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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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走进斜阳(7)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绑架,但是显得那么温柔,那么通达人情,从她嘴里慢条斯理地说出来,带着乞求的神情与殷切的期待,何况是在灵堂前,如何让人拒绝得了?黄排长窘迫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前起了一片雾影,脸上保持着一种僵硬的苦笑,这笑容中混杂着痛楚和衰弱,后来他抬起手,做了一个烦躁而又无力的动作,可是,他仍然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前世作孽,他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他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刚想找火柴,眼前出现了一盒万宝路和一只打火机,俞秉生的姐姐抹着泪花说,您想通点,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未来嘛。

这个姐姐太厉害,太能干了!终于出门后,黄排长对我说,一副愤愤不平的、上了大当的神情。你自投罗网的,我说,幽幽地瞧着天黑下来的小巷。我的心里也很郁闷。我觉得这种事完全取决于当事人自己,任何人越俎代庖都不合适。时间在流逝,环境在不断地变化,曾经登楼远眺的少年已经走远,落叶飘零,温存着渐次疏远的晚秋。谁知道远在黄河之滨的军营里,今晚的女兵在想些什么?她像一只鸟,早已褪去了身上稚嫩怯弱的羽翼,还会频频回首,抚摸那年少轻狂时的伤痕吗?

我走进军营,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傻笑,一身厚厚的国防绿棉军衣穿在我的身上,那模样就像是一只大熊猫。特招入伍的过程很简单也很复杂,我想起便感觉很累。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向镜子里的我敬了个军礼,扮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我想起了那个威胁过我的拘留所的看守,我朝镜子做了个怪相,老子永远也不会犯到你的手里去了。

这是一支老新四军部队,战争年代长期活跃于苏浙皖一带,因此小英子和我投奔的都是它。我在军部,小英子在直属通讯营,十年下来已经当上连指导员。我拿起电话说,黄指导员吗,我是军政治部张干事,请你过来一下。小英子疑惑地说,哪个处的干事,找我干吗?没事跟女兵套近乎,我找你领导告状去。

我不得不亲自过去。脸上乐呵呵的。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像鱼似的游来游去,说明她有保护自己的警惕性。这个时代诱惑太多,这样才更让人放心一些。通讯营就在军部大院的南面,我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到那里。围墙外是军直炮团,一排155榴弹炮的炮口直冲着我。一名河南腔的女兵很八卦地打量我一番,说,你好像那位新来的作家吧,俺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照片,你找俺们指导员干啥,想把她写到书里去吗?

我是她舅舅。我跨进门去。女兵追上来说,别瞎说,俺还是你姨呢。接着便捂住了嘴。小英子从宿舍里跑了出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宿舍旁边是操场,还有菜地、花坛、食堂门前有一长条黑板报栏。一辆吉普车在门前调头,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小英子也在尖叫,舅舅,她边跑边喊,你真的来部队啦,真的变成了张干事啦!

星期天,我们慢慢地走着,走出军营大门。火车站,南关,古老的城墙,小英子不断向我介绍这座中原古城的街景。天空万里无云,马车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奔跑。夹杂着厚重的泥沙缓缓流淌的黄河令我很失望,大片的河滩几乎完全裸露着,纤夫弯着腰,拉着一些搁浅的船,每一脚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这不是史书中告诉我们的黄河,更不是诗人们反复歌颂的黄河,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这是一个干涸的季节,黄河变得十分的憋屈和瞻前顾后,一如我们的心境。

你今年是二十六,我说,还是二十七岁了?

什么意思,小英子皱起眉头问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一阵河风吹来,姑娘摘下帽子拢了拢头发,我望着她被发报机电键磨起茧子的小手,看着她那张噘起嘴唇的脸,那双忧郁的眼睛,一种酸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已经看出,她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了,眸子里藏着心事,微肿的眼皮下露出疲惫的神情,我还注意到,在堤岸上坐下时,她就开始咬指甲,有点不安,有点神经质的表现。显然,她是在期待着我告诉她一些什么,她很忐忑,她关心的不是家事,因为那是我们写信时都跟她讲了的,包括我母亲的病情。那么她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单刀直入地问她有没有对象。她把手搁在下巴上,眼睛越过我,怔怔地望着远方。追求的人有好几个,她说,可是我对他们一点感觉都找不到。有当面找我的,有打电话的,还有写信的,那都是些很文学很书面的语言,她笑了笑,比你的文笔好多了。我也跟着笑出声来,好啊,我说,不过你得查一查,说不定都是从书上抄来的!

