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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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走进斜阳(9)

新建的公路使乔司变得离杭州市区很近,他们跳下公交车,抬眼望见一堵高高的围墙很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围墙上竖着铁丝网。秉生讶异地瞧着这陌生的农场,在大太阳底下感到了一阵凉意。黏在衬衫上的汗很快被围墙外一条小河上的风吹干了,秉生抱着双臂说,是不是走错了,这真的不像是我的农场。小英子说,你去问一下哨兵吧,打听一下办公楼所在,有没有你的老同事?

哨兵是武警,看见小英子就向她敬礼。俞秉生说,我是这里的老文书,我要找场长。哨兵说这里没有场长,只有监狱长。办公楼就对着大门,一名干警打开窗子透风,突然喊出声来,秉生,你回来啦!秉生抬头朝他看,那神情恍恍惚惚的,小英子搡了他一把,喊你呢,肯定是你的老同事。秉生就势抓住她的手不放,他说,我有点怕,要不我俩一起进去。小英子说,你怕什么?你又不是犯人。哨兵扭转脸去忍住笑,这是政治处主任,他说,听说原先是农场的副场长。

秉生瞧着他的老同事发呆,他俩是当年坐同一辆卡车到农场的。政治处主任哈哈大笑说,你回来得太好了,这里不仅需要在科研生产上有文化懂技术的干部,更需要学法律懂罪犯心理学的人才。秉生啊秉生,你是我们单位,不,你是全省劳改系统第一个从海外归来的硕士生,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你!

我没、没什么要求,秉生嚅嗫着说,小英子不满地踢他一脚。如果我转业到这里,能按原职级安排吗?她迫不及待地代替秉生提出要求。当然可以了,主任笑眯眯说,不过你得先成为秉生的家属,这样才好照顾你。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连楼道上都挤满了当年的老知青。秉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当兵的漂亮媳妇!挤在后面的人哇哇大叫,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去的德国吗,难道带了个党卫军女军官回来?

都说择吉日迎娶能给老人冲喜,可惜我母亲已油尽灯枯。黄排长和阿珍试图将她老人家用轮椅推到婚礼现场去,我母亲摇摇头,她连从床上坐起的力气都没了。他们打长途电话给我,我刚接到调军区任职的命令,一时也无法回去。秉贤姐要把婚宴办到香格里拉酒店,黄排长说算了吧,小门小户的何必搞那么大排场,我苏北的穷亲戚恐怕连大门都不敢进去。商量了半天,还是放在多益处。据说黄排长的老战友一个都没去请,反而请来了阿珍的舅舅舅妈。他俩送了一个二十元的红包,黄排长还了他们二百元。好几年后,老战友们见到黄排长还在责怪他,黄排长苦笑着递一支烟过去,别生气,你知道那小子是谁家的儿子吗,惭愧啊,他的老脸上浮起一层红晕,我都不敢告诉你。

那天夜里,我母亲微笑着,倾听秉生他娘啰啰嗦嗦地汇报婚礼的盛况,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人们七手八脚将她送进医院,医生给她插上了许多管子,但是她一直没有醒过来,直到我赶回杭州,老人家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却始终挂着安详的微笑。

延定巷54号设了灵堂,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街坊邻居,子女们的同学朋友,香烟缭绕,哀乐回响,一封封唁电接踵而至。现在我才发现,父母曾经有过那么多的亲朋好友,不少人还活在世上。有的人官衔大到了不便提起的程度,有的人一日三餐难以为继。黄埔军校同学会来了一批老先生。市长送来花圈和悼文,说我母亲的一生,“是追求正义的一生,是爱国的一生。”

春寒料峭,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每个人的衣服都散发着潮味。一对夫妇静悄悄地趿进了墙门。我看见一张灰白的瘦脸和一双阴郁的眼睛,我不认识他。他向后稍稍退一步,让他的妻子走到前头。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不敢相认。她老了,围着一块褐色的羊毛披肩,身上的穿着和她的面容一样带着岁月的磨损。你认不出我了吗,湘九?久已泯灭的记忆终于浮上了我的脑际。常青老师!我说,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谢谢您来悼念我的母亲。

