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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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梦(1)

你我诉说彼此的梦境,

你的梦通向我,

我的梦通向你,

我们在梦的列车上相遇。

在这世界上,

还有人愿意倾听你的梦,

就不该对生命绝望。

凝望男树的女树

树木有男有女,亚沙如此告诉我。

亚沙住在科威特,她说那里的枣椰树大约有两三层楼高,外形就像台湾的椰子树,长出的果实看似槟榔味如枣子,公树和母树经过受精才会长出果实,累累的卵果高挂树端摘采不易,往往任它掉落满地,一棵树可长出几十公斤的果子,吃不完的做成蜜饯,树液还可酿酒,喝起来听说有杀虫剂的味道,真是既怪异又肥沃的树。我飞意大利途中在阿布达比机场买到形似蟑螂的不明蜜饯,原来就是亚沙所说的枣椰树长出的椰枣。枣椰代表它植物的属性,椰枣则是外形味道模拟枣子的小名,中文之奥妙就在一字之颠倒。

枣椰是沙漠之宝,另外两宝是水和骆驼。亚沙说故事像放电影,声色形容俱足,让人仿如亲见。她想勾引我到沙漠去,并且已经上钩了,因为我穷追枣椰树不放,她说如果母树没有公树就不会结果,我边听边大笑,质问她:“亚沙,你故意骗我的是不是,你知道我会去科威特求证的。”亚沙说:“真的啦!我的邻居只种了一棵母树,一直没有结果,大家都劝她种一棵公树受精,是你无知,木瓜树也是一样,有公树和母树,你不知道吗?”为此我特地多方求证,有些人告诉我木瓜确有公树母树之分,有些人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书上的记录更令人失望,《辞海》与《植物图鉴》皆无木瓜树的踪迹,《辞源》描述的简直看不出什么是木瓜,什么“落叶灌木”、“先叶后花”、“花颇美艳”,我记得老家院子里种着木瓜树,老老实实一点也不美丽,而且打光棍一辈子,每年照样长出果实,就是长不高。至于枣椰非土生土长的植物,记载更少。真相到底如何?可惜亚沙回沙漠去了。

亚沙把我的心灵带到沙漠,常常我对着《植物图鉴》和沙漠如失恋般发呆。书上说枣椰沿着有水的地方生长,枝叶并不浓密,远远看去只看到粗又直的长树干,飘着几片扇形的叶子,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枣椰,种类多达四百多种,可能沙漠地势气温反差极大,滋长出适应不同环境的枣椰,苦涩的土地长出的天堂之果,是上帝对沙漠子民的垂怜。沙漠看似单调却变幻无常,令它产生变化的竟然是水,只要一场豪雨就会回复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境地,沙漠的前身是大海,因为雨水不再来临,剧烈的阳光令生物死绝,岩块碎裂,土石粉化,被水所抛弃的荒枯大海,是爱情的顶点或是终点?所谓“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爱情直到这里就要灰飞烟灭了。

亚沙住在人造绿洲,每天她什么都不做,只是到邻居家喝茶,吞食一大堆的茶食和故事,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做着拼布。黄昏时,许多妇女会从家中走出,静坐着对沙漠的夕阳沉思,沉思中的女人使天地为之凝结。亚沙不看夕阳看女人,她没有宗教信仰也不执着,经历过波斯湾战争练就逃难的本事,皮箱里早已装好所有重要的文件,随时可以一走了之。亚沙跟丈夫从来不谈爱,两人在一起自然就有夫妻的争吵与默契,像两棵枣椰树逐水而居相互依傍,枣椰并不合抱,它们是独立的个体,从外貌上也看不出雌雄,然而如果缺乏另一半就不会开花结果,它们如何寻找彼此繁衍后代,据说是根脉相连,但凭东风之力,雄树才能将精子传送到雌树的花朵中,也许就在沙暴中完成轰轰烈烈的传宗接代仪式。

传说中的夫妻树指的是两树合抱纠结一体的灵树,所谓“枝枝相覆盖,叶叶互交通,中有双鸣鸟,自名为鸳鸯”,完全是人造的神话。树木合抱是因地理环境或靠得太近,使得两棵树往相同的方向生长交缠在一起,它们最后变成一棵树,却依然各自开各自的花,各自结各自的果,只有纠缠并无性爱。枣椰树并不合抱,一棵棵又粗又直霸气十足,保持若干互不侵犯的空间,但自有看不见的性爱存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也应如是,必须先是独立的个体,饱尝风霜与孤独,独自亭亭生长,一株兀自花枝招展,一株兀自养精蓄锐,它们或许相隔遥远,但总会找到彼此,雄树雌树没有固定对象,通常没有;也许有,有时两棵树离群相依,那就暂时守住一夫一妻制,时日长久,两树自然滋长成一片树海,于春之末夏之初,日烈情热,把沙漠燃烧得热气腾腾,绿意蛇行蔓长成一条长长的林河,中东近东,但有沙漠处,皆见枣椰林海。

