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会移动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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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陌生人的来信

自从下岗,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孙三隔三岔五地会收到一些杂七杂八的信件。比如什么大赛征稿启事,什么入选《世界名人大辞典》之类的。当然,最后都与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收多了,也就麻木了。到后来,孙三连信件也不拆,也能猜到里面大概会写些什么了。于是,很多类似的信件,就这样完好无损地躺进了电脑桌旁的纸箱里。等到聚集得差不多了,孙三会从楼下收废品的老头那里换点小钱,买几两黄酒和几颗茴香豆,打打牙祭,权当码字后的自我消遣。

信封上的日戳,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苍老下去了。

孙三的文字,也渐渐成熟起来了,一个个,像入定的禅师,正襟危坐在全国各地的报刊版面上。

那段时间里,孙三常常用他嘹亮的口哨声,为自己的生活吹奏出密密麻麻的幸福旋律:向快乐出发!

还没走多远,一封陌生人的来信,像一粒幼蚕,爬进了孙三还来不及发育的幸福桑叶里。

那天应该是2005年7月7日吧。孙三在电脑里播种完一个叫《与梅雨相遇》的小小说以后,和江南的天气一样,从那场绵长的梅雨里起身,一脚走进了阳光明媚的上午里。下了楼,开了锁,他的视线,立刻和安静地躺在信箱里的一封信和几张汇款单撞了个满怀。孙三粗略地盘算了一下稿费额,然后,小心地撕启那封“内详”的信件。孙三心中的那朵桃花,在“吱——”的春风里妖妖地怒放起来。

没有孙三想象里的一些物件,只是一张随意折叠的普通白纸。

展开。依旧没有心跳加速的文字。

只有一幅草图。

用红笔画着一个大圆,和一个大大的叉!

孙三感觉是捏了张烫手的薄饼,连忙不停地翻动着。脚下的步子,不觉也加快了许多。

进了书房,孙三拿着那纸,对着窗口的阳光望了望。阳光穿过薄纸,晃花了孙三的眼睛。除了“大圆”和“大叉”,没什么东西。孙三转身跑进厨房,接了满满一脸盆水,将纸轻轻地放上去。水,一下就把纸吃进了肚子里。那沉入水底的“大圆”和“大叉”,仰着头,做着鬼脸,朝孙三嘿嘿地笑。顺着脸盆壁,孙三把它拉了起,又对着阳光照了照。除了“大圆”和“大叉”,依旧没什么东西。只有一脸的沮丧,滴滴答答掉进水盆里。

孙三又看了看,然后,胡乱地拧了拧它,狠狠地把它丢进了垃圾桶里。顺着裤缝,擦了擦手,走进书房。

拿起信封,抖了抖。只抖出了一信封疑惑的空气。信封上除了用电脑打印的孙三地址和“孙三收”以外,就那两个暧昧的“内详”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连邮票上的日戳,似乎也看穿了孙三的企图,黑糊糊的,看不清发信地址和时间。

孙三气愤地骂了句,将信封撕成碎片,连同所有的疑惑一起砸进了垃圾桶,顾自己上网打牌去了。

傍晚,吃饭的时候,孙三忍不住想把这件事情告诉苏蕾。一想,还是算了。

算了,算了,说不定是哪个人的恶作剧呢。孙三对自己说。

七天,就像没事情发生一样,过去了。

但一封类似的信,在7月15日这天上午,依旧安静地躺在了孙三的信箱里。

孙三拆开信的时候,手僵住了。那张用红笔画着“大圆”和“大叉”的白纸,像一道符,幽幽地从孙三手里飘落下去。

这图案什么意思?是一个暗杀组织,还是一个邪教组织?或者真的只是个恶作剧?我得罪什么人了?

苏蕾说,你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什么人了?

孙三摇摇头,摇得比吃了******还快、还剧烈。

苏蕾说,你想想看,和第一次接到的,有什么区别?

孙三看了看纸,觉得没多少区别啊。忽然,他惊叫起来,手指颤抖着点着图案。苏蕾凑过头来,看了看。孙三的手指底下,躺着个“你”,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清呢!

苏蕾说,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拖,不肯和我商量。就像感冒了,要及早吃药,如果延误了治疗时间,感冒也是要死人的啊!看来只有报警了!

是只有报警了。孙三连忙跟住。

派出所的民警说,你得罪什么人了?

孙三和苏蕾,方向一致地摇摇头。

民警说,先放着,我们调查调查。如果再收到这样的信,再和我们联系吧!

还真被民警说中了。那封信,三天以后,顺利地抵达了孙三的邮箱里。

孙三拆都没拆,握着信,拉着苏蕾朝派出所跑去。

和第二封信一样的图案。那个“你”字,换成了“快”字。

你快了?你快完了?你快死了?你快……孙三还没想完,身子已经软下去了。

孙三在医院里,没能挨到第四封信的顺利抵达。也就是7月21日清早,孙三死了。

那个民警拆开了这封信。他看到的仍旧是一个“大圆”和一个“大叉”。只是,那个“快”字换成了另外一个字。他一看这字,就乐了。

可惜,孙三看不到了,民警想,那或许是个会让他快乐的字。

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想,那只是一场恶作剧。

至于幕后的主人是谁,苏蕾说,算了!