直到这天,我才知道常青的家庭出身,也不是什么红五类。她的生父是抗战期间在成都入伍的黄埔第十五期学生,听说后来去了台湾。常青母亲改嫁那年,常青已经十三岁了,自然懂得应该把这样的生父彻底忘了。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她在政治上的表现分外积极。我想起了七岁那年,她让我表演俞秉生哄小英子睡觉的往事,我苦涩地笑了。离开大陆的时候,您父亲是一名上尉还是少校?我说,来我家祭祀我母亲的倒是有几位老将军,但他们恐怕不会认识您父亲。

拜托你,通过他们帮我向对岸打听一下,常青老师央求我说,本来我想找俞秉生的,想托他的姐姐,可是,她窘迫地看一眼她的丈夫,可是我们怎么说得出口啊。

我默不作声,好长一会儿,我默不作声。我确实很有些鄙视这对夫妇,想起俞秉生因为这家伙而受到的牵连,我的小腿好像也有了一阵断裂的疼痛。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很想把他们推出门外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但是,他们那么落破,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令我抬起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我避开这个问题问她,您快退休了是吗,生活还过得去吧?

还过得去。她说。他在做生意,什么生意都做,就是怎么也发不了财。

我转过脸,对她丈夫说,有时候你骗骗人家,有时候你被人家骗骗是吗?这家伙笑了,亏他还笑得出来。是的,他说,主要是缺少资本金,假如能找到一个有钱的老丈人的话,那就不成问题了!

母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她老人家在叹息,瞧着这对燃香作揖的夫妇叹息。我听见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也许秉贤姐就在这架飞机上,昨夜她打来电话,说要赶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飞机渐渐地远去,那嗡嗡的马达声也在看不见的天边消失了。我送他俩到墙门口。常青老师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她已经开始佝偻的肩膀。

湘九,常青老师轻声说,帮帮我,我现在活得很艰难。

会过去的,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您不能再相信他了,我指指她丈夫,不管找不找得到您的老父亲,您都得把养老的钱抓在自己的手里。

天气潮湿黏腻,妇人垂泪而去,街巷朦胧,一切尽在烟雨中。常青老师的丈夫从乔司监狱获释出来时,俞秉生和小英子穿上了司法警察的制服,他们阴差阳错地擦身而过。想到这里,我有一种时光倒错的感觉,如果他们在那里相遇又会发生些什么?我很难想象。这真是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啊。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是我在母亲墓地上的感觉。墓地面对钱塘江,她老人家一个人,端坐在寂寞的山坡上,钓着一江的寒冷,守候着那一片最后的洁白的孤独。小英子陪在我的身边,缄默无语。下山时我问她,俞秉生呢,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追一名逃犯去了,小英子满怀忧虑地告诉我,一名新进监狱的犯人,秉生对他比较熟悉。

我感到惊讶。谁啊,我说,他对哪个犯人会比较熟悉呢?小英子犹豫了一下,咬住嘴唇。就是当初踩断他小腿的那个警察,她的话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来,带着蛇一样丝丝的响声。此人被开除公职后,就跟黑社会的人混在了一起,她说,因为涉毒,刚被判刑,他对劳改农场的作息制度和地形等十分熟悉,看守稍不注意,就被他逃了出去。

那时的民间还少有手机,小英子腰间佩着一只笨重的对讲机,或许电讯频道还很宽敞吧,倒也蛮实用的。我听见对讲机里传来了俞秉生的声音,他叫小英子过去。小英子换上一套我母亲生前穿过的衣服,蓝色的大襟衫,灯芯绒裤子,像个从乡下来的小媳妇。我说你带枪了吗,她摇摇头,我迟疑一下说,我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