这个过程,讲述俞秉生那天失约的过程,我没法把它记录下来。但是我又不能不说,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这对俞秉生,对她都是极不公平的。小英子刚听到一半,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住我的胸口,拼命地摇晃着我,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用涕泪滂沱这样的形容词我觉得过于肤浅,我被她拽得头昏目眩的,感觉她的眼泪能把黄河都填满了。我说,求求你,你听我往下说,常青的老公进去了,那个警察也被开除了公职。小英子一把推开我,颓然倒在黄河的堤岸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痛哭着喊道,秉生的腿都断了,谁也不跟我说,你们算什么我的亲人哪,她趴在那里,抓着一把黄土说,是我害了他,那天我不约他出来就好了!

我告诉她,秉生的姐姐在联系德国医院,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院,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能使他完全康复。她瞪着我,脸上黄土和泪水混在一起。如果他正好是那百分之二十呢,她说,那不就又是一个打击吗?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我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在呻吟,他一筹莫展,小英子从地上爬起,跪在那里抓住我的手,你得把真情全部告诉我,她说,你不能再瞒我了,你们谁也别想再瞒我了!

我向你起誓,现在轮到我央求她了,我半点隐瞒都没有。你冷静一些好吗?我说,我告诉你的就是真情。俞秉生那种行尸走肉的样子,我是不会告诉她的,打死我也不会说。他俩迟早要见面的,也许,见到了,抱头痛哭一场,那小子就活过来了,我又何必现在就让她死去活来。放心吧,我拉起小英子说,其实他现在就恢复得不错,基本上不算残疾。

晚霞映照着低洼的盐碱地、水坑、芦草滩,风吹来转眼间就带着深深的寒意。亘古荒原之上梦境飘忽,落寞和乡愁渐渐地渗进我们的心底。我感受到她身上漂泊的疼痛感觉,想起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远离父母,告别繁华都市来到这里转瞬已是十年,我的心又一次往下坠落。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在两个如此小的地方,在那双深井般幽怨的瞳仁里,隐藏着多少思念的忧伤啊。

我想起小英子那个冬天星月兼程的回家之路就充满了辛酸,我跟她同时到达火车站,她经过陇海线转到京沪铁路回杭州去,我则从郑州到武汉再赴云南。那是黎明时分,空气中飘拂着油脂和化工原料的气味,火车站附近的工厂和民居在灰色的晨雾中影影绰绰显出杂乱的轮廓。小英子又落泪了,那个冬天她流的眼泪超过了前面二十六年。舅舅,你千万要当心,宁可不当英雄也得平安归来。我摸摸腰间的五四式手枪,背上背包告诫她说,回去千万别跟我妈说漏了嘴,就说我出国考察去了。

在前线的日子里,我不再关心后方的事情,每天都过得那么紧张,提心吊胆的,我扔开了以往的一切。我不能做懦夫。但是我也得让自己活下去。猫耳洞和前沿坑道是我最后的家,它们应当抓住我,作我的屏障,让我还能回到家乡去,还能倾听亲友们的故事,还能侍奉我的老娘。身后的野战公路,是我父亲带着他的士兵们在四十年前走过的路,我常常向他的在天之灵祈祷,既然你能活着看见抗战胜利,那就保佑你儿子也能凯旋归去吧。

一切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火车驶过艮山门外的铁桥发出一种空旷而清脆的震荡声,小英子又看见了她童年时熟悉的故土。城郊结合部仍然是乱糟糟的,孩子们在煤渣路上滚铁箍打弹子,枕河人家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湿漉漉地挂在窗前。小英子看到当年送秉生去乔司的停车场,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工地,只有吊车而没有汽车了。周围的旅客纷纷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了,小英子仍然怔怔地瞧着窗外。对面一位大妈拍她一下说,姑娘,到站了,你不是杭州人吧?小英子用一块手绢捂住脸说,是的,我早已不是杭州人了。

她从公交车上下来。思澄堂正在布施圣餐。一位主教身穿殉道者的红袍,兴奋的脸上带着窘困的神情,领圣餐的人太多了,乱哄哄地拥作一团。主教站到台阶上去,浓密的白发从红色小帽下露出来,胸前的十字架在风中摇晃,他说,主啊,可怜可怜您的信徒们吧。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教堂的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被他们挡在了队伍外边。他们愤愤不平地叫骂起来,我们也是信徒,一个老头儿在寒风中高喊,上帝应该首先给我们吃饱!