半年以后,苏蕾快乐地改嫁给了孙三的铁哥们——赵四。

会移动的房子

苏蕾说:你有房子吗?

孙三说:没有。

苏蕾说:那你有一百万吗?

孙三说:没有。

苏蕾笑了。(苏蕾笑得真好看。孙三想。)

笑完了,苏蕾又说:一样都没有,你怎么娶我?

孙三说:凭我们的努力,房子会有的,票子也会有的。

是啊,都会有的,苏蕾说,儿子会有的,位子会有的,车子也会有的,就是青春没有了。

孙三刚想说,苏蕾,你变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了。

但那句话只在孙三脑子里转了个圈,又很自觉地被孙三咽了下去。因为,那时候苏蕾已经转身走了。一扭一扭地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和水泥地碰击发出的声音,像一把把小铁锤敲打着孙三的脑袋。孙三觉得有点头晕了。

爬上自己租住在七楼的小套房,孙三像一堆烂泥样靠在了防盗门上。

一会儿,就听见苏蕾说:三哥,你累了,我给你做饭。

孙三说:我不累,我帮你烧火吧。

那些火跳得真起劲呵,一个个都不知道疲倦似的。米知道他们是跳给她们看的,隔着锅都能看见他们在跳。于是,她们滋滋地笑成了一片。

苏蕾说:吃饭了。

大概是声音兴奋了些,把隔壁房间里沉睡着的女儿给吵醒了。苏蕾连忙把她抱起来,撩起了衣服,喂起奶来,一边朝着孙三笑。这一笑,就笑成了春天里的一朵桃花。

孙三也笑了,嘿嘿地笑出了声。

苏蕾的娘转过头来,小三,啥事这么高兴啊?

孙三说:苏蕾说她还要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苏蕾的娘和孙三的娘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吓了孙三一大跳。

于是,孙三就醒了。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梦里又在和苏蕾“过家家”了。

开了门,进了屋。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的,虽然厨房里还躺着一大堆没洗过的碗碟。于是,孙三就钻进了被窝儿,顺手拿了本小说过来。

有个句子跳着跑进了孙三的眼睛: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

他趴着,那柔软的像海绵一般的腹部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头上长了对触角,很短的。似乎有点东西在身上压在。是一个白色的螺旋型的贝壳。

“我出了什么事啦?”孙三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虽是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仍然安静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在摊放着凌乱的棉被的小床上面,还翻着那篇小说。那个叫“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名字还坐在一行行字中间。这是他刚看过的。

这时候,孙三明白自己已经成了第二个格里高尔。只是自己变的不是甲虫,而是蜗牛。

接着,他朝窗口望了望,天空很阴暗——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他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

他还是决定出去了。

爬下楼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孙三回头看了看自己住过的那幢楼,对着高耸入云的房间说:别了,亲爱的兄弟,我有自己的房子了。

然后,孙三爬进了城市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爬着爬着,爬累了,孙三会钻出来看看是什么时候了、到哪里了。偶尔,他也会停下来休息一会,打个盹,或者想想,苏蕾现在会在什么地方,会干些什么。

路途似乎还算顺利。尽管有时候,会被那些叫做老鼠的庞然大物撞到身上,但他们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经过一阵的头晕目眩之后,孙三会继续赶路。只有一件事情,引起过孙三的好奇——下水道里碰到的蜗牛似乎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最奇怪的是,那天,他遇到的那只蜗牛,主动朝孙三打招呼,似乎还对他笑了笑。孙三也朝他点了点头,笑了笑。擦肩而过的瞬间,孙三忽然觉得他有些面熟——该不是同单位那个写诗歌的马六吧?这小子有首叫《我有一间大房子》的诗,似乎还过得去。

算了,不想这样的事情了,还是继续爬吧。

于是,就这样继续爬着,爬着……

终于爬到了目的地——苏蕾她们在城市里的家。

孙三趴在苏蕾家的窗台上,感觉里面很热闹。他看见了苏蕾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床沿边,又笑成了一朵桃花。

那令孙三差点掉下来的一幕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穿着笔挺西服的男子,单膝跪了下来,献上了一大捧玫瑰花。

背影转过身来的时候,孙三看清楚了:原来是大学同学兼同事赵四。他听见很多人在向他们祝贺。他们叫他赵局长。这么快就当上局长了啊!

爬过那个贴在玻璃上的大红喜字时,孙三向下望了望。被鲜花装饰一新的奔驰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东面,缓缓前进着。那边有这个城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孙三拖着长长的眼泪往下爬着。他想去看看苏蕾的新房是什么样的。

一定比自己背上的房子要大、要好很多很多。可惜,他们的房子不会移动。孙三想。