如果你进入枣椰林中,会被绿色的巨网罩住,它们的枝叶若即若离相互掩映,正午的阳光与天空被筛出一块块蜜蜡结晶,看久了眼睛就糊成一团,不久你将迷失于错落交织的林海,那是一座诡异且死寂的沙漠神殿,有着高大的廊柱和曲折的回廊,然后声音从四面八方来袭,混杂着****的低语、花粉簌簌乱飞,花朵绽放,果实爆裂……仿佛是一个刚出土的废墟,有着千言万语,悠长的历史欲细细倾吐,这时你听见逝去的爱以低语在空中飘荡,它在说:“我已非我,你已非你,爱与不爱有何分别?爱是不爱,不爱亦是爱,分离与聚合有何分别?你早已不应该再追寻爱情,因为在我之后,你已无爱,在这世界只有少数人能拥有真爱,你将我们珍贵的奥秘弃置一旁,投入庸俗的****与婚姻中,渐渐失去你自己,你敢面对自己?敢吗?”这时你如痴如癫狂奔于神殿之中,掩耳大叫:“你是谁?你在哪里?”声音没有断绝,它重复地说:“虽然我已死去,但我已在永恒之中,你却被死亡的忧伤紧紧包裹,因为我的死,你痛恨死亡,欲与死亡为敌,却不知道你自己正在死亡之中,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你懂吗?”你被那些话语电击不能动弹,掩面哭泣,最后逃出那片魅幻的森林。你再度看到冷静无情的沙漠,辣红的夕阳正恶毒地欲燃烧枣椰林,燃烧吧!把一切烧光,就在此时此刻化为齑粉解决过去未来的纠缠,然而夕阳渐渐消退,崩落的石块从淡绿色变成黄色,再变成淡紫色,人们的脸从金黄色变成褐色,再变成一团黑雾,像罩着一头黑纱,他们静穆地离开沙漠回到自己家中。温度急剧下降,沙漠冷得像坟场,枣椰林如同缓缓移动鬼影,而你是谁?哪里是你的家?这种空幻感皆是错觉吗?就如玄奘当年所说的:“时闻歌声,时闻哭泣,若听取时,往往误入歧途。”

在沙漠中,你的听觉与视觉加倍灵敏,时时超越现实,沙漠的无时间性、无空间性令人肉身碎裂,心灵飞出体外;枣椰是沙漠隐藏的性幻想创造成的树林,海枯石烂的爱具体显现,集合着纯真与自由,寂静与喧闹,一个集体的梦,梦中没有嫉妒。

人类的集体性幻想充满嫉恨,他们阉割了树木的性别,仿造虚伪的婚姻制度构筑夫妻树的神话,合抱在一起的就是夫妻吗?夫妻一定要成为一体?树木多是雌雄同体,它们自身繁殖自己,比人类文明的进化更早一步。

沙漠是最原始也是最文明的,才会长出那不敢以三十二相相见的男树与女树,一尊尊兼具男相与女相的观音如来,它们不是雌雄同体,而是男相与女相俱在,彼此消融在彼此之中。

文明的社会是分裂的,树木的生存受到威胁,渐渐失去男相与女相,而成为自体繁殖的雌雄同体,它们是现代文明的活标本,独自完成开花受精结果的大业,结出累累寂寞的果实。

确实,如果你走到山林中,可以感受到树木的残缺与孤寂,一株株保持安全距离,一株株长成挣扎的姿势,一株株两无关爱,看似自足,其实荒凉,不像枣椰树那般伸展自如,飘拂多情。

如果我走进沙漠的枣椰林中,迷失向路,请莫要寻我,我已在男树与女树的凝望低语中忘却自我。

2000年10月

六岁写真

“妈妈,你爱过我吗?”

“憨人,怎么问这个五四三的问题?”

对童年的记忆停滞在六岁——之前无记忆,之后不愿记忆。只知道自己是爱哭不讨喜的孩子。可六岁时的照片明明白白显示母亲公平强沛的爱,幸好照片中的我并不太糟糕,所以你可知道那张照片对我的意义多么重大。

我还记得拍照的那一天早晨,新年的鞭炮大声鼓噪着,姊妹们正在进行一场抢夺大战,为的是每个人都想在新衣上别一枚胸针,大概是先前只为大姐准备一枚狭长叶子镶水钻的别针,六岁的我跟四岁的青妹两腮鼓鼓的不敢哭,摔头摔脚谁也不肯退让,大人都说新年第一天不准哭,否则早就哀鸿惊天。母亲帮我们一一穿好新衣新袜新鞋,光是撕开的包装袋和鞋盒就弄得满地狼藉,她自己衣服还穿不整齐,匆匆忙忙跑了好几家百货行,进门时不停拭汗,手里拿着两枚胸针,蹲下身来为我们别上。我最麻烦,满头鬈发打了无数个死结,光梳这个头就不知杀死多少宝贵时光,尤其是在新年早晨,又等着拍照片。大姐说:“不要梳了,反正怎么梳都像鸟窝!”青妹则哭丧着脸一边玩她的胸针:“要照了没,来不及了啦!”母亲弄完我的头发,再给才满周岁的宜妹换衣服,好在她还不会说话,否则也会跳起来要一枚胸针,我们都遗传了母亲爱美爱妆的个性,六岁烫头发,天哪!看来还是我独领风骚。

