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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拴娃

陕北出石匠,南方出宰相。没想到,三十年前我是石匠的儿子,三十年后,一心想当宰相的我,没成为宰相,却成了一个石匠。我有时候在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那天,当身体发福了的拴娃,像空降部队一样拘谨地出现在我家客厅的时候,他上下两排大白牙镶嵌在黑里透红的脸庞上,让我家那盆白色的菊花黯然失色了。

正值深秋,我刚从工艺品开发公司下岗一月多,正赶上儿子上高三,妻子不幸中风了,瘫倒在床头需要人照顾,我的生活简直成了一团乱麻。

对于拴娃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我颇感意外。拴娃还是拘谨地说:“哥,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的。”他还是那个腼腆的样子,一说话就结巴,不过,从着装上来看,他的日子也可能过得不怎么样。

我是一个直性子,就打断他的话说:“我的生活你也看到了,我帮不了你什么忙的。”

拴娃的嘴唇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临走时,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对做工精美的工艺石狮子递给我,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说:“哥,别荒了你的手艺,照这个来做,每个二百元,你来做,我来收购。半年之后,我来取货。”原来他说的帮忙是这个啊,等我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他早已无影无踪了。

提起狮子,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我和拴娃三岁时的情景。那时候,拴娃爹天天嘴里叨着一个大烟锅,说着那句民谣:“财东房上有兽头,罗门石狮大张口;官家挂匾栽旗杆,百姓狮狮搁炕头。”虽然我们那时候听不懂他的话,但石匠雕狮子在我们那个地方,是家家男人都会的本领了。连七八岁的小孩子都会雕刻炕头石狮子。

炕头石狮子被老乡们像家珍似的一代代保留下来,并不是拿它做摆设,或仅仅供人观赏,而是作为一种消灾免难的神圣物,在“拴娃娃”以及“镇山”、“镇宅”等乡俗活动中应用。有条件的富户,镇山雕有“镇山狮”,镇宅雕有“镇宅狮”,它们的体积大,又有特定的格式,与炕头石狮不属于一种类型。炕头石狮本来只是为“拴娃娃”雕琢而成,一般老百姓没有条件雕别的,就不得不让它身兼多用。

炕头石狮被拿去“镇山”、“镇宅”,毕竟不是主要用场。“拴娃娃”才是它的主要用途。

小时候,大人们外出做工,怕娃娃们从炕头摔下来,就将娃娃们拴在炕头的狮子上,拴娃的名字也是这样得来的。他那时候身子孱弱,为了好养活,爹娘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贱贱的名字。

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中的南北两座房子中,两座房子面对面。调皮的我,偷偷解开了拴娃和我的绳子,兴高采烈地拿起姐姐的红领巾跑到院子中玩,结果,惹怒了家中那头壮硕的大键牛,拿着红领巾的我,蜷缩在墙角发抖,牛怒吼着朝我顶了过来,我大声哭喊着……

这时候,拴娃的娘回来了,她赶紧抓住了我手中的红领巾去拦那头牛,结果牛的犟劲上来了,将拴娃的娘抵在了墙根,牛尖利的犄角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身体,血流了一地。

拴娃娘死了,家里人披麻戴孝地埋葬了她,可拴娃没有娘了。

拴娃的爹是个专业石匠,他做得一手绝活,能雕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石狮子。没人管的拴娃,爹怕他乱跑,就把他拴在炕头的石狮子上。

娘看着拴娃,不住地流泪。后来,拴娃大多时间就在我家度过,我常和拴娃争抢东西吃,娘总是先给拴娃吃。那时候,我最恨那个在我手中抢东西的拴娃了。娘说,欠人家一条命呢。儿啊,记住了,一辈子不能忘记这流血的恩情啊。拴娃以后可就是你亲弟弟了。

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只有被牛顶得浑身是血的拴娃娘。至于拴娃,我还是感觉他是我的小“仇人”,他和我争东西争娘,我怎么能不记恨他?

后来,我们一家搬到了城里,拴娃依然跟着他爹雕狮子,我将自己学到的雕刻手艺搁了下来了,考上了大学。以后跟拴娃的联系少之甚少,几乎没有联系了。

大学毕业的我,鬼使神差地进了工艺品厂。可如今厂子减员增效,清高的我还是被刷了下来。

我虽然没有明白,拴娃究竟在做什么,可他给的那个价位还是让我心动了,我开始又一次拾起了自己的手艺,雕刻的狮子个个伶俐活泼,天真可爱,像一幅幅工笔小品画。我一件两件的做,半年过去了,我刀下的狮子已经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了。

拴娃没有失言,他又一次上门,他依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五万元钱留下了,带走了我所有雕刻的狮子,且和我签了合同。这些钱是他预付的工钱。他说了,有什么事你尽管找我,他给我一张名片:石狮子工艺出口贸易公司总经理,拴娃。

当我第一百个狮子雕好时,我决定亲自给他送上门去。在华丽的总经理办公室,他不在,我发现了自己所有的雕刻作品。每一个石狮子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子。秘书告诉我,总经理天天看着这些石狮子发愣,有时候还流泪。

那你们经理说这批货催得紧,不是早已经出口了吗?为什么全在这里呢?秘书说,我们公司现在是电子雕刻,再说了,工底质料都不一样,出口的东西,做得这么粗陋是不行的。

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欠拴娃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