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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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拯救(5)

马仔抖了抖手腕,一千元筹码在他手上哗啦啦地响。马仔说,唐利你这话像是条汉子说的,不过你好像欠他不止这一笔钱吧,我在他那里看见过你写的欠条,都是几年前的了,连本带利哪得算多少啊!

唐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他知道这个便宜小舅子不是好对付的,当初出走避债,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走南闯北几年,戒不了这赌瘾,穷极无路他才悄悄地潜回了老家。他盯着马仔手上的筹码,心里存着一丝抗拒,喉咙里却咕噜噜响了一阵,双手微颤着伸过去,就像饥饿的人伸向食物。我能翻本的,我算过命了,瞎子先生说我今年是个翻本年。唐利用矛盾的目光试探地看着那马仔,马仔的脸上浮出信以为真的笑意。是吗,他说,翻了本就一切都好说了。唐利终于一把抓起了那些筹码。一群赌客突然发出狂叫声,他吃惊地转过身去环顾四周,原来他们都在看着他。

给我来几瓶啤酒!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唐利高声喊道。他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脖子一仰,嘴里泛出了汹涌的泡沫。他的疲惫的身体像羽毛一样飘浮起来,头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变得亢奋。豁出去了!他说。码头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唐利就是偷偷爬上这样的货船回来的。既然他能够忍饥挨饿地躲在底舱里回来,能够忍受被发现后的拳打脚踢和上岸后的东躲西藏,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马仔加入了赌桌上的战团。他向牵着狼狗的保安挤挤眼睛。赌桌旁换了几位赌客。他们看见唐利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双手抖瑟瑟地划拉着那堆筹码,筹码在渐渐地减少下去,他却似乎浑然不觉。这是一场昏天黑地的赌博,狼狗盯着唐利的背脊,看见他的后背时不时掠过一阵急促的痉挛。荷官洗牌的时候,唐利浑身湿漉漉地瘫倒在了椅子上,犹如大病之人。

天亮时赌客们横七竖八坐卧在赌桌旁。唐利蜷在一件保安穿的棉大衣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马仔朝他身上踢了踢,唐利在长椅上翻了个身,马仔看见他翻了翻茫然的眼睛,朝他望一眼又缩进了棉大衣。马仔把一支笔一张欠条送到他手上说,再签个字,从昨天到现在你已经签了六回字了!唐利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木然地朝他看看,然后转过脸去,望着窗外的码头,我不想签了,他说,你告诉阿辉他舅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将留给唐利永久的回忆。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他无法抵抗,他的心里有一个魔鬼在诱惑他,明知道是陷阱他也会往下跳。码头上已经有人开始作业了,臂吊在空中徐徐移动,煤粉和水泥的微粒在风中飘散坠落,一辆油罐车开进装卸点,装卸工踩着颤巍巍的跳板走向货仓。唐利的心头有一阵疼痛,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十六铺码头上娘舅和唐胜扛大包的记忆浮上他的脑际。童年的画面风雨交加,而现在却是一片宁静,他在这宁静中感到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惆怅和惶恐。

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他将那件臭烘烘的棉大衣蒙住脑袋,又躺在了长椅上。

债主押着唐利父子来到省城已是夏天,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滚烫的柏油路上黏答答的,暑热使中午的街上显得静寂。公司的会计和出纳正在计算本月的应收应付款,看见五六个人闯进门来。出纳以为是外地的客户跑来催款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群脸色阴沉的乡下人。出纳说你们走错门了,这里是进出口公司。债主们转过脸去看着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少年,少年低下头去,就是这里,他说,我大伯的办公室在最里面。

阳光透过蓝色玻璃窗照在阿辉身上,他的身影单薄纤细,畏畏缩缩的脸上挂着两条泪痕,会计和出纳因此而打了个冷战。

靠在椅背上打盹的唐胜被纷沓的脚步声惊醒。他睁开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们。面容清癯的唐利像犯人似的剃了一个光头,整个形象如同戏台上的傀儡一样呆板。他对阿辉说,跪下,给你大伯磕头,他自己则弯了弯腰,算是表示歉意。唐胜拉起阿辉说,什么意思,唐利你几年不见踪影,今天带一帮人来干什么?唐利还来不及回答,债主们抢在了他前头。他们将手中的欠条送到唐胜面前,七嘴八舌地说,如果你还有这个弟弟和侄子,就将这些债替他们还了!

