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刘老蔫天天念叨着这句话。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总之,他一直在说这句话。
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刘老蔫和孙子推着那辆独轮车,艰难地走回村庄。
刘老蔫的车上绑着一只荆条背篓,背篓里是他们在公路上扫来的半筐煤渣。车轮深深地陷落在雪里,雪地上留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
九岁的孙子鼻子冻得通红通红的,他望着刘老蔫佝偻的腰说:“爷爷,我给你背诵一个《卖炭翁》,我们刚学过的课文。”
刘老蔫笑了,他抚摸着孙子的头说,爷爷哪是什么卖炭翁啊,是捡炭翁还差不多。好好,俺孙子长大了,背诵来让爷爷听吧。
孙子望了望爷爷脸上拧到一块的皱纹开始大声背诵: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刘老蔫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和同村的牛二壮都在煤矿里当工人,每天进出煤厂,下煤井,两人的感情好极了。
那时候的他,叫四娃子,老实厚道,就是不爱说话,用牛二壮的话说,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三十出头的人,工友们都喊他刘老蔫,他也不恼。
有一天,他们一同下煤井。可谁知煤井塌方了,两个人都被埋在了煤井下。等两天后被人救起来,刘二壮拉着他的手说,老蔫,答应老哥,儿子你来养活。望着刘二壮的脸,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知道,如果他不答应,牛二壮就闭不上眼睛。答应了二壮,刘老蔫心里清楚,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娶一个别人的老婆,养活一个别人的孩子。大家都说他傻瓜,这种事情怎么能答应呢?可刘蔫没有说什么,他默默地接过了那母子俩。
二壮媳妇也就成了他刘老蔫的媳妇。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吃不饱,多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刘老蔫和媳妇商量了好久,他们决定,不再要孩子,牛福就成了他刘老蔫的儿子。按理说,再怎么这姓也得改一改啊,可刘老蔫不同意,既然答应了二壮,若让孩子跟着我姓,那我就是不仁不义。牛福依然跟着二壮姓牛。
他就将牛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就这样,夫妻俩为了牛福,起早贪黑,供他上学。牛福从小就对上学不感兴趣,门门功课不及格。高中没毕业他便不去上学了,他跟着刘老蔫去煤矿做工,可他嫌辛苦,便开始倒腾着做生意——卖煤。
现在,牛福在城里已经成了一个大老板,他的燃料公司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了。刘老蔫说,总算给二壮有一个交代了。后来,老婆比自己先走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刘老蔫一人。村里人都劝他,儿子现在是大老板了,你还是别拣煤渣了,这俗话说,一日为师,还终生为父呢,何况你养了他几十年?刘老蔫总是摇头不语,他笑着说,儿子太忙了。
牛福的生意在日益壮大,可他从来没有叫过刘老蔫一声爹。只有这个小孙子,隔三差五地跑回来,甜甜地叫声:爷爷。刘老蔫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坦。
他知道,牛福有一个心结,他总是认为他的亲生父亲是为了救刘老蔫才死的。他对母亲改嫁也颇为不满。刘老蔫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牛福认可他。
三十年来,牛福还是原来的样子。刘老蔫在一个雪夜,呼喊着牛福的名字离开了。
牛福没有来送葬,村里人将刘老蔫埋在了后面的坡上,那里有一道高高的岭——叫感恩坡。
有一次,牛福回村里来了。儿子对牛福说,爹,知道爷爷埋葬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吗?
牛福说知道。
儿子歪着头说,你将来死后,我就将你埋在那个山脚下陪爷爷……
牛福深深地低下了头,对着感恩坡慢慢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