小英子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领圣餐的队伍和旁观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了。她的视野在缩小,在重叠,远处的画面一阵模糊。她发现了俞秉生的母亲,老太太脸色苍白,穿着一件黑呢子长大衣,抖瑟瑟地排在队伍后面,手里还擎着一支早已被风吹灭的蜡烛。她那严肃而向往的脸是那样的全神贯注,身子却在旁人的推搡下摇摇晃晃,好像被什么人踩了一脚,于是她痛苦地扭曲了表情。小英子仿佛离她很遥远,却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心甘情愿的忍耐和痛楚。小英子看见一种陌生的、她所不能理解的生活正向她走来,一时间,她变得无比的惶惑了。

她跑过去,陷入了人流的漩涡,人们都在往前涌,小英子试图挤到老太太身边去,但一时很难。她坐了二十个钟头的火车,一路上又是心事重重的,她太累了。你这位军人也来领圣餐吗?一位教堂的工作人员指着她喊,人们霎时安静下来,纷纷回首朝她看。小英子终于走过去搀住了秉生他娘。伯母,她说,把这份圣餐让给更需要的人吧,回家去我给您做饭吃。

老太太愣怔怔地看了她几秒钟,又抬起头看主教大人,主教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说,虔诚的信徒你回去吧,愿主永远保佑你和你的家人。老太太突然抱住小英子,呜呜地哭出声来,小英子,你终于来了,她说,可是秉生却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老太婆了。

枝头巷那座小墙门的天井里,一位保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是秉贤大姐央请居民区帮助找的保姆,居委会主任把她乡下的妯娌塞了过来。小英子走进客厅,看见地板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墙上还有一个很大的蜘蛛网。小英子走进厨房,发现水池里堆着一大沓油腻腻的盘子和碗,看上去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洗碗了。更要命的是,当她气冲冲地回到天井时,看见那保姆正抽着烟,询问老太太今天怎么没吃圣餐?烟灰落在她的包棉袄布衫上,这件衣服分明是老太太的。滚,小英子说,你从哪里来的,马上给我滚回哪里去。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我能做主。

居委会主任赶来时小英子正在打扫卫生。她指着一堆垃圾说,我做得一点不过分,要是给你家请这么个保姆,你受得了吗?主任红着脸说,走就走,这个月的工钱总要算给她吧?小英子沉下脸说,前面的工钱我还没跟她算回来呢,你把她叫回来,再请左邻右舍都来评评理,该不该让她把钱都吐出来?居委会主任恼羞成怒说,你是谁,是她家的女儿还是媳妇?小英子抱着双臂绕着客厅的沙发走了一圈,点点头说,你让老太太说吧,我是俞家的女儿还是媳妇?老太太请你告诉她。秉生他娘迟疑了几秒钟,说,我听小英子的,她说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她说是我儿媳妇就是我儿媳妇。

天井外响起一阵掌声,邻居们站在门口纷纷叫好,福气啊,大妈们说,俞师母你真是好福气,这样的姑娘是你前世修来的!小英子羞红了脸,躲到阁楼上去了。阁楼静悄悄的,那台破留声机上放着一张积满灰尘的老唱片,小英子轻轻地拿起唱针,放到唱片上去,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重新回荡在了这座城市潮湿的灰蒙蒙的上空。

黄排长和阿珍坐在我家,看着这个全然自作主张的女儿,已经无话可说。我家也请了个保姆,我参军前请的,看见客人来就躲了出去。小英子说,外婆,湘九舅舅出国考察去了。黄排长惊喜地说,去的是苏联还是罗马尼亚,是军事代表团吗?我母亲抬起头,盯着小英子看,看着她将脸转到窗外去。军事代表团轮得到他一个营级干部去吗,母亲平静地说,谁也别哄我了,我天天都在听收音机的,听完了就点三炷香,祈祷他和他的战友们平安归来。

这是夜晚,而在德国的慕尼黑,现在却是早晨。俞秉生躺在担架床上,正被护士缓缓地推向手术室。秉贤姐跟在他身边说,你放松一点,手术方案做得非常严谨,可以说万无一失了。俞秉生望着天花板上的安琪儿,微微嗡动了一下嘴唇,谢谢你,姐,他说,做好做坏都是我的命,你就别再替我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