从唐利潜回老家偷走父母两千元开始,唐胜已经得到过娘舅的提醒:唐利很可能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这些人会找上门来。担心老爹老娘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唐胜又将他们接到了省城自己家。夜不成寐的老人家常常在半夜里惊醒,他们的唉声叹气从客厅传进唐胜的耳朵里。那时候唐胜只好披衣而起,走进客厅去安慰两位老人。他对嘤嘤哭泣的老娘说,儿大不由娘,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自己的身体要紧。

唐胜知道自己的话很无力,总归是他们的儿子孙子,怎么可能不牵挂呢。老爹曾经提心吊胆地问他,债主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唐胜说,父债子还倒是听说过的,好像还没有子债父还这一说吧。再说这都是些什么债?赌债,法律不予保护的。日复一日,在商海中游得精疲力竭的唐胜,实在不想再在这些阴郁的夜晚讨论这个无奈而凄然的话题了,他说,睡吧,我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上门来!

今天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天真。没有一个债主说唐利欠他的是赌债。所有的欠条上找不到这个赌字。包括高利贷,白纸黑字也都写成了正常的欠款。债主们打量着办公室的沙发和大班桌,瞧着装潢的富丽堂皇的接待室露出贪婪的会心笑容。一位债主说,是的,我们都知道没有弟债兄还这一说,但是你开着这么大的公司,你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老板啊,怎么能眼看着亲兄弟亲侄子落难不管呢,说出去也太影响你的声誉了!

唐胜认出这个债主,就是阿辉舅舅的马仔之一。后来唐胜总是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场景,他把出纳叫来,问她公司的业务员是否都出去了,出纳说有三个业务员正在回公司的路上。唐胜还看见窗外大街上有一辆洒水车唱着歌开过来,后面跟着一辆110警车。唐胜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撸起长衬衫的衣袖,那个马仔惊惶地向后退去,他说,你想干什么,我们可是依法办事的。

唐胜当然不会动手打他。他一把夺过对方手上厚厚的一叠欠条,回过神的马仔结结巴巴说,我们老板说了,利息可、可以按照银行同期利息计算。唐胜回过身,将欠条摊开在办公桌上看一遍,心中暗暗吃惊。他抬起头说,如果我一分钱不替他还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阿辉突然哭出声来,使唐胜如刀割入肉。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回首,看见打阿辉的不是别人,而是唐利。唐胜愤怒地说,你打他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唐利不理他,啪啪给阿辉两个耳光,唐利说,其中有几张欠条是这小子写的,小小年纪的家伙,比老子学得还坏呀。唐利像疯子一样狞笑着,在阿辉裂帛般的哭叫声中继续打他。老子完了,儿子也完了,去死吧,我们一起跳这省城的护城河去!唐利号叫着往门外走,阿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要昏厥过去了。

唐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口一阵绞痛,浑身直冒虚汗。从小见不得欺负弱小的他,追到走廊上一把抓住唐利。唐利的手松开了,阿辉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唐胜一拳打过去,唐利将头一歪,下颚骨发出了迟钝的被击声。他没有反抗,没有恼怒,而是靠着墙壁,摆出一副任凭你打骂的样子,唐胜说你这个王八蛋,他不吭声,唐胜说你给我滚回去,他机械地转过身。债主们围上来议论纷纷,唐胜握紧拳头说,我教训他,管你们什么事!

公司里乱作一团,三个业务员老远听见吵闹声,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来。听出纳简单讲了讲情况,他们把债主们叫进接待室去。业务员说,唐总处理他的家事,你们插什么手啊?阿辉则被会计出纳拉进了财务室。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两兄弟。唐胜咬牙切齿地问唐利,说啊,如果我不替你还债,他们,或者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把家里的老宅卖了抵债,唐利冷静而阴郁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反正爹娘已经被你接到这里来了。

窗外的洒水车开回来了,依然唱着一支欢快的歌,那支歌名叫《在希望的田野上》。但是唐胜却好像听见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仿佛看见在凄切哀怨的二胡声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行尸走肉般落寞地走在泥泞路上。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个人没有爹娘,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这个人没有家,他的家早已成为一堆废墟。这个人就是唐利,他的亲弟弟。这是一幅不由人不看到的画面。

唐胜已对他的这位兄弟失望之至。他连发怒的心情都消失了。唐胜说,父母还在,这种断子绝孙的念头你想都不要想,你的欠款是七万多元,我给你十万元钱,如果你还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但愿你从此改邪归正。唐胜扔给唐利一支笔一张纸。写下来,摁上你的指印,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宅从此与你无关,这个家从此与你无关,不准你再去老宅,连阿辉也不能去找,因为你不是老爹老娘生出来的,你是从石板洞里蹦出来的!

