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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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点解(7)

终于有了去香港的机会是在程小雨儿子已上小学之后,我随一个考察团去了那里。出入境管理处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拿着我的公务护照看了半天,疑疑惑惑地说,你真是香港出生的吗?我点点头,是的。官员在键盘上敲了一会儿,眉头紧紧皱起来,没有你出过境的记录,他说,难道你是偷渡过去的?你为什么要偷渡到那边去?

那时我很小,迷了路,糊里糊涂地走过了罗湖桥。我说。谁也没有拦我,你们的警察没拦我,红帕子缠头的印度兵没拦我,包括你的前辈、出入境管理处的官员们,都熟视无睹似的,看着我蹦蹦跳跳地就跑到桥那头去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长大了,怎么不请求回到这边来?

我不喜欢殖民地,不喜欢让白种人统治我们,看见外国人的旗帜在祖宗留给我们的家园上空飘扬,我心里觉得憋气。

官员瞪圆了眼珠子,好像有一支枪顶着他的腰眼。“九七回归”已经提上议程,他对持公务护照的内地客多少客气一点。他身边还有一位穿制服的小姐,不可思议地看看我和我的护照,像看一个怪物。我朝她挤挤眼,做了个怪相,她傻呵呵地笑了。

春末夏初,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烤热堤岸上的长椅和铜锣湾又窄又长的电车轨道。从天后站下地铁过海去九龙,在下面是阴凉的,上来便觉得热气扑面而至。观塘一家服装厂的门卫室里,程大明呆呆地注视着路面上灼热的阳光,手里一支良友牌香烟已经燃到了头。不到六十岁的他,手就抖得拿不稳熨斗了,老板还算心善的,让他留下来看大门。他穿着一身邋遢的工装,坐在闷热的小屋子里看一会报纸发一会儿呆,我走近了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找程大明,我对程大明说,我从内地来,是他家的老邻居。

程大明愣怔怔地看着我。那茫然的目光让我觉得他坐在海滩上,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不知深浅的漩涡。后来他伸出一只手,仿佛从监狱的窗户里伸出来似的,伸向大海,而我的肩膀就是海上翻腾的浪花。你是湘九!他摇晃着我,充满激情地摇晃,他说,你大哥呢,他怎么不来香港?读中学的时候,他不是也追求民主进步的嘛,后来怎么会变成了被革命****的对象?告诉我,小雨是不是在骗我?你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告诉我!

我被他摇晃得头晕眼花。我抬头仰望天空。白云悠悠,辽阔的蓝色犹如大海,我好像正从空中下坠,不停地下坠,下面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我抬起手抵御他的摇晃,我恳求他,革命是一回事,执政又是一回事,我说,你不能只停留在一种思维里;大明哥,你别太激动了行吗?

我无法跟他讨论这种问题,这种问题过于严肃过于学术化,从我这个学历很低的人嘴上说出来似乎有点搞笑。程小雨的太太从写字楼跑出来了,程大明的激动使她感到吃惊。说到底,程大明的过去在她眼里是陌生的,这个老头儿精力充沛投身于政治冒险的时代她还是一个小女仔。她说,太巧了,程小雨今天正好来厂里看货,现在已经在路上了。我说那我就在这门卫室等他吧。那怎么行,程小雨太太说,这里太热了,你先去接待室吹吹冷气吧。

一个小男孩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喝可乐,地上扔着他的双肩书包。程小雨太太说,香港学校下午三点就放学了,只好叫孩子到这里来等着妈咪下班一起回家。她对孩子说叫阿叔,孩子乖乖地叫了我一声阿叔。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架模型直升机,摸摸他脑袋说,送给你,你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了?程小雨儿子哇地叫一声,谢谢阿叔,他站起身高举飞机在屋子里跑一圈,边跑边说,我上二年级啦,我长大了要做差人,开着这直升飞去空中巡逻!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想起这孩子的话,觉得无比的伤感。他可以有许多理想,却不能幻想自己成为香港纪律部队的一员,不光警察,他报考一般公务员都很困难。因为他是一个有案底的人的儿子。公开的招考条件上不会写明这一点,这属于内部掌控,就跟我小学毕业便失去了升学机会一样。那年我还不到十四岁,语文数学都考了满分,除了襁褓里就分别的老爹,我自己还能有什么罪?