母亲摆平了四个女儿,自己已无心装扮,只是白衬衫配素色窄裙,脚上还穿着高跟拖鞋,照片中的母亲清丽静定,看不出心里有一丝紊乱。大姐站在后排,小小的脸蛋像精工细描的古典美人,淡色的洋装淹没那枚胸针,可淹没不了她的美丽。倒是坐在前排椅子上的我,稚气未脱,那枚小黑人别针不像饰品倒像玩具,鬈发被梳平了像一头乱草,唉!爱美过头只能造成反效果。青妹靠在母亲膝盖上,肚子圆滚滚的,两颊的肉都快掉下来,她刚获得健康比赛第二名,胜利都写在胖脸和胖腿上,小金龟胸针相比之下显得特别渺小。宜妹坐在母亲膝上,一身闪闪发亮的锦衣,一对圆滚滚的眼珠,是个很俊的娃娃。我还记得那布料摸起来嘶嘶作响,母亲有“恋布症”,对质料及颜色很敏感,我们的衣服式样很简单,可以看出质料和颜色都很柔和细致,母亲的爱就在这些细细琐琐的细节里展现。对母亲来说,美就是爱,爱就是美。

“妈妈,我小时候可爱吗?”

“好可爱,我最喜欢在你们睡觉时,一面扇风,一面轮流看你们的脸,每一张脸都不一样,怎么看也看不厌哪!常常看到忘记睡觉。”

利嘴的祖母重男轻女,她叫我“菱角嘴”,叫青妹“绿豆椪”,我总觉得那是致命的缺陷。后来看照片,我的菱角嘴遗传自祖母,看起来不丑嘛!可是丑丑的自我形象一直深植记忆。大人对小孩的眼光太苛刻了,动不动就说要带小孩去整形,母亲可从来没说过。六岁时的照片,总算让我安心,不漂亮但也不丑,小小的身躯坐在椅子上离地还有几十公分,小小的鞋子,小小的手掌,原来人之初都是足不落地的小仙子,被母亲抱着宠着,明白这个,往后的痛苦又算什么?

“孩子,你爱过妈妈吗?”

“不知道。”

对儿子的记忆同样停滞在他六岁——之前如银线穿珠,粒粒分明,不敢记忆;之后如绵里藏针,事事刺心,亦是不敢记忆。放在玻璃垫下的两张照片都是六岁前后,一张是幼儿园的园游会化装表演时拍的。孩子的个性跟我完全相反,不喜欢被打扮,对衣着毫无兴趣。我常需很有技巧地哄骗他才肯乖乖就范,那天我将他打扮成彼得潘,小红帽上插了一枝羽毛,是我从市场鸡贩附近地上捡回来的鸡毛,苹果绿的短袍用大号的T恤改成,腰间系的细带两端各黏一根鸡毛,领口和裙摆滚着锯齿状的花边,是剪坏一件洋装的代价,我一向不擅工艺裁缝,真不敢相信那件“大作”是我完成的。儿子作这样的打扮真是可爱,他比我漂亮多了,从小抱出去,人人都说是“品种改良成功”的结果。他被赞美惯了,时时显示爱娇的表情,那天大概也觉得自己特别讨人喜欢,跳上跳下,帽子鞋子不知踢到哪里去了,光着脚丫子,拍照时特别演出,一只脚前一只脚后,摆了一个浑然天成的姿势,正午的阳光照得他全身发亮,宛如天使降落人间,每当看这张照片我感到恍惚,这真是我的小孩吗?我真的能够拥有这么好的小孩吗?他的眼珠在黑夜中亮得像宝石,他的话语如同天语纶音,我爱孩子,孩子也爱我吗?

从小他就是不黏人的孩子,送到保姆家从不哭闹。我第一次远游他不到三岁,看到我回来,眼睛微湿垫着脚尖慢慢朝我走来,五分钟后就开始玩他的新玩具;第二次远游他已四岁,我抱着他依依难舍,不小心刮掉他小伤口的结痂,他痛得哇哇大哭,我只有狼狈逃走。回来时他一再说:“大陆会下雪不好玩。”好像借此自我安慰母亲弃他而去。我一再地从他身边逃走,他已惯于别离,移居台北后,更加认同父亲的权威性格,母子的感情不像以前那般亲密,有一天他终将如我忘记母亲如何爱我的事实,问我:“妈妈,你爱过我吗?”我收藏这些照片,是爱的印记,也是一切一切的答案。

“孩子,想跟妈妈再跟以前一样住在一起吗?”

“等我再长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