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夏日里画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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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泥缸

小时候,我最爱看爷爷捏泥缸。

天一放晴,爷爷就忙活开了。先拉土,再拉水,接着和泥。

和泥有很多的道道,就说和泥的土吧,最好是沙土。沙土捏出的缸干得快、结实、防潮,用石头敲,当当的,火烧的一样,圆音。

开始爷爷用大锹搋,搋透搋匀了掺麦秸。麦秸是泥筋,要掺得适中。多了,缸就糠,孬蛋似的,手指头就能捅破;少了,起不到筋的作用。爷爷掺麦秸掺得很老道:先在泥上铺厚厚的一层,然后用大锹砸;砸匀了,再铺稍薄的一层;砸透了,再铺薄薄的一层。一连三次。最后一次,爷爷就挽起裤管,光着脚板,踩。初春的寒意还未消尽,便有几丝风刀子一样地割过来,站在一旁的我缩着脖子直打颤,可爷爷却像株树,只有他枯草般的花白头发随风飘舞。额头的汗珠却像大黄豆粒,很肥嫩,很饱满。

有次,爷爷把和好的泥割了一块给我,他说这块泥里有28根筋。我不信,就数,结果,真是。我说,爷爷,你真神了!爷爷就笑。爷爷笑得很年轻。

捏泥缸第一步是画底。爷爷说,缸底就如房子的地基,马虎不得。一定要画圆。于是,爷爷笔直起腰杆,两腿一转一点,一个个缸底就出来了。爷爷画得很老练。

底打好了,接着捏腿。爷爷把泥捏成条,两手一里一外捧着扣。一层一层向上赶。摔泥条有讲究,摔老了,干,沾不牢;摔嫩了,泥没骨,叛徒似的,肯陷。泥条要摔的不软不硬,这样,捏出的缸方才浑然一体。

一个缸一般要5次才能捏好。每次要隔几天,要等捏牢的干透。第一次是底,干了,捏腿。接着捏肚。然后是脖。最后是沿。底和腿好捏,只要结实稳固就中,难把握的是肚。

一个缸的成功与否,关键看肚。村里会捏缸的不少,可没一个捏出的比爷爷捏的有气派有风度。不是像水肿的病人,就是像脑满肠肥的剥削者。爷爷捏的像百战百胜的将军,不光饱满,而且气质也帅。

捏缸的时候,爷爷全神贯注一言不发,一直到完方长长吐一口气,很严肃。问为什么,爷爷说,缸似人,一说话就泄了元气,捏出的就没精神了。有次,我久别回家,恰巧爷爷在捏肚。爷爷看到我很高兴,边捏边询问我的情况。后来肚捏好了,说不出的难看。爷爷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那个缸砸了。

每年春天,我家门南的园地里就站满了爷爷捏的泥缸,就像雄赳赳气昂昂等着检阅的士兵,很威武。爷爷每天都起得很早,去看他的缸。有时一坐一清早。直到大伙们一个一个拉回家去。拉的时候,爷爷忙里忙外,不光帮着装、抬,还递烟倒茶,二小子似的。

奶奶就抱怨,年年捏了都送人,又挨累又搭工的,图个啥?

爷爷说,就图大伙眼里有我。

前年初春的一天,爷爷进城了。我问爷爷又捏缸了吗?爷爷说,现在家家都用塑料粮仓了,没人要他捏了。说完“哎”地叹了一声。我安慰他,劳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可爷爷却说,捏惯了,不捏缸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去年春上回家,爷爷衰老得我几乎不敢认了。我问他好吗?他说好。说好的时候眼里汪着泪。在我临回城时,他偷偷告诉我,他快不行了。我说你别乱想。他说不是乱想,他感觉到了。

没过多久,爷爷死了。那天,爷爷把父亲叫到跟前说,他得走了。说完就走了。

父亲纳闷,爷爷无病无恙,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我知道,可我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