不同的社会制度,在这个问题的操控上却惊人的相似。贼的儿子一定是贼,大法官拉贡纳特的儿子拉兹因此成了流浪儿。我记得,就是程小雨偷渡来杭州那年冬天,小花搞来几张内部电影票请我们去看这部印度片子,我流出的泪将身上的棉袄都湿透了。那时程小雨还体会不到这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他说湘九你的感情太脆弱了,像个女仔似的。

程小雨到了,儿子扑进他怀里。爹地唔将来要做差人!程小雨抱着他,嘴上说好,好,眼睛却红了。太阳慢慢地向西边垂落,程小雨说我去车间看一下,然后一起去金巴利道。我说我也去车间看看。一片热浪扑面而来,嗡嗡的机器声不绝于耳,进入车间五秒钟,我身上的汗汩汩地淌出来。车间里没有空调,只有吊扇在女工们头上哗哗地旋转,扇出来的风都是热风。我看着她们的手,每个人手指上都缠着胶布。程小雨向我解释,手指和布料摩擦太多,手指头就破了。我点点头。我对一位中年女工说,每隔几分钟你要转一下头,一天坐在缝纫机前那么长时间,老低着头会使脖颈吃不消的。

程小雨略感惊讶地朝我看,我勉强一笑,小时候我跟你儿子一样,每天都去我娘打工的缝纫工厂,我说,我娘她们就是这么做的。

我们到了金巴利道,然后往坡上走,走到一条百米小街,街口竖着一块锈迹斑驳的牌子:诺士弗台。也许只有它,还保留着对我家的记忆。昔日的寓所全部变成了酒吧,那个摄下过太太们旗袍倩影的阳台,而今坐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拉美壮汉。程小雨说,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摇摇头。太贵了,我指着酒柜上的菜单子说,何必呢,我们不是富人。

我心里想说的是,时过境迁,过去的一切早已消逝,该拿走的已经被人统统拿走了,现在我们万事只能从头开始。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站在这栋小楼里只能令我们更加孤独更加伤感。最后的阳光落在山坡上,高楼和树木发出绚丽和金色的光彩,我指着车水马龙的轮渡码头说,我们回香港去吧,找个大排档,我请你一家、请大明哥吃晚饭。

隐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程小雨对我说,但是不隐瞒曾经被判刑的经历他就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如此,他不得不经常“炒老板的鱿鱼”,只要遇到了过去的熟人或者老板听到了什么,他就很识相地自动离去。人们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既不会想到他当年只有十七岁,也不会理解他只是一名喊喊口号的小卒子。人们的潜意识中,坐过牢的不会是好人。老板不放心使用这种人。

聪明勤快的程小雨因此而时常处于困顿,上次离开的那家贸易公司,确实是他最不想离开的地方了。那时他还没遇到现在的太太,而他的顶头上司是个老姑娘。吃完饭,太太孩子和程大明都回家了,大排档只留下我俩。程小雨猛灌一杯啤酒说,湘九啊,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也是这样的初夏,微风吹拂维多利亚港。程小雨业务做得好,老板发给他一个红包。老姑娘说你要请客,程小雨说我请你吃杭州菜,吃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和小笼包。他们乘轮渡到了中环,老姑娘挽着程小雨的手经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走向饭馆。电影院在放映好莱坞的片子,海报上的英雄和美女情意绵绵天地辽阔,老姑娘指着海报说,你看那个女的,是不是跟我有点像啊?程小雨扑哧一笑,你倒是像那女的,但我不像那个男的,他说,你瞧他那肌肉发达的样子,老虎都打得死哇。他捏捏自己胳膊,我连拍几只苍蝇都感到手酸啦。

西湖醋鱼和龙井虾仁端上来了,老姑娘端起酒杯说谢谢你,程小雨说你太客气了,承蒙你的关照我才有今天。是吗,老姑娘从挎包里翻出一只精美的盒子,递给他。这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正宗万宝龙的皮带,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程小雨愣住了,捧着皮带盒子看着她。我的生日?他的嘴唇微微哆嗦。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老姑娘眨眨眼睛,怎么了,她说,我去查了一下你进公司时留底的身份证呀。我还了解到你原先读的是香岛中学呢,那是所“左校”对吗?你不会是个“****”分子吧?!

多年以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程小雨仍然深感后悔,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许他想到的只是惊愕与悲哀,也许还掺杂着其他情感:那些不可捉摸的、企盼已久的情感和欲望。他站起身,将那个生日礼物砰地摔在饭桌上,你太过分了,他的脸扭曲着,鼻子上沁出汗珠儿,用嘶哑的声调向对方喊叫,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的老板、我的监护人还是我老婆吗?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她。坐回到椅子上去,他摇着头,用一种被打碎了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口吻悲伤地说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八卦啊!

