有那座巍峨的冰塔。
二号井让陆铭宝钢铁般铭记,我觉得可能还与他和妻子杨立人居住那间地坑之家有关。在那个凛冽的冬季,冰冻的钻塔与温馨的地坑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组合,那组合如优美而飘逸的琴声,弹奏出了一曲奇妙而和谐的音乐。我从陆铭宝那深邃的瞳仁里,悟出了那种温柔与温暖。我不知道当年那个地坑之家在近半年的漫长冬季,有过他们多少温暖与温馨的回忆,但那个地坑之家却真真切切地孕育了克拉玛依第一个孩子。我相信这个孩子在精子与卵子的成形过程中凝结着二号井的狂暴也凝结着简易地坑的柔曼。其实,许多带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多半并不是用豪华背景做支撑的,甚至古往今来众多的伟大人物也都诞生在一个贫困交加的简陋房间。在这里我丝毫没有贬低或抬高陆铭宝与杨立人爱情故事的意思,我只是知道,生活本身就是如此。
陆铭宝与杨立人用爱情结晶孕育出了克拉玛依第一个小公民。她是个欢快的女婴。她就是1956年12月21日发出第一声啼哭的美丽花朵——陆克一。
1997年陆克一成为我的中青班同学。我们一起度过了三个月的寒窗时光,并且一同考察了上海宝山钢铁公司和苏州的名景寒山寺,在那里我们还装模作样地吟诵了唐代诗人张继脍炙人口的名诗《枫桥夜泊》。我说,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克一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陆克一是一位长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又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的精悍女士。她身材匀称,个头高挑,似蕴含着无穷的女性韵味。她的个头看上去要比她父亲陆铭宝高出一大截。这倒印证了一代更比一代强的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