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丛剧烈地咳嗽起来,常年吸烟的人都有的老毛病,他狠狠呼吸了几口气,拍拍胸口慢慢平复下来,碎碎念着:“人来了又去啊,不容易,小杨你也要好好的。你爸爸的事情有没有消息?”
杨竹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不忍心告诉他自己下午刚去申请了父亲的死亡宣告,勉强挤出笑容,说:“没有,爸爸可能在世界上某个我找不到的角落生活吧!”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消息都是好消息。”老丛自我安慰道。
“丛伯伯你好好保重身体,我在公安局上班,这是我的电话,以后常联系。我现在住绿璃城,离这里不远。我先走了!”杨竹起身告辞,她怕自己再呆下去,就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老丛虽然只是个普通的保安,不是传世里翻手操巨额资产的大人物,可这样微末的小人物,却是她记忆中唯一没有沾染血色的人7.
老丛诧异地看着她,有些委屈地说:“这么快就走了啊,不多坐坐?公安局里有事忙,那就快去吧,工作不容易,要好好表现。”
“嗯,会的,我走了。”杨竹点点头,像逃跑似的离开老丛的办公室。
来到外面,天空已经变得昏暗,杨竹开回主干道上,正赶上下班高峰期,高架桥下的大马路犹如露天停车场。杨竹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六点,如果这时候硬要去挤车流,磨磨蹭蹭也是七点多才能到家。杨竹便拐去开往传世大厦的路上,相对于回家的路没那么堵,而且离得近。杨竹一边打电话给任丹心,一边扶着方向盘。
传世大厦的一楼大厅里人满为患,人流几乎都是向外冲。杨竹一个逆流而动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她抬头看着前方小心走自己的路,突然之间人流沿着她身旁两侧自动分开,她像孤岛分出一江双流,正当杨竹不解的时候,人群之中嗡嗡声四起,所有人都几乎停住了脚步。
对面走过来一位身穿黑色女士西装的高挑女人,剪着利落的齐耳短发,手上佩戴着十几克拉大小的帕拉伊巴碧玺,那颗千面切割的电光蓝碧玺几乎比这个大厅最亮的灯闪耀,张扬地在她中指上绽放光彩。
杨竹一步一步走近,对方也一步一步走近,近到足以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都向对方相视一望,四目相对。
杨竹看到的这个女人,有着和她神似的眉眼,高鼻梁,长而柔软的金发,非常典型的美国女人长相。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身材曲线。对方的年龄,看起来比她要大一些。
这个女人背后跟着的一大堆人追了上来,杨竹如同一块不识相的堵路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戴珊珊从侧边的电梯下来,看到杨竹就唤了她一声。杨竹这才把目光从面前女子移开,侧身让出道路。
她从杨竹面前经过的时候,侧过脸盯了她一眼,那个眼神冷厉,疑惑,高傲。
这时候,戴珊珊走到杨竹身边,对着前面的女人说:“虞总请留步,这位是我们的另一位股东杨海诺先生的独生女杨竹。”转头也对杨竹介绍道:“Melissa,虞总,新晋股东。”
前面的女人收住已经迈出去的脚步,转身看着杨竹,帕拉伊巴碧玺的光芒璀璨到刺眼。杨竹不知道为何特别害怕看到那颗璀璨的石头,心虚地把眼神移到虞总头顶上。
虞总只是点点头示意,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没有其他商人惯有的笑脸相迎惺惺作态。
“虞总好,戴总好。我今天约了丹丹,下次有机会专程请两位吃饭,虞总到公司来,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以后希望虞总多多关照。”杨竹对这一套商场上的应付游刃有余,这也是跟他爸耳濡目染学来的。
戴珊珊客气地拍拍两个人的肩膀,说:“刚好我今天有事,那改天约,先走了。”
杨竹看着戴珊珊拎着包款款离去的背影,尴尬地低头准备继续向前走。
虞总却指着杨竹,明确无误地说:“我们俩单独聊聊吧!”
