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我虽然住没多少年,但却住过三个地方,一个是老村,一个是迁建村,一个是新村。
老村给我的记忆最模糊,我只记得老家有蓝砖挂面的三间北房,那时爷爷还在,但他的相貌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有一件事好像还记得,就是爷爷去世前,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爷爷是否说什么了,我不知道,但母亲说爷爷拉着我的手流泪了。
很少听家里人讲起爷爷,但知道他重男轻女,他只给男孩起名字,还写了一个字谱:文武双全,国泰民安。
在我家,父亲排行老三,以上这些字都让大伯和二伯家的儿子占了去。加之当时父母都在外地,所以我家兄弟姐妹的名字并没按家里的排。
从这一点上讲,爷爷应该是个文化人。
我在爷爷家也许住了些天,我看什么都新鲜,唯一记得的就是到处乱翻。爷爷家的书很多,都是线装书,当时我还不识字,只是看里面的插图。
老村在河套里,河套后来成了泄洪区,要村里人搬家。
村里也有搬得晚的,整个村子三四百户,大约老村只剩下一户还没搬时,我家从外地搬了回来。
我家回来时还没房子,就住在用坯垒的土房子里,里外两间。外间做饭,放水缸和粮缸,还有柴草,里间住着一家三代。
虽然我没在老村生活过,但那时特别喜欢老村,经常上老村去。也许意识里想在老村发现些什么,或者找到些什么。
听父亲讲,爷爷早年在俄罗斯工作,回来时曾带回150多万元卢布。那时卢布比美元还贵,大约是一卢布兑换二点四美元。但我从没见过那钱。
因为爷爷去世后奶奶就糊涂了,大家最后一致认为奶奶把那钱烧掉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二伯讲的,他曾在老家的后宅里埋过一大筐子弹壳,那子弹壳都是铜的,是日本鬼子打枪后留下的。我挖过几次,只挖到一只电灯泡。还有一部破旧的电话机。
那是我第一次见电灯炮,拿回家去问上年纪的人是什么,有人告诉我这是日本鬼子用过的灯泡。那电话机和我们常在电视里看到的日本鬼子猛摇一阵,然后冲着话筒大喊大叫的黑色电话机也不同,那电话机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扁扁的木箱子,电话是挂在墙壁上的,话筒在这个木箱子的左侧挂着,摇把在右侧。木箱子正面还有一行字:大日本国三菱株式会社制造。这样的电话,在反映抗日的影片中我从未见过。
去老村,我习惯从南面爬上去,那是一个很大的斜坡,村子里的人们出入也是走南面,因为南面这条路也算是村里唯一的正街。大车小辆的出出进进,也还算热闹。
村北也有一条路,窄窄的,蛇行而下,路的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还有很多低矮的的杂树,出了村北就是坟场。坟场种的树更多,是白毛杨。没风的时候仍能听到那树发出低沉的轰响。
村北这条路还有一个传说,说婚丧嫁娶需要餐具,桌子,只要晚上去这儿上供,想借多少就借到多少,特别灵。我问怎么能从这条路上就能借到东西呢,村里上年纪的人便说,没看到路两边那些洞吗?那洞里可住着狐仙呢。
我看过那洞,最大的也只有脸盆大小,这么小的洞怎么能放进餐桌去?
一场大雨,我家的土房倒了,没了住的地方,当时新村已经建好了一些房子,新村是从河的南边建起的,依次向南建,因为我家搬得最早,所以离河岸最近,晚上躺在床上,都能听到水流过的声音,仿佛那水流就在耳下流过。
新村的房子都是一样的,一家一个院,三间正房,全部是蓝砖盖成的。
蓝砖是用土窑烧的,烧好后,人们往窑顶上压水,一桶桶的光着膀子担上去,那窑顶就冒出浓浓的蒸气。没压过水的砖就是红色的。
烧过了火的砖会变型,也会比正常的砖小很多,还特别结实。这样的砖都被扔掉了,我就天天去窑附近捡这砖,往家背。我家的东房就是用我背的这些砖盖起来的。盖这东房时,我在上面垒了一个鸟窝,因为院子里的树上有很多鸟,天冷了,或者下雨时我想鸟也许会去里面住。但母亲让我拆了。因为垒上这个东西,我家的东房就比对面的房子高了。在农村这是大忌,房子比对方高一砖也不行,高一点就有压人一头的意思。因为这事,农村人吵架的很多。
其实这样的平衡并没保持多久,村里人又兴起垫宅基地,这家垫得高,那家垫得更高。二三十年下来,整个村庄大约已被抬高了二三米。有时会接到老家的电话,说我老家的房子现在一下雨就会被雨水泡,那水十天半月也下不去。再次接到老家的电话,说那房子倒了。
我回家看了一下,发现四周的房子像是建在我家的房顶子上一样。
我家对门的房子也倒了,院子长满了野草,还有一棵树,是榆树,长得也不好,我知道对门是爷俩,说是爷俩,感觉年纪却差不多,一块放羊,天一亮就出去,天快黑时回来。一年到头,很少听到他这个院有过说话的声音。亮灯的时候更少。
我走进这个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只鞋,半躺着。
有人告诉我,他们不在了。
也就是那一年,我也在老家重建了自己的房子,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感觉也像站对面的房顶子上一样,对面地基还没人用,但肯定有一天这房子也会被埋在脚下,或者更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