老姑娘被他的激烈反映所吓坏了,脸色煞白地向后退去,她的下颚抽搐着,声音直打战。我不是有意的,她解释说,我一点、一点点都没有追究你什么的意思。程小雨无力地挥了挥手,想去拉她,但是她像受惊的兔子那样,将双手护在胸前,躲到了餐厅的廊柱后去。程小雨的眼眶溢出了泪,他转开脸,望着窗外,窗外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他却像置身于沙漠,一片孤寂。老姑娘乘这当儿伸出手去拿自己挂在椅背上的挎包,一只手伸过去又缩回去,再伸过去,拿起挎包转身就跑。程小雨遥望着她的离去,舔一下嘴唇,咸津津的,不是泪而是咬出的血。

第二天我就递上了辞职报告。程小雨对我说。老板觉得不可理解,昨天刚发你红包,今天就辞职?程小雨低着头,嗫嚅说我家离公司太远,我大哥生病无人照料。老板心烦意乱地挥挥手,你先回业务部去,我考虑一下再说。老姑娘桌上的电话响了,老板叫她过去。程小雨呆呆地站在窗前,听见老板屋里传来他突然提高嗓门的说话声,你别解释了,肯定是你们看他拿红包眼红了,有本事大家都可以拿呀,别妒忌人家好不好!程小雨知道这是有意说给他听的,程小雨只能苦笑。老板是老姑娘的亲叔叔,迟早他们会知道他过去的一切,现在不走,到那时就会更被动,说不定身心俱伤。

这是一个逃避者,像一只狗,常常需要逃到角落里添自己的伤口。这伤口不是一般的外伤,心疼胃疼肝疼哪儿都疼。我拍拍程小雨的肩膀,一切都会变的,我安慰他说,这块土地,我打了个嗝,这块土地的命运都要变了,呃,何况人、人的命运呢。

那天晚上我俩熏熏然地走出大排档,几分钟就从小街走到了大街口,我俩愕然地看到维多利亚公园里外灯火点点,似乎有万头攒动,横幅标语一幅接一幅绵延开去,像海面上的波浪似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手里都举着小旗。有的在唱歌,有的喊口号,警察们站在边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走近了,感觉人并不是很多但声势不小。一个中年人爬到台上去演说了,静一静,他拿着喇叭高喊,嘈杂的声音小了一些,我们侧耳倾听,断断续续的声音进入我们耳膜。我们不欢迎新上任的“末代港督”!彭某人提出的政制改革方案是乱港方案!我跟程小雨面面相觑。

当年的程大明很像他,程小雨说,比他更有风采。

演说很快结束了,人们又开始唱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唱得最响跳得最高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唱到“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时就猛地伸出拳头,好像正对面就站着一个敌人似的。一群小孩子高兴得乱喊乱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我的眼睛突然眯起来,我看见了那架直升机。

你儿子!我说,他摔倒了,赶快去把他拉出来!

程小雨茫然地瞧着我冲过去,迟疑了几秒钟才跟上来。我避开一位身上体桖被汗水湿透的长者,又从一个伸出拳头的阿婶胳膊下钻过去,将孩子从地上抱起。谁带你来的?我问他。你妈咪吗,她在哪里?

伯伯带我来的,被摔疼的孩子哽咽着告诉我,指着前面一堆人说,他在那边。

孩子抱着被摔得凹下去一块的直升机,我抱着他,程小雨跟在我们后面。我们走到程大明跟前了他还浑然不觉。我们现在看见的程大明,和白天的他是大不相同的,非常兴奋,非常陶醉,满头的汗珠儿都是油光光的。这一刻我才想到,为什么我请他吃饭时问他喝什么酒,他摇摇头什么也不喝;因为他要头脑清醒地来参加这个集会。但是,此刻的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黄褂子,颧骨上有两块红晕,吐沫飞扬地跟别人争论着什么,那脑子明显是不太清醒的。我放下孩子,拍拍他,你带来的孩子呢,你把他丢哪儿啦?

他惊讶地看着我,半晌才转过身去看后面,我侄子,他说,哎呀,我侄子你跑哪里去啦!他跳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喊着往前撞,我赶紧一把抓住他。在这里,我抓着他的胳膊说,你侄子在这里。

孩子喊他一声伯伯,他喘着粗气弯下腰去抱住孩子。他的喘息像一头牛。程小雨这才向他开口。你不能把孩子带到这种场合来,程小雨严肃地跟他大哥说,你带我去参加游行那年,我好歹已是十七岁了,而他呢,他才上小学二年级啊。

不一样,程大明辩解说,现在跟当时不一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