杨竹本来想推辞,但是看着对方的脸,竟然说不出推辞的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两人来到了传世大厦旁边的一家咖啡厅的包间,两杯放着柠檬的白开水,倒映着各自的脸。
“你的父亲,还有消息吗?”对方波澜不惊的语气问。
“没有。”杨竹说得这两个字也毫无感情。
两个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这时候任丹心的电话打来,在杨竹的包里震动,发出不和谐的嗡嗡声。
“我一直想见你一面,在传世总是等不到这样的机会,有你的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打,今天真是凑巧居然在一楼碰到了。就只剩下你,我还没有正式认识过。”她开始有些紧张地说,语速很快。
杨竹抬头看着Melissa,她不是傻子,清楚地记得,六年前在病床前的那个声音,和眼前这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六年前我们就见过一面,在医院。”杨竹竭力保持着平静。
对方有些错愕,显然没想到杨竹不但知道而且记得那么小的一件事。
“你会不会记错了?”她明艳的红唇一张一翕,轻巧地说。
“找我来聊什么呢?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也该直奔主题了。如果要母女相认,先做个DNA比对比较好。我爸说我亲生母亲难产死了,我信了好多年。”杨竹不耐烦地说。
“不愧是法医。你怎么就认为我是你母亲?”Melissa说罢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杯子推到杨竹面前,表面上波澜不惊。但真的没想到杨竹会这么直白地说,她之于杨竹是个陌生人,对这个陌生人她就敢谈母女相认,换做别人肯定会认为杨竹是神经病。但Melissa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她并不打算跟杨竹相认,可似乎血缘的力量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多少电视剧里演绎着亲人相见不相认的场景,为什么偏偏骗不过杨竹?
“我们的瞳孔都有一圈浅蓝色边缘,这样的基因特性,至少表示我们具有相同的基因来源。”杨竹简直懒得说更多,她是法医,在比较两个人基于血缘关系表现出的外观相似性,她能说一天一夜。除非Melissa永远不出现在她生活里,或者她从未当法医,也许两个人今生可能对面不相识。
“好厉害的法医。”Melissa这话听起来像讽刺,但更多是无奈,她实在无力否认,如果杨竹真去查DNA,她无论如何否认也没用。
杨竹抬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为什么抛弃我们?”
“你的意思是我抛弃你们?相反,当时是你父亲带着你从我生活里消失了,他抛弃了我!我没有抛弃你,我知道你怎样长大的,知道你喜欢音乐,喜欢唱歌,16岁有初恋,中考状元……”Melissa听到杨竹的质问有些不悦,但也没有发脾气,相对克制的平静语气叙述列举着
一个失踪的人,上哪儿去找他来对质。
“你明明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来看看我?关心关心我?你还配当一个母亲吗?”杨竹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话,冲动地喊出来。
“啪”扬手甩了个耳光,Melissa站着看着捂脸的杨竹,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是你母亲,我知道怎么做你的母亲。六年前你父亲通知我,希望我今后照顾你,我不想过多干涉你的生活,你看似一个人在美国生活,你读书的学校,学校给你安排的居所是我昔日系友家。弗朗西斯八年不带博士生,我恳求他担任客座教授,你才有机会进入费城法医中心,你以为这样的工作机会天上掉下来的?我没有强迫你要走什么路,我尊重你的生活,你的选择。你可以不认我这个母亲,但你不能亵渎我对你的爱。”
说罢,她把推到杨竹面前的杯子挥手砸在地上,水合着玻璃破碎的声音,撕开了两个人的心,Melissa冷冷地说:“我今天不是打算跟你相认,我一辈子也不奢望相认,就是不想听到自己女儿质问自己为什么抛弃她,但偏偏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她说完,跨出了包间,留杨竹一个人痛苦万分地坐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