出纳被叫进唐胜办公室时忘了随手关门,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求告声。出纳说,唐总你不能一下子把钱都抽光了!这里的房租已经欠了三个多月了,还有两笔应付款也已到期。唐总啊,出纳颤抖着嗓音恳求他说,账上拢共只有几十万元钱了,再不付房租的话不仅是交滞纳金的问题,房东说要收回这套办公房呢,那两笔应付款也不能再拖欠了,否则会就断了那两处货源。

阿辉缩瑟在财务室门口,对面就是接待室。女会计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皱紧眉头看着他。女会计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农村插队了,举目无亲,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照样要活出一个人样儿来。女会计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你这是怎么了,居然带着一帮人来算计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培养的大伯!苍白脸上带着红色掌印的阿辉说,他们逼着我来的,我不来阿爸要打我。女会计说,那你还送上门去干什么?你住在后堂镇,好好地上学,他们还敢去家里和学校抓你不成?

债主们簇拥着唐利离去。唐胜对阿辉说,你留下来,去看看爷爷奶奶。唐胜看着窗外,望见唐利就在路边的店铺屋檐下给债主分钱。他们在大声争执着,有人说利息给少了,有人说算了算了,能拿到这笔钱就不错了。唐利将剩下的钱揣进怀里,怒气冲冲说道,你们还想怎么的,逼着老子跟你们拼命吗?!

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唐胜从桌上抓起那些欠条狠狠地撕碎,他将这些碎屑抛向空中,穿窗而入的风吹散了它们。唐胜回首,无言地看着阿辉。阿辉害怕地退到门边去。唐胜在屋里团团地走了一个圈子,阿辉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唐胜终于停下脚步说,你给我保证,从此不准再去前堂镇了,我把你和爷爷奶奶一起送回后堂去,你要听他们的话重新做人。唐胜盯着他,抬高声音说,阿辉你必须重新做人,你听明白了没有?!

唐胜忙着与业务员讨论货源问题时,阿辉坐在财务室写他的保证书。会计和出纳站在旁边看着他写,出纳说他的字倒是蛮好的,会计说是啊,本来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被他父母毁了。阿辉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对她们说道,不准你们这样说,我阿妈跟我阿爸不一样,她是真心为我好的,知道我读不进书,她正千方百计托人给我找工作呢!阿辉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窗外的世界,喃喃地说道,等我找到工作了,有钱赚了,我才真的是重新做人了。

会计和出纳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可对。

唐胜回到老宅做的第一件事是给父母安装一台电话。娘舅派韩东来帮助打扫屋子,韩东把他一家子都带来了。老宅因为有了人气而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将近中午时,派出所的副指导员也闻讯赶了过来。他带来一个好消息:第八天网吧被处理了,停业整顿三个月。

唐胜已经有所预感,张老师告诉过他,从后堂回到省城不久,他写了一个调查报告送给省里分管此事的某领导。正好召开全省文化市场工作会议,这位领导就在会上讲了这件事,使县里终于感受到不处理不行的压力。唐胜说,现在才处理它呀,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

副指导员坐在一张破旧的藤制靠椅上,不安地调整着姿势。他说,能够有这么个处理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想怎么的?他点燃一支烟,郁闷地说,我陪着张老师去跟战友们聚会的事已经传开去了,那家伙不定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胜带着阿辉重返学校时十分尴尬,班主任说这个学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实在是吃不消了。班主任将他们带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阴着脸半天不表态。唐胜搡了阿辉一把,把你的保证书交给校长和老师,求他们再原谅你一次吧。阿辉的嘴唇哆嗦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这是我最后一次逃学,他弯下腰,合掌作揖说,求你们放我一马,如果下次再犯,你们就开除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